侯杰:邱钟惠与滇西抗战
邱钟惠。
2015年初,我被滇西大反攻的隆隆炮火吸引,来到云南。大年初八,我站在惠通桥边,脚下是奔腾而去的怒江河水,远处是耸入云端的高黎贡山,而脑海里闪现的却是这样一个名字——邱钟惠。
今天,知道邱钟惠的可能很少,知道滇西抗战的也不多,但是,倒退到55年前,邱钟惠这个名字几乎家喻户晓。那一年,她拿到了中国第一个乒乓球女子单打世界冠军。
那一年,她26岁。至于她怎么跟滇西抗战扯上关系的?那得从1942年说起。于是,我穿越到了1942年。
我在松山子高地密如蛛网般的战壕间跳跃,我在来凤山被落叶填满的交通壕和藏兵洞里穿行。松涛低吼,犹如士兵的呐喊,残阳如血,好似士兵的鲜血涂染天空。炮火翻炒过的焦土,重又长出枝丫,弹片击打过的墙体,累累洞痕犹在。除了岁月的侵蚀,似乎一切保持原样。我就这样置身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滇西反攻战场,循着这些70多年前的痕迹,以今天的视角去追踪、审视当年的过往,我对历史有了不同的认知。
1941年底,因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卷入战争。为打通经缅甸的美国援华物资通道,1942年,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入缅对日作战。因种种原因,中国军作战失败,一部经野人山,撤往印度,一部绕道缅北,辗转归国。而日军迅疾挺进,逼近中国国门畹町。
中国边境一片恐慌。畹町有中国正规军,最高长官张轸,职务第十一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六十六军军长;腾冲有地方军,最高长官龙绳武,职务昆明行营第2旅少将旅长兼腾龙边区行政监督。
张军长下辖新28师、新29师和孙立人的新38师,除新38师经野人山退入印度外,其余两个师都在中缅边境布防。
日军来了,张军长没做抵抗,扔下军队就跑了。龙绳武也要跑,腾冲县长劝龙绳武留下,龙绳武拒绝了,带着几十车的细软家当,往昆明方向去了。县长无奈也要走,地方乡绅出面挽留,县长也拒绝了,最终带着家人往昆明去了,逃难的车里,有个七岁的小女孩。没人会想到,19年后,这个女孩会扬名全国,她的名字叫邱钟惠,而腾冲县长就是邱钟惠的父亲——邱天培。
腾冲到昆明,要跨越怒江,我眼前的惠通桥是必经之地。7岁的邱钟惠走过惠通桥时,是否知道她与这座桥的渊源?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惠通桥于滇西交通举足轻重,是天险怒江上唯一的一座钢索桥梁。1935年,惠通桥建成通车,成为云南一大盛事。主持修建惠通桥的就是当时还任龙陵县长的邱天培,通车那天的12月22日,恰好邱天培女儿降生,于是,邱天培取“钟爱惠通 49 30710 49 15288 0 0 2846 0 0:00:10 0:00:05 0:00:05 2953之意,为女儿起名邱钟惠。
今天流传的惠通桥故事,最著名的还是与当时战事相关,那就是惠通桥的炸掉。关于惠通桥炸掉的细节,中、美、日三国军史各有不同表述,但大致脉络差不多,大概就在邱钟惠一行逃过惠通桥不久,日军抵达怒江边,中日军队发生交火,中国军队的炸药或是美军飞机炸掉了惠通桥。怒江阻断了日军前进的脚步,从此,中日两军开始了为时两年的隔江对峙。
大敌当前,军政要员撤退,假若事情到此,似也无可非议。但是,一个叫张问德的出现,让人们对不战而退的军政要员产生质疑。
张问德,腾冲人,前清秀才,曾任龙云私人秘书。1942年,日军如暴风骤雨席卷滇西时,62岁的他已赋闲在家。军队走了,政权也走了,当地乡绅推举张问德出来担任县长,张问德不负众望,出任抗战县长。抗战县长第一件事是寻找邱天培,索要政府大印,很快,邱天培被武装押解到抗日政府在腾北界头的所在地。
原来,送走家眷,邱天培并没离开滇西,一直在腾北。他交出县政府大印,并被张问德押着一起转战腾北和日军周旋,在日军扫荡最艰难的时刻,张问德带着邱天培一起翻越高黎贡山,向怒江东岸撤退。途中,40多岁的邱天培向60多岁的张问德告饶,说实在走不动了,而且由于恐高,实难翻越险峻的高黎贡山。
张问德说,我决不能把你留给日本人做俘虏。最终,逼着邱天培成功翻过高黎贡山。
在滇西被日军占领的两年里,张问德随身携带一面中国国旗,每到一地,先挂起国旗。他六次过怒江,八次翻越高黎贡山,坚持腾北游击战。
滇西日军不堪其扰,腾冲日军行政班本部长田岛致书张问德劝降,三天后,张问德回《答田岛书》,表达抗战到底的决心,公开信刊登在《中央日报》上,作为中国人民抗战不屈精神的宣示而载入史册。
张问德成为当时沦陷区县长的楷模,李宗仁特送他手杖一支,助他转战腾北山区。
“抗战县长”张问德的形象越高大,“逃跑县长”邱天培的形象就越渺小。1944年,张问德以少将执法官身份,随远征军反攻滇西,他动员数以万计的民夫跨过怒江、翻越高黎贡山,背粮支援前线(这是一段悲壮的历史,上千名民夫倒在背粮路上)。在收复腾冲后,他又做了一件对今天影响深远的大事,组织修建国殇墓园。
国殇墓园以某种象征性的符号影响着今天的人们对抗战的理解和认识。
翻越高黎贡山回到昆明的邱天培,就任小学校长。直到1949年以后,一直以教育家身份在昆明低调生存。就是在这段时间,邱钟惠和父兄活跃在篮排球场上和乒乓桌旁,一个小球星在抗日和后来的内战炮火中成长。
成名的邱钟惠,也受到父亲之名的困扰。谈惠通桥,离不开邱天培的名字,谈滇西抗战,也离不开邱天培的名字。
腾冲县委宣传部田老师告诉我,1980年代以后,重新正视抗战史实的地方政府重修滇西抗战史,在对邱天培的评价问题上,邱钟惠与当地政府发生了冲突,几致引发诉讼。
客观地说,1942年,滇西负有守疆卫土责任的最高长官有三个,正规军66军军长张轸,地方军龙绳武,腾冲政府邱天培,而担首责的是不战而逃的张轸。
而且,张轸军长创造了一个令今天滇西战史研究者深感困惑的纪录,他在当年只有弹石路面的滇缅公路上创造了仅用24小时就从畹町狂奔回昆明的纪录。
他手下有两个新编师,但在地形险要、艰难崎岖的滇缅路公上,他没有对日军做任何抵抗,致使日军仅用一周,就从畹町杀到怒江边。而中国军队光复滇西,同样的里程和道路条件,十万远征军用了7个月。
张轸和龙绳武因为起义,归化到新政权一方,他们的历史责任就一直被避而不谈。在正规军一泻千里,地方军不战而逃的情况下,过分苛责一个文人县长,似有不公,虽然比之60高龄的抗战县长张问德,邱天培的确失职失责。
今天的国殇墓园里,立着两个与人身等高的雕像,一个是腾冲人抗战的精神领袖、民国元老、曾任国务总理、云南讲武堂(朱德、叶剑英受教于此)总办的李根源,一个就是抗战县长张问德。
在宏大的历史粉碎机面前,人是渺小的,伟大如张问德者有之,但是,更多的人面对汹涌而来的历史巨浪,他们只能是随波逐流的尘埃和泥沙。
2016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