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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跑——就等着饿死

2016-03-14 辉说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1:

不跑——就等着饿死

文|依娃


受访人:王新定,男,62岁,陕西省富平县流去乡北耕大队人

逃荒前为:甘肃省秦安县天户乡永乐村人

时间:2012年8月16日 录音长度:113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富平县流曲乡北耕大队王新定家。

大饥荒饿亡者:张俊山,男,40多岁,甘肃省秦安县天户乡永乐村人,饿亡。为王新定的父亲。

XXX,男,40多岁,甘肃省秦安县天户乡永乐村人,饿亡。

XXX家,一家四口,两个大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甘肃省秦安县天户乡永乐村人,均饿亡。绝户关门。

 

前记:王新定和我的舅舅生活在一个村子里,但是我并不认识他。我问舅舅:“你还认识从甘肃逃荒过来的人吗?”舅舅说:“这村里就有一个。”舅舅就用摩托车把我拉到王新定家,听说他前几年出了车祸,把一条腿截肢了,出门不方便。

 

依:叔,你看,我妈、我舅都是从甘肃逃荒过来的。我也喜欢写点啥,就想多问问老人,有经历的人,那几年的事情。

 

王:能成,你舅给我说了。我想去你屋里去哩,腿疼的走不成。我这腿是个假腿,前几年开三轮车车翻了,把腿没有了,就按了个假腿。我今天去地里打药忙得劲大了,把腿磨破了,疼得不能走路。不然,我就跟上你舅去你屋里了。

(我看了一眼,王新定的脚腕出露出一截木棍,而非正式的假肢。)

 

依:一样的,我来一样的。叔,你那时候从来陕西之前,在甘肃哪个县、哪个乡?

王:是甘肃省,这个你知道,秦安县天户乡。

依:叫个啥村子?

王:天户乡永乐村,时间也长了,要回想一下......。

依:你那时候已经有记忆了,把你记得的当时的情况说一说。

 

王:我来陕西的时候是九岁,还是个娃,生活艰苦得很。

我记得我爸在剧团工作,害有那个羊癫疯病,也没有治好,以后没啥吃,就去世了。

我和我妈是六零年下来(注:把来陕西叫下来)的,那日子我还记着呢,到死都不得忘。六零年,那时候,吃粮紧张,没啥吃饿得到处胡跑哩。后来,,我妈没有办法,就领上我两个人跑出来了。

 

依:你妈叫个啥名字?

王:叫个董玉兰,玉门的玉,兰州的兰。

依:你妈那阵子多大岁数?

王:三十岁,三十出头些,我只有九岁。我是五零年出生的,今年也就是六十二了。

 

依:当时家里困难到什么程度?

王:哎呀!那困难得很,那困难的就没办法说了。野菜都吃不上,苜蓿都吃不上。有些人饿得成天到晚睡在炕上,我是也没有上学,饿得面黄肌瘦,家里揭不开锅,国家给你也没有粮食,没啥吃。

 

我年纪小,可啥都会干,提上个笼笼子,提些泉水给我妈喝上。我还放羊哩,放羊的时候,再拾上些柴火,我背不动,就用绳子一捆,羊就给我驼回来了,我偷上些玉米,腰里一塞偷回来,再偷偷刨上些洋芋,没地方藏,塞在柴火中间,他就看不出来,不偷没有办法,也不能天天偷,能吃一口算一口。

 

依:你们那时候吃的什么东西?

王:吃的秫秫,这是咱土话,其实就是高粱,咱甘肃人叫个秫秫。还有洋芋,再还有啥?麦就根本见不着,想都不要想,一颗都吃不到嘴里。农业社能给你给上些了,你就吃。不给你了,你就不得吃。我那时候小,农业社怎么弄不知道,就是没啥吃。

 

依:你们吃过食堂吗?

王:吃过嘛,那时候我们那个食堂建在庙里呢,成天吃洋芋熬的糊糊汤,给一个人打上一碗,给上些野菜。食堂为吃饭还打人哩,咱小,吃饭去了,还要排队打饭哩,如果挤了抢了,人家连饭都不给了,哎呀,把他妈日的,坏狲。吃了没有多长时间,我们就下来了。六零年下来这里还是吃食堂哩。最后食堂就解散了,生产队还是个没啥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咱到这里得时候年纪还小。只记得人没有啥吃,为了维持生活,人就到处跑,到处找吃的,只要能活命。跑出来就为活个命。

 

依:地里打下的粮食呢?

王:那阵哪里有你自己的粮食呢?全部都是农业社的地,都是集体化。人饿的没有一点点办法。咱上头(注:指甘肃)不是吃洋芋,就是偷的刨着吃,偷水产队里的洋芋,一天一天的维持。六零年,饿的没有办法了,实在是饿的受不了。通过甘肃上头一个人,把我们领下来,介绍到这里。那是饿的没办法,逃荒要饭哩,人嘛,要活命哩,总不能等着饿死在屋里头。饿死的人不少哩。

 

依:那时候,如果偷吃干部就打人吗?

王:打哩,打人哩,咋不打?你偷人家生产队的,人家当队长当干部的肯定要打哩。有些人出来偷玉米棒子,往腰里一塞,塞上一圈子,有那么七、八个,衣服放下来,别人就看不出来。但是今天看不出来,偷回去了。明天再偷,终有让人家发现逮住的时候,就没有好果子吃了。被抓住的人都被打的吱吱哇哇乱叫唤。

 

依:有没有工作组来家里搜粮食的?

王:有,那有。我记得来我们屋里搜粮食,看你有没有粮食。在瓦缸里看,到处看。我记得我家厨房有一个瓦缸,这么高这么大,有一个人一揭开,看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然后把我妈装衣服的箱子都翻了个底朝天,看藏下粮食着没有。还有挖地,到处乱挖,看你家地下埋着粮食没有,还有就是在炕洞子里,用那个竹竿子使劲捅、使劲掏哩。村里的几个人,有工作组领着,到处戳,到处翻。那时候,家里有一点粮食,就是一碗玉米面,还是要分好几天吃哩,人家不要这个,要找麦子哩。

 

有一个叫耀娃,家里是地主成分,比我们的情况好一些,偷偷藏了一点粮食,工作组来到处翻,也没有找到。说起来,找粮食的有办法,藏粮食的人也有办法。有叫人家找到的,当然也有翻腾不出来的。那伙子人比土匪还土匪,一来就胡乱挖,屋里挖,院里挖,挖的大眼睛小窟窿。我记得我妈偷下的玉米棒子,在炕洞的窑窝窝里面藏着,不敢直接放进去。但结果还是让人家搜出来了,让我妈背着背篓子送回去。送回去了,就没有挨批斗。我妈回来了就哭了一鼻子。我妈说:“我没藏好,让人家搜去了,今个给我娃吃啥哩?”偷了粮食,让人家搜出来,你就得送去。

 

我们村不是有窑窝吗?储存洋芋的,一冬天就吃洋芋、高粱、大豆。我们的定量是一天二两,我们拿上碗去打饭,大人小娃,一人给上二两,算是一顿饭。

 

依:那阵子不允许私人屋里冒烟,是吧?

王:五八年,把私人屋里的锅都给砸烂了,进一户砸一户,逼迫着叫你吃食堂,不准你屋里有锅,不准冒烟,挨家挨户的砸。砸了你就做不成饭了。这可好,等食堂一散伙,人都慌张了,为啥?没有锅做饭了。胡偷胡逮,刨洋芋、揪苜蓿、找野菜,天黑了吃。苜蓿那时候都是高级东西,地里拔得光光的,芽芽子一冒出来就被扣了,有些人一边扣一边往嘴里吃,等不到拿回去。

那是后来了,食堂解散了以后,没有办法了,揭不开锅了,就自己给自己想办法,偷上些吃。

 

依:有没有扣饭的现象?比如你妈生病了不能出工?

王:扣哩,不参加劳动,就不准你吃饭。娃娃还是给吃哩,大人不劳动,人家就给你没饭。食堂的饭就提不成了,给上一碗包谷糊糊,下上些洋芋疙瘩,这算是好的。到了最艰难的时候,那汤能照见人的影影子,就和咱们现在喝的面汤一样清。天天有汤喝还是好的,有时候五、六天就啥都没有了,想喝些开水也没有。人睡在炕上,也没有柴烧,饿得没有办法了,就拾上一块冰柱子抿两口。你知道,就是下雪了,一融化,房檐下流水冻起来的冰柱子,在嘴里抿,我当是吃冰糖哩。冬天没有啥能烧炕,连麦秸草都是农业社的,私人不能拿回来烧。我七、八岁,也没有上学,就背上个背篓,扫填炕的柴火,到地里铲些庄稼的根。长些的柴还舍不得烧,挑出来给我妈烧灶火做饭,渣渣子来烧炕。

 

依:你知道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人去参加过洮河水利工程?

王:叫我想想......。对了,我妈都去过,我妈给我说过。屋里我爸身体不好,去不了,就抽调我妈去了,我妈那阵子还年轻着哩,我妈说在洮河把人饿的受不了,一些人都饿死了,还有放炮炸山给炸死的,劳累死的。我妈就偷偷跑回来了,主要也是惦念我,我还是 个小娃嘛。我妈回来给我说:“好我的娃哩,把人饿的,那怕怕得很,吃不饱,还叫人成天到晚干活哩。天不明上工,天黑了还不下工。人不是牲口嘛?一天两顿洋芋糊糊,连馍都没有。”我妈还说:“住的啥地方,就是地铺,挖下的窑洞,地上铺上些草,就那么十几个人住一间,地下都是潮湿的,把人睡得浑身疼。”我妈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看看我。我妈不在家,就是我大妈管着我。我饿得不行,就常常哭,想我妈,我大妈就哄我:“娃,别哭,大妈明天就给你做拌汤。”大妈是哄我哩,哪里来的拌汤?我妈回来的时候,人就虚弱的不行了,三十岁的人,说五十有人相信哩。

 

依:那阵把你饿到啥程度?

王:哎呀!我饿得成天都不出去玩,不想动弹,就坐在墙边边子上等我妈,等我妈回来,看能不能给我拿些啥吃的回来。我妈上地回来了,在人家生产队的地里偷上几个洋芋,用苞谷面一起煮上。家里有一点点面,也不敢一顿吃完了。只敢撒一点点苞谷面,放葱花一样那么点。就洋芋疙瘩子加上些苞谷面叫我吃,叫我一个人吃。这是家里最好的饭了,我妈成天吃的啥?一天三顿吃的都是菜,野菜和苜蓿,不见一点点面气。到了冬天,野菜也没有吃的了,没有办法了,就赶紧通过人介绍,才跑出来。那阵子,能跑的人都胡跑哩,甘肃跑出来的人不少,特别是妇女。人饿的没办法。

 

榆树皮,咱这一说,我猛然给想起来了。我们那地方的榆树,在沟沿沿上长着哩,人饿的把那榆树皮都给剥光了,干干净净的,就吃榆树皮。咋吃哩?先剥下来晒干,剁成小节节子,磨成面。榆树皮熬的汤就和熬出来沾木板的胶一样,是黏的,吃不到嘴里,咬不烂。还有吃那个玉米芯,就是咱冬季里烧炕的玉米芯芯子,把那个砸烂,在石头磨子上磨烂,就吃那个。人一吃那个就大便不下来,硬得和石头一样。我妈就给我用个柴火棍子掏,给我掏粪哩。人要填肚子里,就必须吃那个。不要提那个了,说不成。一些娃他妈都要给娃掏粪哩,把娃掏得蛮哭。

 

一些家庭看(土语:养育)的羊,羊都吃不上野草,都死了。村里有有办法的人,没办法的人必须逃,必须出去逃一条活命,人总要活命哩。如果我和我妈不下来,就都饿死了,死的没有影了。我们下来以后,我那叔父,就是我大(土语:父亲)的兄弟,写来信给我,说上头就和发生了瘟疫似像,就那么死人哩,六零年,死了多少人哩。谁管哩?有什么办法?有办法的有办法,没办法的只有死。就到那一步了,不然,咱自己家不呆,咱能跑到这地方来?

 

依:你有没有看到村子里的人浮肿?

王:有哩,我记得出了我家的门,朝南走,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汉,是乐娃他大,脸肿得害怕得很,手肿得多高,亮光光的。那是把人饿成那个样子了。没啥吃,到地里刨出来些洋芋一吃,肿成那么个样子,脸色稀黄的,没一点力气,走路晃晃悠悠的。谁管哩?每人管,后来就饿死了。把人饿的乱爬,有人爬进窑洞里,死在窑洞里。

 

胆子大的人能偷些洋芋吃,胆小的人就不敢偷,害怕人家逮住了打。不偷就不行,洋芋下来了,包谷下来了,高粱下来了,就偷上些,还不敢叫人家发现了,偷着在锅里一煮,赶紧一吃。

  

依:你周围有没有看到饿死的人?

王:有哩,咋没有?有些人饿的没有办法,还不是就死了,吃不上,连野菜也吃不上。咱是山区,有苜蓿哩,但是苜蓿地都被人啃得光光的。还有一种苦曲,剜回去就吃那个,苦得很。到了冬天,想吃那苦曲菜都没有了,就是洋芋疙瘩子对付着。

 

我们那里是山区,有窑洞哩,有些放羊的人,屋里日子过的不太好的人就住着窑洞。我有些时候到我外婆家去,都是步行着去,沿途窑洞里就有死了的人。小娃娃家,想看,又害怕看。就在洞子口口看一眼,看死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嘴张大着横在里面,就赶紧跑。害怕叫鬼撵上了,人家说,人死了就变成鬼了,撵人哩。

 

把人饿到啥程度?把人巴(土语:大便)下来的屎都吃哩,有些人不是吃了生的粮食,不好消化,粮食还是大颗粒子,有些人就挑出去,洗一洗又吃上了。你看把人饿到啥程度了?有啥办法?要活命了,天爷给你了命为叫你活着嘛。

 

依:父亲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年死的?

王:我父亲叫个张俊山。对,我记起来了。我和我妈下来的时候,我大还没有死了,就是六零年。他是长期有病哩,又没又啥吃的,人瘦干了,只有干骨头。我大饿得就出不了门,想要着吃都走不动路了。

依:你爸去世的时候多大岁数?

王:就是个四十多岁。他人瘦得很,连饿带病就死了。甘肃我叔叔来信,就说我大死了。我问咋埋的?我叔说我大一死,也是用席子一卷,就打发了,没有个棺材什么的,已经埋了。我们逃到陕西那一年,我大就死了。可能我们走的时候给我大和我妈商量过,就说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混着,再怎么艰难,都要把咱这个娃给养活下来哩。咱就这一个娃,还是个男娃。我大让我妈领上我逃活命去。

 

我妈也没多给我解释过啥,后来我就自己想、自己琢磨哩,是我大看着我可怜,不领出来不行嘛,一天吃不上个啥啥,别说那么长的时间了,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刚开始我还能提上个小笼笼子剜些野菜回来,剜上些苜蓿芽芽子,最后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依:你见过多少饿死的人?

王:那时候,饿死的人多了,人一死,就抬出去埋了,用张 席子一卷,抬出去就算完了,打发了。那阵子,活人都管不住自己,还能顾死人?

 

饿死的小娃娃多得很,隔几天,把小娃用烂席子一卷,就埋去了,半坡坡上、山沟沟里一埋,那都是饿死的娃娃,娃一受饿,再得上些啥病,抵抗力就不行,就死了,就饿死了,都是天黑了把娃一扔。大人还能吃树皮吃包谷芯,小娃就吃不成,娃娃肠胃受不了那么粗的东西。

 

玉米芯芯砸烂,放在磨子上磨出来,在锅里熬出来叫人吃哩,嘴里粗的,哎呀,老人有句话说;“六零年,把人饿死了,把狗的眼睛吃成红的了。”有时候就没啥都没有了,给你断粮了,把人饿得招不住,就偷上些洋芋,白天还不敢吃,晚上偷偷熬上些汤吃上。我妈就给我说:“好娃哩,咱娘们俩不跑出来,不到这地方,就没有人了,”人见了人不说话,为啥不说话,没有精神说话。我七、八岁,成天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没有一点点劲,饿得没有指望了,啥都不想,只想吃,想咋才能活命。一个小娃只想活命,年老体弱的只有死。走不动,山里的小脚老婆子,咋出来哩?步行几十里咋走哩?甘肃的人陆陆续续的,把人都饿死了,埋人连棺材都没有,死那么多人,哪来的棺材?人一死,都是席子,一卷,一捆,用个杠子,四个人一抬。有时候把门扇卸下来,放上人好抬一点。我们山区,这里住一家,那里住一家,住得也分散得很,我就常常看见坡坡上几个人下来了,抬着死人去埋人,就知道,又死人了。咋年纪小,就看见隔几天就埋人,隔几天就埋人。还不敢说是饿死的。

 

饿死的都是老人,没有一点点办法,就只有饿死了。如果人快咽气的时候能给罐上些糊糊,也不得死,人没有病,就是饿死的。把人的身体把人的内脏饿得干干的,没有油没有粮。也没有人哭,饿的连眼泪都没有,再别说吊孝了。

  

秦安县城还可以,我们那个公社饿死的人不少,经常大人说这里饿死多少,那里饿死多少。可以说,那个时候,还有全家绝门闭户的。那时候,人口不多,三五个一家,两三个一家,有的就关了门了。我家住的那个地方,山底下有几口人,他妈是一个晚上饿死的,他大早就饿死了,一个女娃一个男娃,那些娃后来没有人管,也都饿死了。三个人饿死在窑洞里,我村子人,叫啥名字我不记得了。我那阵太小,不记得了。人一死,席一卷,杠子一抬,正常得很,有人愿意给你抬就好得很了。人没有力气抬死人呀。

 

依:你听说过人吃屎的事情吗?

王:有哩,那时候,吃屎的都有。咱这个年纪了,还能说假话?是我妈从我外婆家回来了,翻山越岭回来了,给我说:“娃,你看惜惶不惜惶?你婆村里有个老汉捧着吃不知道是人巴(土语:大便)下的,还是狗巴下的,就吃那个哩,把人饿成啥样子了?吃屎哩!人吃屎哩!”他不吃,饿的没办法,心里慌得挨不住。我妈看见的,回来给我说的。

 

依:你听说过人吃人的事情没有?

王:我听我妈说过,我妈说:“人都吃人哩。”我还小,听说有人把自己的娃吃了,是个人吃人的社会。

那时候,真的是饿的没有办法,还不是偷着往外面跑哩,不敢叫人知道了,跑远了他就找不到了。那时候不叫你出门,出门叫个盲流、流窜犯。到处都逮人哩,把你当坏人往回送哩,哪里来哪里送。我们偷偷跑掉了,我妈把我领上。如果被人家逮住了就不得了了,挨打哩呀。

  

依:你爸知道不知道你们出来?

王:知道嘛,他咋能不知道。他和我妈咋商量的我不太清楚,大体就是那个意思,男人家出门不好活命,女人出来,能跟上个人就活下来了,男人领上个老婆娃娃,谁收留哩,出来的都是妇女和小娃。妇女有人要了,娃娃也就有饭吃了,男人出来得很少,留在家里的男人也很可怜。因为女人多数都不回去了。你看,甘肃出来的都是女人,就没有男人。谁要你哩?

有啥吃谁愿意逃荒?把家庭拆散了,把人给逼得没有办法,人要活命嘛。我们走了时间不长,我大就死在屋里了。

 

依:当时你们往陕西跑,家里还有谁知道?

王:就我大妈知道,我大妈说:“好我的娃,你和你妈赶紧往出逃,不不朝出逃,你就饿死在这屋里了。”我记得夜里我偷偷跑到我大妈屋里,偷偷给我大妈说:“大妈,我给你说,你给其他谁都不要说,说了我妈打我哩,我妈准备领上我去陕西去呀,说陕西有吃的。”那阵去甘肃领人的人多得很,有人去就能领上人来。没啥吃嘛。我大妈也不知道陕西在哪里,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就问:“你们几时走哩?”

我说:“我不知道。”我大妈说:“你娘们两赶紧朝出跑,别管你大了,三个人都在屋里等死呀。”我大妈爱我得很,弄上些吃的,洋芋疙瘩饭偷偷给我吃,她还有一个小孙子哩,就让我和那个孙子吃,还不敢让别人看见了。她自己不舍得吃。

 

依:你大妈哭了吗?

王:哭了嘛,那是肯定的。我大妈把我搂在怀里,哭得眼泪一串一串子,我大妈爱我得很,叫我回去问我妈几时跑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妈对我说:“娃,不敢给人家说咱要跑呀,等着,等天黑了,看人家来不来,人家来领咱了,咱就走。”第一天,那个人没有来,第一天天下雪哩,雪下得厚得很,怕是路上不好走。第二天,那个人给来了,我穿着一双烂鞋,张风漏气的,我妈给我鞋子上缝了个绳子,给我绑得紧紧的,说要跑远路哩。谁还穿袜子,谁还知道啥叫个袜子?我记得我穿的那个烂棉衣,脊背上胳膊上的棉花都跑出来了,垢甲就是一层,整个是个叫花子模样子。到这里人还笑话我哩:“看,看,看这山里来的人日脏不?”

 

依:说一说你和你妈逃荒来的这个过程。

王:我们坐火车来的,有一个男人领着来的,大概我还能记得那个人的眉眼,但是不知道叫个啥。现在他早死了,是个熟人,介绍我们来陕西。

 

依:屋里的东西就不要了?

王:屋里就扔了,屋里也穷得没有个啥值钱的。一张席、一个破被子。不要了,先顾人先逃命,还能顾啥哩?来了好多年,我都没有机会回去看看,以后再回去,我们的老房子都塌了,墙都倒了。没有家了。

 

依:你去过其他地方,还是直接到这里?

王:就直接到这里来了,都是那个人给找好下落了,人家给说好的。我九岁到今年六十二岁了,五十多年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实际上我还爱我那家乡,还想着哩。

 

依:你妈妈来了,也必须改嫁,找个出路,是吗?

王:你想想看,我爸不在了,我们娘们两个咋生活呀?没办法生活。自己家的亲戚连自己都顾不上。那时候,只有谁对我们好?我大妈(土语:伯父的妻子)的确对我好得很。有时候,她节省出来一点点包谷面,煮上些洋芋疙瘩,给我藏上一碗,偷偷摸摸给我赶紧吃上,害怕她的儿女看见了数落她。因为我们都住在一个院子里,都是一家子,她们住在前院,我们住在后院,她还能把我关心一下。我和我妈屋里一把米面都没有,吃啥?只能走那一步路了,想剜地里的野菜都没有,大家都在挖剜,全村子人都在啃树皮吃包谷芯芯子。

我们坐火车一、两天就到咱陕西了。

 

依:你们从村子里走出来到哪个站坐火车?

王:先是走了四十多里路。那阵子,没有汽车,我和我妈一路上跟上人走哩。我妈还是大脚,走路还可以。秦安县没有火车,说要到天水火车站搭车哩,秦安县城到天水怕是又走了七十多里路,把我们走的骨头散活了。我记得是半夜走的,肯定是要三更半夜走,这鸡一叫就动身,火车是有时间的,不等咱,要赶着撵人家的车。

 

依:你路上吃啥?屋里又拿不上些吃的?

王:路上有人领着哩,人家就给买上些啥一吃。对,我记得在天水火车站,买了两个柿子大的馍,要一块钱一个,那阵一块钱值钱得很。我和我妈一人吃了一个,觉得香得不得了,没吃饱,算是把肚子稍微填了一下,人能走路了。也不敢想能吃饱的事情。到这里生活还是不行,也是粮食紧张得很。但是比甘肃强多了。


  

(甘肃许多年幼的孩子跟随母亲逃荒来到陕西,有了新的父亲,新的家)

 

依:你们路上带了些什么?

王:啥都没有,屋里穷,烂房烂墙又带不走,一张席、一个几个人合盖的烂被子,咱遇上饥荒,真正的把苦受了,把惜惶受了。我记得有三年没有见过油、没有见过盐。吃谁的油?吃谁的盐去呀?哪里有呀?就在泉上提些水,弄些苜蓿、玉米面一煮。有时候稠些就高兴得很,没有玉米面了,就清些,就照这样吃。

 

依:你妈到这里就是改嫁,还是被逼迫的?

王:我妈来了就跟上我后来这个大(土语:父亲),人家也没有结过婚。来了,就跟上了,也没有提前见个面。那时候,人穷,也就没有那个讲究。

 

依:你的继父叫什么名字,当时多大岁数?

王:叫个王先春,先进的先,春天的春。我以前姓张,亲生父亲姓张,后来改姓王,张新定改成了王新定,改成我继父的姓了,人家把咱命给救了,把咱养活大了嘛。

 

依:你们来了,你妈和你和后面的父亲相处的怎么样?

王:相处的好,相处的好。人家对咱好,对我妈好。关键是人善良。屋里没吃的了,到街道里买个啥回来,先喊着我吃上,说我是个娃,先叫娃吃上。当时,我这个父亲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也不说我什么,从不说,不嫌弃我。我把他叫“伯”哩。我们这里叫“伯”和叫“大”是一样的称呼,都是亲亲的。人家对咱好,对咱就像自己生下的亲娃一模一样好,咱也把人家当成父亲一样。那时候人家给咱一口,胜过好的时候给上一斗。我妈到这里又添了一个兄弟、两个妹子,加上我就是兄弟姊妹四个。成了一大家子人。

 

依:到这里以后,生活怎么样?

王:刚来的时候,生活条件也很艰苦,六零年吃了没有多长时间食堂,六一年就散伙了,刚来也吃食堂,老毛手里,听说全国各地都是统一吃食堂。陕西这地方平一点,土地面积宽,就强一点。

唉__!我妈那阵身体差得很,从上头过来的人,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面黄肌瘦的,没有一个好人。我到这里的时候,人看见了就说:“天爷,咋把娃娃饿成这个样子了?黄皮烂西瓜的,不像个样子。”再咋说,人家陕西的食堂比上头都强的多了。虽然粮食少,还一直叫你吃上些。

 

依:你们这里还有其它从甘肃逃荒过来的人吗?

王: 年轻的、中年得妇女,能走的能跑的还能逃一条命,把娃娃 拉扯出来。当时也不考虑以后的事情,光是先逃活命。这些女人来,都是领着娃。年纪大的妇女,跑不动也就饿死在家里了。走投无路。先活命,都领子着娃,我附近还有一个甘肃来的,饿得没办法跑出来,是我伯(注:父亲的哥哥)办下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来的时候二十几岁,走的时候有四十了,甘肃的男人来叫哩,就回去了,再说人家是原配嘛。这附近有五、六家子,有些都死了。

六二、六三、六五年甘肃还下来人哩,先来的人就把自己家的侄女、外甥女又领来,介绍个对象就过来了。

 

依:书上、电视上都说是“三年自然灾害。”你怎么看这个说法?

王:咱就不管那些,咱只能知道咱自己受过的惜惶,把人饿咋了,那啥自然灾害,我还没有经历过。

 

依:那你看到冰雹呀、虫害呀、干旱什么的了没有?

王:那没有,旱,也是有点旱,咱那里有点雨水,就长粮食,地里我看还是长粮食哩,不知道咋弄的?人家集体一收,群众也没有办法,也吃不到嘴里。有粮还吃不上,不知道到底是啥政策,群众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全国来说,甘肃最严重了,下来陕西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婆娘和小娃,有些那边是有男人,出来重新跟上个人。你看,我们一家子就好好的给解散了。


依:你给自己的娃娃说过这些事情没有?

王:说哩,我给我儿子说哩。我就这么一个小子,今年二十七了,我给他说:“娃,大是受过惜惶的,从甘肃逃荒要饭过来的。大都快把命给饿死了!好我的娃。”把我的经历都给他说过,我的小子问:“大,你还是逃荒过来的?”我说:“不是逃荒,早没有我了。”我给我儿子说的时候,两股子眼泪,我儿子说:“大,你不要哭了?”我说:“这不由得我,一提起来就是两股子眼泪。”

 

挨饿可怕得很,甘肃情况特别严重,都是山区,自然条件就不好,甘肃那个省长给共产党争气哩,叫甘肃人胡跑出来要饭哩,他妈的X,放在现在,看他挨球的,他狗日的把农民没饿死完。我老是爱回忆,忘不这些事情,到死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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