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与文艺
壹
1992年,在我十岁那一年时,因为难以忍受持续不断的家族内斗,全家从新邵农村,搬到邵阳市衡器厂旁居住。
那是我第一次深入已经没落的邵阳城,熟悉并了解小城生活,在这里,我缓缓接触到了五毛钱一本的武侠小说租书店、一块钱一张碟的自动录像厅、两毛五分钱一个币的街机游戏厅、两三元一碗的木耳肉丝粉,以及两毛五分钱一本的漫画书。
金庸、侍魂、周润发、星矢一齐滚滚而来,使我跟许多80后一样,精神世界都构建于此。
我看漫画书的地方,是在汽车东站通往邵石路的一处街道旁,每天早上九点左右,会有一位须发花白的和蔼老爷爷,颤巍巍地挑着两大板漫画书,迎着晨光到路边摆摊,挣一点微薄的租书费养老。
我们一群小屁孩,会租一本漫画,坐在小板凳上,能在嘈杂的街道边美滋滋地看上一整天。
我在这个书摊看了四五年漫画,圣斗士七龙珠阿拉蕾机器猫北斗神拳风魔小次郎猫眼三姐妹侠探寒羽良等等全部在这里读完,一直到去长沙读书,十五六岁回邵阳,还去那书摊看已经出到魔人布欧没完没了的《七龙珠》,旁边的小学生见到我跟同学在那看漫画,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半天,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也来这看漫画啊?
小朋友,大惊小怪了吧,这可是帅哥哥的传统势力范围呀。
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每年回邵阳时,只要经过汽车东站那条街道,就会忍不住在原本漫画摊的地方驻足良久,我知道老爷爷应当去世多年,漫画摊不可能重新出现,但仍然忍不住在原地踱步。
我不是在记忆里打捞关于漫画的回忆,只是在怀念无法挽回的少年时光。
贰
1993年8月,在我开始漫画之旅的第二年,在无数日本漫画的书摊上,出现了一本神奇的半月刊漫画杂志,叫《画书大王》,简称《画王》。
《画王》模仿日本集英社的《少年JUMP》来制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份采用日式分镜的新型漫画杂志,创刊初期,以引进日本优秀漫画为主,带头的就是车田正美太监新作《静斗士》,但是画着画着,就开始以中国原创漫画为主,不到半年就创下了20万的发行量。
那年头半月刊发行量20万,是一个天文数字,那年头卖一万本书或杂志能保本,5万本以上算畅销,20万以上销量,是可以进当年图书福布斯排行榜的。
神奇的是,这么一本新潮的杂志,居然是一个62岁的退休大爷王庸声创办的,他不去公园遛鸟,不去下棋,不听相声,不搓麻将,居然搞出了一本年轻人爱看的漫画杂志。
王庸声是山东龙口人,今年已经92岁,退休前原是中国集邮总公司宣传展览处处长,主要负责《集邮》杂志。
1980年王庸声前往日本考察集邮活动,认识了许多日本朋友,还将一本月销量1万册的小杂志,1983年办成月销32万册的牛叉刊物。
1992年,香港玉皇朝漫画公司,从日本引进大量漫画书籍,一时卖得火热,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周星驰电影里许多场景,其实就是在模仿日本漫画里的夸张情节。
王庸声听说玉皇朝发行日本漫画大卖,托香港三联书店总经理萧滋,和日本朋友阿部达,帮忙找来大量日、美、港台漫画,和中国大陆的连环画进行对比,发现我们在这方面已经严重落后,一时感触很深,决定学习日漫,做新型原创漫画。
60多岁的王老头还新潮得很,他成立了中国漫画研究会,将画家、创编、教育行业、漫画团体集合在一起,又花了大半年时间,联合宁夏人民出版社,向新闻出版署申办《画书大王》,1993年5月获批。
筹备了三个月后,1993年8月,也就是我从新邵农村转邵阳东区生活了一年多之后,11岁的我,在邵阳东站旁边的漫画摊,见到了62岁王庸声出版的《画王》。
1700公里的地理距离,51年的岁月光阴,突然在这本刊物里遥遥相逢。
叁
王庸声创办这本杂志,是希望以日漫开路带动发行,之后招募、培养国内原创漫画,让中国漫画作者,缓缓发展成为《画王》的主力。
车田正美、北条司、鸟山明、手冢治虫、高桥留美子等人的作品负责打开杂志市场,留住读者,而王庸声的真正目的,是靠杂志赚到现金流并招集中国年轻人才,使中国漫画也出现同等级别的大师。
他并没有等待太久,1994年,《画王》就招募到了19岁的自贡人陈翔、19岁的北京人郑旭升,以及18岁的南昌人颜开,三人成为中国最早的职业漫画家。
王庸声替年轻漫画家们提供食宿,让他们解决生存问题,可以没有顾虑地投入漫画原创当中。
模仿北条司的郑旭升主画《我们的鸦片战争》,题材还有点严肃,反应还没那么大,1994年1月第10期,模仿鸟山明的陈翔推出《小山日记》,虽然是学习《阿拉蕾》的风格,但已经可圈可点,到第17期,天才颜开推出《雪椰》,画风精致,有独特的日漫国风味道,情节又准确击中十几岁少男少女情感共鸣,使《画王》有了自己的原创主力,不再单独依靠日本漫画家冲销量。
其实这一波年轻漫画家和作品的出现,说达到国漫高峰就过于夸张了,基本他们还处在模仿创作阶段,大部分作品还比较生涩,哪里来的高峰?
但如果说看到了国漫生机勃勃的活力,培育了国漫未来发展的种子,为将来出几个大师奠定了基石,则是相对客观的描述。
因为《画王》不仅仅有颜开、陈翔、郑旭升,还有胡倩荣的《新年的礼物》和《辛蒂蕾拉》、姚非拉的《快乐平安夜》、曾途的《新热血战纪》、长虹的《剑气长江》,以及胡蓉、聂峻、赵佳、阿恒、林敏、柴美华、自由鸟等一批好苗子。
《画王》的封面,也逐渐变成了国内原创漫画当家,《七龙珠》都放在了不显眼的位置。
最难能可贵的,是当时很多作者,大部分还只是高中生,甚至有初中生,好好培育一下,中国漫画界将酝酿出惊天动地的能量,一大波一大波顶级漫画家将从这批人里头出人头地,为中国文艺贡献出巨大的生命力。
仅仅一年时间,《画王》发行量在中国一波十几岁年轻原创漫画家的助力下,期发行量达到了60万份,到24期创刊一周年纪念号时,杂志上的中国原创作品已占60%,日本漫画家迅速让出了C位。
连日本的《读卖新闻》,都开始报道《画王》引起的巨大反响,用不了五年,中国版的鸟山明、车田正美、北条司,已经肉眼可见要喷薄而出。
但就在此时,《画王》突然倒下了。
肆
1994年9月,我已经长成12岁的青少年,《画王》也该出到第25期,但我在老人家的漫画摊上,再也没有见到新出的《画王》。
后来跟漫画摊老人家聊起,他说《画王》停刊了,我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忙于学业,没有再念及这件事。
我的少年精神生活里,依旧只有金庸、侍魂、周润发、星矢,只有港台和日本的文化产品,在抚慰我们荒芜的精神世界,代表国产文艺的《画王》,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画王》为什么停刊?一直没有人出面解释,直到二十年后,当事人王庸声回忆起当年所发生的事,才透露了事情原因。
原来在一次少儿期刊会议上,一个参会的领导人,突然拿出《画王》第五期的一张彩色插图,愤怒地说:这样的画能给孩子看吗?并指示马上把杂志停掉。
那是北条司《侠探寒羽良》的一幅彩色插画。
就是这一张图,直接将《画王》判了死刑,王庸声说:
没有调查、没有申述,没有通过必要的行政程序,甚至连那幅画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一言定性、不审而斩。
给中国漫画事业带来极大希望、即将培育出一批漫画大家的《画王》,仅仅一年时间,就从世间消失了。
中国漫画从此失去了追赶日本漫画的三十年,《火影忍者》《死神》《海贼王》接棒《七龙珠》《圣斗士》《哆拉A梦》,继续独霸全球漫画产业。
大量很有希望成为名家的高中生作者,从此销声匿迹,再没有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画王》最得宠的三位画家,郑旭升为了生活,曾淡出漫画圈,2005年回归颜开创办的三剑客动漫工作室,合作创作了《神精榜》,之后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代表作。
陈翔的《小山日记》推出过单行本,但没有《画王》加持,热度下降了许多,之后画点搞笑漫画维生,还去银行上过班,2006年加入三剑客动漫工作室,同样也再没有个人了不起的作品了。
被寄予厚望的颜开,在别的杂志继续连载《雪椰》,但别的杂志生存都困难,中间被不断拖欠稿费,只好跑去各公司打工,2006年创办三剑客动漫工作室,将两位老朋友拉过来创业,也搞了一些东西出来,不过说真的,这三位离原本我们期望的车田正美、北条司、鸟山明、手冢治虫、高桥留美子的江湖地位,也差得太远太远了。
三位很有天赋的少年,在最热情的年纪,失去《画王》这块阵地后,为了谋生都中断过漫画事业,最后都成了普通人。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
伍
关于《画王》1994年被停刊的事情,江湖上还流传着另一种补充说法。
说主要是《画王》严重影响到了其它刊物的生意,抢了他们的流量,这些人是有名望“大期刊编辑”,找到相关领导,把《画王》给摆平了。
但不管哪种说法,《画王》都死得特别惋惜。
如果《画王》可以继续办下去,多少漫画家不用为了生存操劳,专心为人民群众创作高质量的精神粮食,我们很多孩子就不用去追什么日漫漫威。
何况当时的新苗子们是那么年轻,大部分都是70后,到今天也就50岁上下,他们的作品将大量被改编为影视、游戏作品,也一定会走出国门,用中华软实力,去影响到全世界的年轻人。
相比于高科技领域,其实漫画这种文科领域,只要有了良性商业循环,是很容易从日本人的包围圈子里突围成功的,毕竟中国人才济济,出著名小说家、漫画家、大导演之类的是非常正常的操作。
本来中国漫画在1990年代就可以有序突围了,很可惜错过了一个黄金周期。
网络上常说日本动漫占他们GDP的10%,是一个夸大的谣言,实际上2019年日本动漫产业只有1400亿人民币规模,排世界第二位。
世界第一是美国,占全球动漫产业的38%,日本占比10%,中国占比8%。
不过中国动漫太依赖于《西游记》一类的神话传说,如果1990年代就走出自己的原创IP,现在应该在总量已经远超日本动漫。
这篇文章虽然是在说漫画,但其实也在说我们整个的文化产业。
今天的中国,文化产业已经严重跟不上国家综合实力的发展,严重不匹配中国的生产力水平。
按说以今天中国的体量和实力,应该大量涌现各种影响深远的哲学家、思想家、导演、漫画家、流行音乐大家、作家等,电影、漫画、电视剧、书籍本应该蓬勃发展。
但我们的文化产业,要么常看到对西方世界的低头仿制,要么是比较僵硬的填鸭式灌输。
思想高地,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要让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发展起来,我们就得有自己的《七龙珠》和《哈利·波特》,一个《三体》是远远不够的,至少要有五十个《三体》,才能说我们的文化产业进入辉煌时期。
我一直认为,我们现在大的宏观体制,对工业发展是极其有利的,对文化产业则是相冲突的。
工业发展需要集中力量办大事,可以创建一个又一个伟大奇迹,要建航母、要造大飞机、要盖高楼,常常忍饥耐劳,是知识分子里的苦行僧,容不得有重大失误。
而文化产业,是分散的、个性的、叛逆的、自恋的、零碎的、性感的,是要鼓励不断小成本试错的。
从事文化产业的人,跟从事工业生产的人不一样,工程师有序而理智,而文艺界,他要多愁善感、自怜自伤,他听民谣、爱摄影、读诗歌、穿麻布衣裳,而且整个文艺圈里的人,确实比普通人更骚浪一些(不是贬义)。
相对骚浪的人,你不能用工业党的管理方式来对待他们,你要细碎而柔软地理解他们、亲切接近他们,不能大包大揽,不能搞一刀切。
像《画王》这本杂志的猝死,表面上是一个领导搞死的,但其实背后,是习惯了大包大揽的工业管理模式,对特殊文艺界的粗暴干涉造成的。
我常常思索中国文艺界,为什么远远无法匹配今天中国的生产力,我个人觉得,通常将事物理解成某一个人、或者某一项决定造成今天的局面,解释是不完整的。
真正决定全面生态的,一定还是大逻辑上面出了什么问题,漫画没起来是挺可惜,但我们流行音乐、影视作品、文学作品,甚至对外宣传,不一样没起来吗?
所以我的观点是,中国特殊的工业管理模式,由上至下的大政府模式,有80%的优点,但也有20%的缺点,这个缺点主要表现在文艺这块,决定了我们的文艺难以匹配生产力,做起事来畏手畏脚。
像《狂飙》大热后,中国以后的电视剧里,黑社会头目就很可能不能做主角了,这也是我们大政府模式的正常操作。
但以反派人物为主角,常常因为故事更跌宕起伏,更有传奇性,深受文艺界喜欢,这就是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
如果要让中国文艺界激活起来,让我们有全球流行的文艺作品,就得将文艺这个领域,进行一定程度的松绑,不采用全国统一的大政府工业模式,而是特殊对待,制定分级制度、清楚划定创作红线、相对减少审查、不对任何创作者或平台搞一刀切。
只有这样,文艺界才敢放手做事,而不是常常作品没完成,就先进行自我阉割。
陆
我们常常谈民族自信这个话题,但你要民族自信,你就得有超越其他国家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你的生活方式,要成为其他国家的典范,那你就得有先进的基建、较好的福利、不错的薪酬、良好的治安、丰富的文娱生活等。
在文娱这一块,中国跟发达国家的差距,远大于我们物质上的差距。
现在我们生活渐渐好起来了,基建也越来越好,大家伙,都盼望着有更好的文艺作品。
我们也希望有自己的奇幻、动漫,有自己的《教父》《权力的游戏》《荒野大镖客》等。
一个《画王》错过了,我们已十分可惜,将来在影视、游戏、音乐等领域,就不要再一一错过了。
改变对中国文艺界的管理方式,适应这个特殊群体的创作需求,也是为了,给人民以更好的精神愉悦,给民族以更多的心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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