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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天国》(宿敌的起点)

卢克文 卢克文工作室 2023-06-25

阅读本文前,请先阅读《燃烧的天国》(冯云山卷)(杨秀清卷)(金田起义卷)(突围卷)(永安突围卷)(长沙之战)(克武昌)(定都南京)

拾伍 宿敌的起点

洪秀全将自己进入南京城的仪式,搞得分外隆重。

韦昌辉率领的先行部队进城后,先清理尸体、扑灭大火、清洗街道,又迅速修复了城墙,并选两江总督衙门为天王宫,烧毁了清廷的所有字画匾额,使黄纸裱糊门墙,张灯结彩等待洪秀全进城。

破城十日后,1853年3月29日,洪秀全随队进城。

那天清晨,太平军里的两广老兵们,先把守了两江总督衙门到仪凤门的街道,南京城还没跑完的十万百姓,听说天王要来,都纷纷跑来围观,但刚刚走近,就被太平军强令沿街跪倒,不得走动仰视,十万百姓就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脖子跪在原地等候洪秀全。

不一会,凤仪门尘土飞扬,先过来五人一排、整整一百排的太平军马队,马队后是一顶六十四人抬的大黄轿,轿身四面绣着四条巨龙,轿顶有五只纸扎的仙鹤,轿上面坐着身高一米六七的四十岁广东客家中年男人洪秀全,轿后面是洪秀全十分喜爱的BGM团队,一共十六对吹鼓手、十六对铜鼓手,一路吹吹打打而来。

我看过的所有资料,都有意无意地提到过,洪秀全是个对BGM很痴迷的人,他吃饭时要听、走路时要听、坐轿时要听,没有BGM简直没法活。

他越来越像《天龙八部》里的星宿老仙。

洪秀全身后是他更喜爱的后宫团,足足三十六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都穿着短衣长裤,骑着马匹,各人后面紧跟着一个女仆,举着日照伞随行。

后宫团后面跟着的,是步兵方阵,足足走了一小时,才轮到萧朝贵的儿子幼西王,冯云山的儿子幼南王,然后是天、地、冬、夏、春、秋等二十四丞相,再接着是检点、指挥、将军等,再再是英姿飒爽女兵方阵,等这支队伍全部走完,足足花了六个小时。

沿街的百姓,也跪了六个小时。

进城后,军士们在南京城里,摆开千万桌酒席庆功,洪秀全自己也在天王宫金龙殿设二十桌,请高级干部吃酒,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大碗油焖狗肉、一大碗爆炒狗内脏、一大碗狗肉炖萝卜汤,洪秀全在酒席上正式宣布定都金陵,并改名为天京,喝得醉醺醺的功臣们,一齐起立,高呼万岁。

几天后,天京城里渐渐平静下来,杨秀清与韦昌辉又各献十二名江南美女给洪秀全,从此以后,洪秀全基本就活在天王府里,在美女与BGM的美妙音乐中日日开PARTY,整整十一年时间,与两千三百名嫔妃女官相伴,再也不舍得离开天王府一步。

太平天国对清王朝势如破竹的进攻势头,大体上也止步于此。

董事长水平不够,最后严重限制了公司的发展。

此时只要给清王朝歇一口气,它还是能从全国庞大的资源库里,提取出足够的物质与人才优势的。

是的,曾国藩先生,你现在可以发力了。

当洪秀全大喜之际,太平天国一生的宿敌曾国藩,却刚从悲痛中缓过神来。

1852年秋天,曾国藩得了个肥差,正急着赶去江西主持乡试,我在《清朝官员是怎么搞钱的》介绍过,乡试是京城官员捞钱的重要途径,本来曾国藩欢欢喜喜拿个口袋正走到安徽小池驿站,湘乡有人来报,他母亲江太夫人去世了。

曾国藩很爱自己老妈,痛哭一场后,收拾收拾情绪,知道自己得丁忧守孝,官是不能做了,先写信给北京的家人叫他们搬回湖南,又故意绕道江西,找沿途官员富商收奠金,再捞一笔油水,以弥补搬家和办丧事的开支。

回到湘乡办完丧事后,曾国藩每天就读读书散散步,准备提前退休,但仅仅几个月后,1853年1月,巡抚衙门派快马送来一封咨文,原来是咸丰叫在籍官员协助地方官员兴办团练。

前面说过,咸丰这时候被太平天国给干懵了,绿营被打得哭爹喊娘,手底下实在没兵,想起祖上用过团练这招,还挺好使,那能救一分是一分,就叫在自己家乡呆着的官员们,统统爬起来搞团练打配合。

此时离南京城破,还有两个月。

但收到咨文的曾国藩,压根不想干这份工作。

他是个文臣,又不是武将,写写报告搞搞管理还行,这辈子就没带过一天兵,专业不对口嘛,而且咸丰也看我不顺眼,不想受这鸟气,谁爱干干去,反正我老藩不干。

曾国藩马上起草奏折,准备辞掉差事。

奏折还没送出去,老友郭嵩焘过来吊孝,听到这事,认为这是曾国藩实现人生抱负的大好机会,建议他收下这份offer。

郭嵩焘说出自己的观点,他认为“长毛必败”,因为“长毛毁孔圣牌位,焚士子学宫,与我中华数千年文明为敌,已激起天怒人怨,孔孟之徒切齿痛恨,乡村愚民、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萨神灵、关帝岳王像。”

接着,他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洪杨以民族大义争人心,我则以卫道争人心。”

意思是洪秀全他们靠反清起事,确实有一定的号召力,但他们依靠歪把子洋教搞宣传,破坏性太大,我们可以靠维护中华文明压制他们。

郭嵩焘这番话很有见识,确实说出了太平天国的致命弱点。

还是那句话,太平天国的政治水平有问题,团结不同的人群,需要使用不同的方法,出广西、到湖南地界的时候,天国就应该要开始转型,但是一出广西,政治水平最高的冯云山就挂在那了,政治水平无法升级了。

太平天国各王分治的缺点明显,他们缺少一个全能型综合领袖,缺少一场遵义会议。

郭嵩焘一针见血的推论,促使曾国藩改变了原先的决定,他那双三角眼开始闪闪发光,内心热血翻涌,打算跟太平天国杠到底。

没几日,张亮基再度来信,说武昌也陷落了,恳请涤生兄(老曾字伯涵,号涤生)出山镇场子。

曾国藩再也不能推托,在母亲灵柩前烧了拒绝offer的折子,叫曾国华、曾国荃先在家看看动静再行动,自己带着曾国葆先去长沙。

曾国藩还要求郭嵩焘和他的弟弟郭骘焘必须做他的参谋,否则他不去长沙,郭嵩焘劝着劝着,把自己给劝进去了,只好跟着曾国藩去长沙,一口气打了四年工。

1853年1月底(农历是咸丰二年十二月底),曾国藩带着郭嵩焘、曾国葆来到长沙,刚到大托铺,江忠源带一百楚勇来迎,至新开铺,左宗棠又带着长沙乡绅与故友来迎,至巡抚衙门,湖南巡抚张亮基带着一众湖南高官迎接,并亲自在衙门里设宴招待。

这一路上给足了曾国藩面子。

酒足饭饱就得正式干活了,曾国藩跟张亮基商量,太平军随时会打回来,而且他们经湖南这么一过,起了个带头示范的作用,湖南各地土匪黑社会蠢蠢欲动,都想学太平军搞我们清政府,得收拾,得狠狠收拾。

曾国藩收到的咸丰上谕,确实是“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他这个主张也是本职,张亮基表示赞同。

曾国藩便给咸丰上了道折子,要在长沙搞大团练,要练一支能打仗的新军出来。

本来满人特别在意汉人练兵,但现在太平军都快冲到南京城下了,谁顾得过来呀,加上朝廷里有肃顺、唐鉴作保,练就练吧,咸丰批了。

曾国藩得了咸丰允诺,马上把罗泽南和他的弟子叫来了长沙。

其实曾国藩进长沙这段我可以一笔带过的,这里写这么详细,主要是为了介绍罗泽南。

因为这个人,实在很重要。

罗泽南比曾国藩大四岁,俩人是双峰同乡。他家穷得要死,打小一边砍柴一边读书,而且命极苦,十八岁他娘去世,之后十年连死九个亲人,几乎一年一个,这里头还包括他三个儿子,老婆为此把眼睛都哭瞎了,他自己也落下一身病痛,一辈子也没考上举人,就是个穷秀才(但一点都不酸),听起来倒霉悲催至极,活成这样,还不如重新投胎开个新账号重启吧。

但他天份极高,打小被当成神童,学得也杂,天文地理水利兵法都学,本地人都高看他一眼,把他当人中龙凤。

罗泽南学问深,十九岁还没中秀才,就在双峰当民办教师,一教就是二十多年。

他这个民办教师水平比洪秀全屌得多,他自己就是病痛版文武全才,不仅教经学,还教人骑马射箭,教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是满腹经纶、胸肌发达,能读书、能砍人。

双峰乡下罗泽南故居

湘军名将王錱(zhen,一声)、李续宾、李续宜、曾国荃、曾国葆、杨昌濬、康景晖、罗信南、朱铁桥等都是他的学生,差不多占了湘军名将大半,其中又以李续宾和曾国荃战绩最为出色。

罗泽南在湖南名气很大,曾国藩老早就和他结识,太平军起事后,罗泽南在双峰以他的学生为班底,迅速组建了一支团练军,搞起了地方武装用来自保。

可见罗泽南这个私塾不是啥正经私塾,相当于一所文科抓得严,散打教得好的文武学校,根基深厚,随时能拉出一支队伍来。

曾国藩守孝期间,拜会过罗泽南和他的胸肌书生团队,跟他长谈过练兵方法和撸铁心得,俩人聊得基情四溢、火热四溅、惺惺相惜。

所以他一到长沙拿到咸丰许可,就马上把罗泽南跟他的弟子叫过来。

其实曾国藩这支嫡系湘军队伍,基本就是以罗泽南和他的学生奠定的。

今天我们只知道曾国藩,很少有人听说罗泽南,是因为他战死得早,后面的大战他没机会露脸,但罗泽南是实打实的湘军联合创始人,真正冲在前线的操盘手,罗泽南在早期,和曾国藩的历史地位,是一样重要的。

罗泽南这次来长沙,一共带来了一千名精锐,曾国藩在当地又招了几百人,最后凑成三个营,中营归罗泽南统领、左营归王錱统领、右营归邹寿璋统领。

这三个营,就是曾国藩起家的原始股。

邹寿璋这个人在史书上没什么记载,他很快就消失在历史里。罗泽南资历这么屌,坐镇中营很正常,长相清瘦的王錱跟老师同领一营,是因为前期湘军里头,他最能打,前几年把太平军都打服气了,管他叫“王老虎”。

但王錱爱出风头,喜欢打断别人说话,自己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声音洪亮且语速极快,是个能打硬仗,但政治情商较低的人。

也因此埋下了跟曾国藩冲突的原点。

春节一过,湖南各路黑帮土匪果然开始纷纷闹事,道州、衡阳、安化、攸县等各地有天地会、一股香会、半边钱会、红黑会、串子会抢掠闹事,曾国藩正愁没有业绩,安排各营前去剿匪,罗泽南等人乒乒乓乓一顿打,只花了大半年,就把这些人杀散。

曾国藩认为当下是乱世,乱世,就要用重典,因此下手特别狠。

除了匪徒,其他各种流氓、地痞、流民、盗贼等,只要落到曾国藩的审案局手里,要么直接拉去砍头,要么当场活活打死,要么在牢里头被折磨至死。

为了威慑百姓,曾国藩还做了十个木笼,犯人四肢捆绑站在笼子里,白天用车拉着游街,夜晚放在露天场所,不给吃喝,一般三四天,犯人就活活饿死累死了。

其实这里头有许多人,只是被军队拉去做苦力,回家没有盘缠,是去抢劫了但不是大恶之徒;有的是小流氓小痞子,也没做太过分的事;还有的只是造个谣碎个嘴什么的,都被曾国藩以残酷狠戾的手段全杀了。

这里头甚至有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六十多岁的老人,也被曾国藩拉出去砍了头。

另有很多土豪劣绅,拿着曾国藩给他们杀人的特权,把一些跟他们作对的人,随便找个理由就给杀了,因此湖南当时到处都是冤魂,错杀了好些人。

一时之间,长沙城里头充满了恐怖氛围,全湖南的土匪都不敢闹事了。

由于曾国藩“杀人如剃头般容易”,大家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曾剃头”、或者“曾屠户”。

曾国藩这人,有两张脸,一张是儒家半个圣人,另一张是毒辣军阀头头。

他在长沙杀人之前,毒辣的一面一直没有暴露出来,现在他有了咸丰赐予的特权,杀人如麻的性格就火辣辣地蹦了出来。

曾国藩认为,以前就是该杀的人不杀,杀的人不够,才引来今天天下大乱,所以他杀人,是为了社会稳定,是用一时的恐怖主义,换更多人的正常生活。

杀这么多人,当时整个长沙城就坐不住了,大家都很不喜欢曾国藩。

而且他在湖南的靠山,刚好也都一个一个调走了。

张亮基(我一直觉得他的名字很有意思)由湖南巡抚升到湖广总督,留了点兵给塔布齐训练,自己带着大部队调走了,左宗棠也北上了,原湖南布政使潘铎接了张亮基的工作,原云南布政使徐有壬调任湖南布政使,按察使则由陶恩培担任。

新来的三位本省领导,都看曾国藩很不顺眼。

曾国藩在湖南乱杀人,那就是在蔑视提刑按察使司的人;他为了打击会党,强迫绿营一起操练,就是动了提督的权力;他还不会上下打点,跟所有部门都梗着脖子扯皮,那是不识时务不识抬举。

长沙城上上下下,从官员到百姓,都极讨厌曾国藩的所作所为。

曾国藩和湖南官场的矛盾越积越深,双方终于都忍不住爆发了。

1853年7月,曾国藩让塔齐布传令绿营兵会操,并要与他手下的官勇一起听训话。

这个塔齐布属于湘军,但他却是个满人,听起来......是有点奇怪。

塔齐布是满洲镶黄旗人,原是火器营鸟枪护军,1851年来到长沙前线,参加过对抗太平军的长沙保卫战,此时是一名普通营官,左宗棠觉得他很能打,没有八旗和绿营的恶习,便向曾国藩推荐他搞训练。

曾国藩也挺赏识塔齐布,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满人的加入,以让朝廷对其搞私人部队放宽心,表明自己不会瞎造反,忠心得很。

在相互信任这件事情上,朝廷跟湘军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双方斗而不破,各取好处也尽量不越界,很有节制地试探比划。

所以这个满人塔齐布,居然在湖南人为主的湘军里头,混成了曾国藩的贴心人。

这年7月,塔齐布要求绿营跟他们一起到户外操练时,绿营的人都炸了,长沙夏天特别热(是真的),操练场晒得烫人脚心板,这些绿营战士本来都是拿着低薪,把这份工作当兼职干的,一个月也操练不了一两次,每次还凑不齐人,现在这么玩命,换谁都有意见。

本来就跟塔齐布有过节的绿营协副将德清,带头不练了,对塔齐布挑衅辱骂,还挑唆鼓动大家不要受曾国藩摆布。

塔齐布向曾国藩汇报情况后,曾国藩直接向咸丰参了德清一本,咸丰有求于国藩叔,还指望着他打太平军呢,便下旨将德清给革职查办了。

曾国藩这种行为彻底激怒了德清的上司——湖南提督鲍起豹,老鲍公开对绿营兵们说,以后盛夏操兵是虐待军士,违令者军棍伺候!

绿营兵听完,一片欢呼,再没有人去操练了。

又过了些时日,一次鲍起豹手下的永顺兵,跟塔齐布手下的辰勇,因为赌博起了争执,永顺兵人多,冲进辰勇兵营闹事,两路人马厮杀在了一起,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曾国藩听到后炸了毛,叫鲍起豹将带头闹事的绿营兵抓起来,并送到他这来受罚,鲍起豹正想把事情搞大,就真的把闹事者给绑了,又放出消息,说曾国藩要严惩这些兄弟,打我们绿营的脸。

绿营官兵听到后怒不可遏,拿着刀枪就冲到长沙街道上,先去将塔齐布家砸个稀烂,塔齐布跑得快,没逮着人,又跑到曾国藩公馆要痛揍他一顿,曾国藩急得从后门逃了出去,躲在屋后围墙的垃圾堆里,才逃过一劫。

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公馆,是设在湖南巡抚衙门里面的,原巡抚潘铎因病,又替换成了骆秉章,骆秉章是省里的一把手,但他此时对曾国藩还有些冷淡,也不愿跟军士们正面冲突,竟对一墙之隔的混乱不闻不问,根本不出来镇场子。

一直到曾国藩敲门求救,骆秉章才假惺惺开门,还说要将事情查清楚,结果鲍起豹将带头闹事的真捆过来,骆秉章居然亲自给他们松绑,好言劝慰,反而说兄弟们受惊了......

曾国藩在一旁给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这一刻,他才猛地发觉,自己在长沙是如此招人讨嫌,从官方到民间,没有一个人喜欢自己。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使周围全是敌人,竟没有一个朋友?

为什么所有人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明明为湖南的长治久安,付出了这么多?

我下了那么大苦功,才带出这么一支精悍的队伍,为什么大家不为我感到欣慰,还处处跟我作对?

曾国藩这时候是想不明白的,他要真正清醒过来,认清楚各方利益链的利害关系,还需要一定的磨练。

既然在现阶段无法挑战整个湖南官场,那就先避一避吧。

长沙是留不住了,那就去省内第二大城市衡阳吧,毕竟衡阳也不算小,又是自己曾经求学的地方,多少有些熟悉。

1853年9月,曾国藩借口湘南局势不稳,自己要亲自坐镇,和骆秉章吃了顿散伙饭后,带着一千多名精锐奔赴衡阳。

他将在这里扩充军队、锻炼队伍,带着一身伤痕和一肚子不明白,创立一支真正的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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