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德舅：就这么个过程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0：
宝德舅：就这么个过程
受访人：牛宝德，男，七十一岁，甘肃省秦安县王堡乡罗店大队店下湾人。
时间：2012年11月19日 录音长度：39分钟
采访地点：甘肃省秦安县王堡乡罗店大队店下湾牛宝德家。
大饥荒饿亡者：牛金元，男，60岁，岁甘肃省秦安县王堡乡罗店大队店下湾人，饿亡。
人吃人案件：甘肃省秦安县白杨林村，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当女孩快饿死的时候，她的父亲一巴掌打死她，煮熟后，女孩子的父母亲吃了这个女孩。以后这两个夫妻还是饿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没有吃妹妹的肉，后来得到救济粮，活了下来。
前记：母亲老家的村子，都姓牛，都是本家人。母亲那一辈的表兄弟有十几个，我都称呼舅舅。但是因为回去的次数少，我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宝德舅舅我见过两次，他听不太懂我所说的普通话，在舅婆胡仙娥的“翻译”下完成了采访。
依：舅舅，我想问问你过去的事情。
宝德舅：好，你问。
依：舅舅，你记得我爷爷不？
宝德舅：记得你爷爷不？记得呀。
依：你给我说一说。
宝德舅：你爷爷在农业社的时候，饿死了嘛。庄子上不让住，就钻进住在一个窑窑子里就饿死了。就埋掉了。就这么个过程，就饿死了，在农业社里，就这么个过程。饿死就埋了。
依：舅舅，你说一说去洮河的事情。
宝德舅：洮河？你问我去洮河的情况吗？我是五八年去的洮河。去了三年，我去了一次马河镇，后头搬家搬到三子叉。人就住在窑窑子里，窑窑子、棚棚子里面住着哩，就是给人家挖渠道。还用人做的车子拉土。后来又搬家了，搬家搬到何家梁，我在何家梁做了一年，挖山、挖石头，就用车子把土拉走。何家梁干了一年，又搬到固城，到了九月份，下起了大白雨。一下子把坝给冲垮了，我们又搬家，搬到柳林，到柳林炸石头山，炸水渠，就在柳林干了一年。在柳林做了一年，又原搬到固城，修大坝。五八年、五九年，六零年后来就散伙了。我就回来了。就这么个过程，在固城就是炸坝嘛。
依：你在洮河上有没有看见饿死的人、被炸死的人？
宝德舅：没有饿死。炸死的人不少哩。石头砸死的人，随便就砸死了，石头滚下来随便砸死的人不少哩。炮炸死的、石头砸死的。炸石头山的时候，下面人还干活着哩，听着上头“夸嗒嗒！”就下来了。把人就压在里面了，一个地方就整个埋掉了，把人掏不出来。眼看着掏不出来。
依：有没有你亲眼看见的？
宝德舅：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人掏不出来，我看见了。炮眼打开，雷管放在里面，有点着的，有没有点着的，人跑上去看去了，一下子炸了，就把人炸得不见了，上了天了，胳膊、腿不知道炸到哪里去了。
依：这是什么地方放炮把人炸了？
宝德舅：峡城，猴子嘴，在猴子嘴上炸石头、炸山。
依：有没有炸残废的人？把胳膊、腿炸断的人？
宝德舅：有嘛，炸残废的人还活着哩。炸得两个眼睛看不着了，这里有一个，和我同岁。数蛇的，就在这个张湾，人还活着哩。双眼炸得啥都看不见了，瞎了一辈子，做不成活了。
依：这个眼睛被炸坏的人叫什么？
宝德舅：王万福，今年七十一岁，就在张家湾。那一次炸了三个人，一个在杨家岔，一个罗家岔，这两个炸伤了，后来好了。这一个把眼睛炸瞎了。
依：舅舅，你给我说一说，你们在洮河上怎么吃、怎么住？
宝德舅：洮河上咋吃咋住？用的是大锅灶，用大笼蒸馍馍，白面、高粱面、苞谷面都吃。
依：人能不能吃饱？
宝德舅：哎呀！吃不饱，吃不饱，那是定量哩。一个人一顿半斤馍馍，一缸子汤。吃不饱，也没有办法。
住的就是棚棚子、挖下来的小窑窑子。走到哪里就在那个山上挖个小窑窑，铺上麦草，打些草帘子，个人背着被子，烂被子、小窑窑，人站立不起来，睡觉了就爬进去，上工了就爬出来。就这么个地方。有麦草铺还是好的。
依：你在洮河上一天干多长时间活？
宝德舅：天一亮就起身了，天几时黑，几时休息。没有时间，几时黑几时缓(土语：休息)，有时间还要加夜班。我们那个时候是军事化的组织，干活站好队，走路喊上：“一、二、三！一、二、三！”就走到地方就散开干活。等天黑了就回去了。有时候加班，还要担土哩，担到半夜才回来睡觉。。
依：在洮河上有没有开批斗会？
宝德舅：经常开，天天开。讲的啥？讲的就是毛主席的著作，怎么个工作，怎么干活。要说你的决心有多大，你要表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就是说这些。
依：开会有没有打人的？
宝德舅：没有打人，讲政策。让我们好好干活，让好好干活，劳动。每个人都要表决心，表自己的决心有多大。洮河上还不打，那个时候人不敢犯错误，都尽忠的很。尽量都好好干活，还要得到表扬。
依：你在洮河上有没有工资？
宝德舅：三年发了一年工资，当时还评一等、二等、三等，评等级着哩。有些人多，有些人少，按等级发。一年最少的给了十六、七元。给我发了多少我也记不清楚了。
依：你们家那几年有没有饿死的人？
宝德舅：噢__！我给你说，就我二大(土语：二叔)一个饿死了，我的二大就是饿死的。
依：你二大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宝德大：啊呀，年龄我不晓得，名字我晓得。那时候也就是六十岁，名字叫牛金元。
依：哪一年饿死的？
宝德舅：五九年，是五九年饿死的。
依：二大死你在不在家？怎么埋下的？
宝德舅：那我就不晓得了。那阵我不在家，人死了，就埋了。回来没有见到人，就是个坟堆堆子。
依：从洮河上回来家里吃什么？
宝德舅：唉__！吃啥东西？吃的没情况。吃荞衣、吃柴咬草的。还没有吃的，有荞衣还是好的，都没有了。榆树皮，榆树皮还是好的，都吃光了。再就是吃刺荆，遇到啥吃啥，挖草根根子吃。榆树皮、荞衣都是好的，后来都没有了。
依：有没有干部来家里搜粮食？
宝德舅：那没有，家里没有陈粮，如果有陈粮，人饿不死。没有，那个没有。个人屋里有一点点粮食，人家收陈粮就收去了。哪里有陈粮哩？连面罐罐子人家都端着去了，把人就饿死了。屋里没有一星星粮食，人就饿死了。
依：他在路上有没有看见饿死的人？
宝德：我没有见。我走了三天从洮河上回来，人在路上饿的，看着不行得很，走不动路。人死了，能动弹的就把人埋了。
依：你知道不知道附近有人吃人的事情？
宝德舅：哎呀，那有哩，把人死了，人刮着吃人肉。把人肉刮着吃着，吃得人眼睛红查查的。还把人肉在缸里面腌着哩，在缸里面腌着，放下慢慢吃。吃着吃着，吃了人肉的人也以后死了。
还有一家子，我到这一家做活去了。一家养了三个娃娃，两个儿子，一个女子。把这个女子饿得不行了，快死了，大汉(土语：女孩的父亲)看女孩子饿得不行了，就打了几巴掌，把那女孩子打死了。女孩子死了，两个大汉(土语：女孩的父母亲)就把女孩子煮着吃上肉了，给两个儿子没有吃。两个儿子还活着哩。两个大汉吃了这个女孩子的肉，这两个大汉后来都饿死了。两个儿子活着，公家给两个儿子粮，他们就活了。
(苜蓿，本来是喂养牲口的草，那时成了最好吃的东西。)
依：这是在什么地方？
宝德舅：哎呀，这个地方叫白杨林，我记不清楚了，就记得白杨林。
依：你在这一家子干过活是吧？
宝德舅：这个女娃娃我没有见过，这两个儿子我见过。我做活的时候，已经供应上粮了，娃娃已经死了， 我没有见过，两个儿子我见了。这两个娃娃活着就六十几了。
依：你怎么知道了这个事情？
宝德舅：我去给人家打磨子，石磨子。人家邻居给我一说，我就害怕了。两个大人一个女孩子都死了，就留下这两个娃娃了。我给邻居家打石头磨子，没有地方住，人家让我去这一家子去睡觉。我一听，头皮子就麻了。
依：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宝德舅：六一年。
依：这个女娃娃是不是被她的父母杀掉了？
宝德舅：是娃娃饿得不行了，眼看也活不了了，让大汉打了几巴掌，把这个娃娃打死了。大人都饿着哩，就把这个娃娃煮的吃上了。这两个儿子后来公家给上粮食了。这个女孩子，两个大人吃上了，大人也死了。
依：舅舅，你有没有出去要过饭？或者找过粮食？
宝德：唉__！那要过，要饭那是平常事，还有啥说的。找不上活，就没有吃的。就叫人家：“爸爸”“妈妈”要着吃馍馍，一要就吃上。有些人给，有些人还不给。
依：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粮食吃？
宝德：没有粮食吃，我也给你很难说，庄农都长得好着哩，公粮重得很。人家让你吃大食堂，吃饱的就吃饱了，吃不上的就饿死了。就是这么个过程。
大锅饭吃上就把人饿死了，人就饿死完了。
依：谢谢你，舅舅，明年我再来看你。
宝德：好，好。等你再来了，我给你慢慢说，还多得很，我去过那里、干过啥，都细细致致给你说。
“爹，啥叫逃荒呀？”
“没有吃的了，出门找吃的去，就叫逃荒。”
___摘自电影<<一九四二>>
1959～1961年6月，甘肃省的甘谷、武山、清水、秦安、静宁、陇西、通渭、崇信、庄浪、天水、武都等县流入陕西陇县、兴平咸阳、宝鸡等地16～45岁妇女两万余人，并和当地群众非法同居，未办结婚手续的占73％。办了手续的占11％，订婚的占16％。有的已生了小孩。外流同居妇女原说自己没有结婚或丈夫去世，但实际上多数是有夫之妇。有的丈夫已找上门来，有的写信向政府告状。有的属于“放鸽子”，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来陕西求生就食。大量甘肃妇女流陕，引发了不少社会问题。希望中央政府协调两省共同解决。
__摘自《关于甘肃省外流妇女与陕西群众同居情况的报告》
......自1959年以来，甘肃灾区流入陕西的妇女约有5万多人，由于两省各级党政领导的重视，已先后动员遣返原籍有2．5万人。现仍留陕西的约有2．5万人，这些妇女中原籍有丈夫的占相当比例，而很多人已同陕西群众非法同居。
___摘自<<陕甘两省关于处理甘肃外流妇女与陕西群众非法同居问题的座谈记要>>
1958年___1962年，到底有多少万妇女从甘肃逃荒到陕西？官方的数字有说五万，也有说八万，这应该是一个最低的数字。我们一家就有四个妇女逃荒，我采访过的李顺子家有三个妇女逃荒，王秀英家两个妇女逃荒.....他们中最大年纪的六七十岁，最小年纪的十四、五岁，但是他们唯一的活路___把自己嫁给陕西男人。
我想探究的不是数字，而是这些妇女为什么逃荒？是怎么来的？逃荒中经历了什么？怎么落脚到陕西的？她们以后的生活怎么样？因此，我去陕西的户县、兴平县、耀州县等地寻找从甘肃来陕西的逃荒妇女，其中我所采访的几位男性逃荒者，都是当年由母亲带领逃出来，嫁给陕西男人，才得以幸存......
辉说｜huishuo2016
辉说天下 谈古论今 广交天下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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