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逃荒两姊妹

2016-03-15 辉说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2:逃荒两姊妹

文|依娃   

 

受访者:宋玉兰,女,75岁,陕西省富平县曹村乡小贾大队人。宋玉英的妹妹。

宋玉英,女,77岁,陕西省富平县曹村人小贾大队人。宋玉兰的姐姐逃荒前甘肃省定西县人

时间:2012年8月20日 录音长度:72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富平县曹村乡小贾大队宋玉兰家。

大饥荒饿亡者:宋发元,男,44岁,甘肃省定西县人,饿亡。

肖XX一家四、五口,甘肃省定西县人,绝户关门。

曹元娃一家四、五口,甘肃省定西县人,绝户关门。

候XX,男,40多岁,甘肃省定西县人,饿亡。

XXX,女,60多岁,甘肃省定西县人,饿亡。


前记:我的朋友康凯鹏领我到宋玉英家,她身材比一般农村妇女高大,慈眉善目。聊了一会儿,她的妹妹宋玉兰就来了。两姊妹一起和我谈了她们从甘肃逃荒来陕西的经过。是我唯一采访的逃荒两姊妹。

 

依:姨,你叫个啥名字?

姐:我叫个宋玉英。

依:你们是从甘肃哪个县来的?

姐:甘肃省定西县。

依:你是哪一年来的陕西?

姐:我是六 一年来的。

依:姨,你就随便说,别紧张,你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就是咱们说的谝闲传(土语:聊天)。

姐:就是叙家常一样,是吗?

依:你经历过啥就说啥,你看见过啥就说啥。你来的那年多大岁数?

姐:二十八。今年七十七岁了,我是一九三六年出生的人。

 

依:那麻烦你把来之前老家的情况讲一讲,为什么要来?

姐:我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娃,他爸在外面工作着哩,我的家和我的娘家是两个小队,以后是我父亲过世了,我就在我娘家照管我娘。人家对我就有意见了,说我照顾娘家太多了,把关系搞坏了,因此......

(这时,宋玉英的妹妹宋玉兰也被请来,我和她打招呼) 

依:姨,你好,我们在聊天,如果你想插话,你就说。当时的生活怎么样?

姐:生活就是苦焦,苦焦的很,是到了五八年开始的,是吧?

妹:五八年、五九年、六零年,六一年我们就都到这里了。

我五九年下半年就下来了,你来可能是六一年。

 

依:五八年不是大跃进、人民公社,你们讲讲在定西的情况。

姐:五八年,挨开饿了,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娃他爸在武威工作,想把我调到那个厂里,我们大队不让我走。那一年是哪里来的哪里去,因为我是个干部,是个共产党员,人家就不放,就没有走,在大队搞生产。以后把我放在大炼钢铁的地方。

 

依:你说说怎么大炼钢铁?

姐:大炼钢铁,就把队里的主要劳力就抽调上走了,搞钢铁去了。村里走不了的,要生娃的妇女就办了一个房产院,就让我在妇产院干。

 

依:当时吃食堂是怎么个吃法?

姐:就是按人给你舀上些,人家给你舀饭。

依:你能不能吃饱?

姐:那吃不饱。

依:多少个人吃一个食堂?有多少人?

姐:一个队,一个生产队有几十户,有一、两百人。至少有一两百人。

 

依:你们当时吃什么东西?能给你多少?

姐:刚开始是上头的干部问生产队长,问:“一天一个人吃一斤够不够吃?”浮夸假报,队长就说:“够吃。”上面又问:“一天一人半斤够不够吃?”队长还是说:“够吃。”就这样浮夸假报把人饿的,最后指定了个三两八钱的。

 

妹:是二两八钱。

姐:吃了三天就把人吃得不行了,以后上面又调查这个问题,给补了个半斤,就把人高兴的,能吃上半斤了,那人可怜得很。

妹:等我下来,是五九年了,我记得我四哥成天说:“毛主席,像太阳,一天给人吃二两。”

 

依:社员把粮食打下来以后,你知道不知道征粮的情况?

姐:知道,就不准生产队存粮。这里场里打出来扬出来,马上就送到库里去了。

依:能给社员吃多少?

姐:上头批下来,能给你吃多少就是多少,就是个半斤。

妹:都没有半斤,以后给咱吃的是黄豆,磨出来的黄豆,一天二两黄豆,还有豆皮。反正吃的饭里面只有一点点面,主要是野菜。

 

依:粮食征不够,有没有到社员家搜粮食的?

姐:有呀,我知道,我们不是有地窖,那边的人有点粮食都藏在地窖里。人家一进来就戳,就搜,看你藏粮食了没有?

依:是本村的人搜?还是外村的人搜?

姐:公社的人,到那时候我家啥都没有了,自己都吃不上,还有啥藏的?

 

依:如果搜不出来,有没有打人?

姐:那没有。那是土改的时候对地主、富农这样样子,批哩斗哩,你一晚上要交出来多少钱,多少粮,不给就打,给了还打,想多要出来一点。对社员没有打。

 

依:食堂不行了以后,度荒的时候怎么度?

妹:我们吃的主要是菜,树皮,榆树皮。

依:你自己有没有刮过树皮?

 

妹:剥哩,吃树皮、荞麦皮,把荞麦皮在锅里炒焦,在磨子上磨出来那个黑末末子,就那么冲着吃,老是吃得拉不下来。娃在厕所里一蹲就不出来,大人问:“你咋了?”娃说:“我拉不下来。”荞麦皮最难吃,榆树皮倒还不算难吃,一见水是黏的。

 

姐:我们把榆树皮剁成指头大的蛋蛋,炒干,然后倒进磨子里磨,磨成面,就吃那个。

 

依:当时社员偷也很厉害是吗?

姐:就是,那没有办法,胆子大的人就能吃上。

依:你自己有没有去偷过?

姐:没有,没有,我那时候是共产党员,一点都不敢偷。

妹:我自己的家里,把我父亲饿死了,我父亲是一直都吃不上,一辈子是个老实人。

依:父亲当时多大岁数?

姐:四十四岁,大概也就是五八年,或者五九年。

依:父亲叫什么名字?

妹:我父亲叫个宋发元。

依:那把你父亲去世的过程说一说。

姐:我父亲人心小得很,我们家被征用做了食堂,客厅成了饭厅,就把我大撵到别人屋里住着哩。

妹:在人家家里住,还是我的老舅家,我老舅是个地主,就我大(土语:父亲)这么一个外甥,到了民国十八年这样的年景,我老舅就把我大、我奶奶收留下。

 

姐:吃的不要钱的饭,做的不给钱的活。

 

妹:我大就像我老舅的长工一样,是他雇的人,他自己在城里住着,我们在乡里住着,他的地呀房呀都在乡里,我大就给他雇的这些伙计照看着,伙计吃饭都是我大管着。那阵子队上的干部坏得很,我大也可怜,我兄弟还小哩,就把他们都给撵出去了,全家都撵出去了。把我老舅的房子办成食堂了,不让在自己屋里住。

 

依:全家几个人?

妹:那时候有六个弟弟,两个妹子,人不少,我妈生了十一个娃。队长把我们一家子给撵出去。队长家煮的洋芋,他的娃吃洋芋剥下来的皮,我小弟弟、小妹妹拾起来吃,抢着吃。(说到这里,宋玉兰的眼泪掉下来。)

 

姐:我大心小得很,把自己的地方叫人家占了,给撵出去了,就一直思想不痛快。最后就有了病了。我妈人是善良得很。

妹:我妈是宁可自己不吃,都给娃先吃。做饭的时候,就给我大做上这么一碗,我大也吃不下去,娃娃几对子眼睛望着他,嘴上不说,都想吃一口。我妈对我大说:“你吃,你管你,不要管娃。”娃没有吃的,我大自己咋能咽得下去?

 

姐:我家老大一个当兵去来,家里的这几个都小,我一天 就照管着。

 

妹:我兄弟被打发去修水利去了,还小着哩,又瘦又小,才十三、四岁。主要是队里的干部对我们一家子不好,我们没有依靠,老实人,娃都小,就欺负你哩。

 

依:到水利工地上的娃娃叫个啥?

姐:叫个宋孝,孝敬的孝,娃娃就瘦得一把干骨头,还给人家挖土哩,干和大人一样的活。

依:他去工地上多长时间?

妹:去了有一年多。

姐:娃可怜得很,吃不上,偷跑了。如果你偷跑了,在工地上把你抓住了,就往死里打哩,不打你,别人又跑了,就是要让你害怕。苦焦得很,苦焦得很,吃不上,活又重,娃娃才十三、四岁,身体根本就受不了。

妹:就是我的兄弟一个当了兵了,一个上了水利了,我大心小得很,操心娃娃,就病得不行,心情又不好,又吃不上饭。

 

依:你父亲最后能吃上些什么?

妹:给我老父亲吃的还比几个娃娃好,能强一点。

姐:是后来给每家子一点点面,多一半就给我大吃了,做点面条,煮些面糊糊,给我大吃。别的人吃的全是菜。

依:父亲是在什么时间死的?

妹:大概就是四月,不太暖和的时候。那时候地里有苜蓿了,有野菜了,我们甘肃那边天气凉一些。

依:父亲去世的时候,你们在不在身边?

妹:没有,都没有。

姐:我也不在。我是娃他爸叫我去他那个厂子去,人家不叫走,那天晚上我就把铺盖卷起来,先让他带走,我慢慢留下来办手续。我天不亮把他送到车站回来,想做点吃的,给我大送去,因为我娘家近近的。可是我还没有做好饭哩,我的兄弟跑来了,对我说:“姐,大老(土语:过世)了。”

 

依:过后你妈怎么说你父亲的情况?

妹:早晨我妈还给我大做了一碗饭,我妈说:“趁热吃,别管娃,娃还有哩。”我大想张嘴吃哩,几个娃就围着看着,咽口水哩。我大就想给娃喂上一口,我妈就拦住不让喂,我妈拦住说:“你自己吃,不要管娃,你顾你。”就这样,一碗饭没有吃上,吃不下去。思想压力大得很,自己吃,娃吃不上,自己就吃不下去,觉得对不住娃。我大就没有了......。

 

在这之前,我父亲已经瘫在炕上好一阵子了,下不了炕,连病带饿,思想压力大,就没有了。

 

依:父亲是怎么埋葬的?

姐:那就可怜的没法说了。用一些薄板板子,叫了个木匠,就要钉哩,用一堆小板板子钉上一个棺材。要去买些钉子,我二兄弟饿得腿疼的软得走不动,除了饿还是饿。我兄弟给我说:“姐,你给人家说一下,我明天早晨去买钉子去。”第二天,我兄弟去买了些钉子,把棺材钉好,就凑凑合合把我大给埋了。就在土崖崖上挖了一个窑洞,把棺材放进去。过了几年,以后条件好些了,我们又买了一口棺材,给正式的、好好的埋了一次。 

 

采访完,合个影


依:你们在那里见过饿死的人吗?

妹:人正走在路上,倒下去就再不起来了。

依:你亲眼看到的有多少?

妹:有,有,有。我们那个队上把两家子人都死绝了。

依:户主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不知道?

妹:一家子是姓肖,就留下一个女娃,给咱这里附近了。

依:叫啥名字记得不?

妹:我现在都忘记了,这一家子有四、五口子人,就留下这一个女娃子了。

依:这个女娃娃当时多大?

妹:可能就是个十二、三岁。

依:另外一户人家姓什么?

妹:姓曹,在咱山上住的那一家子。

姐:那家,咱叫他元娃,就叫个曹元娃。有三、四口子人。那时候人死的,惨的都不记那些事情,就只自己顾自己都顾不住,就不管别人的事情。

 

依:你说说你在路上看到的死人。

妹:路上死的人不少。那阵子咱也小,自己管不住自己,我那阵也就是二十出头,我今年七十五。

咱老早搞水利,当营长的那个人,就死在路上了,从城里回来,就在一个山上的路口子上死了。

 

依:这个营长是你们村子人吗?

姐:外村的人,搞水利的时候把我们都叫去了。如果妇女有娃,就叫几个老婆子给你把娃管住,你一天做活去。那个营长坏得很,打人骂人,那最后也是饿死了,在路上走着路,就死在路上了。他死了,人都说:“把那个坏人,赶紧叫死了去。”

  

依:他死了,你们有没有见到?

姐:没有,听别人说,他死的地方我们都知道,他姓候,原来知道叫什么,现在不记得了,年纪也就是个四十几岁。他是从工地上回来的路上死的。

妹:他管人的时候可是凶得很,干活的人吃什么?就吃点糜面糊糊,做的活达不到他的标准,他就破口大骂,扣人的饭,不给人吃饭。我去工地上了,我知道那情况。

 

依:叫你干什么活?

妹:是生产队叫我去的,深翻地哩,把上面的土翻下去,把下面的土翻上来。

依:距离家有多远?

妹:距离家大概有,在石家坪。我和另外一个邻家的婆娘,她比我年纪大,我们挖出来一个什么根,白白的,有萝卜粗,一尺多长,不知道是什么根,把人饿得就说尝一尝,尝起来味道还甜甜的。我们就吃了,我吃的少,那个人吃的多,险乎闹(土语:中毒)死了,中了毒了。两个人都中毒了。

姐:把人饿的,不管好坏,只要能咽下去就吃上了。

依:是呕吐还是拉稀?

妹:人头昏的站立不起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情,我就想:“我咋了?得了什么病了?”我说今天昏的怎么了?到了第二天,你不去上工不行。那个婆娘说:“可能是吃了那个根了,我昨天晚上咋难过的不行。”我说:“我也害难过,我还比你轻些。”险乎闹死了。

 

这是在水利工程上,人吃不饱,抓住啥吃啥,不管好坏。

 

依:这是叫个什么工程?

妹:就是当地的一个小水利。我和那个婆娘被安排在那里干活,挖地修渠。

依:每天干多长时间活?

妹:就是给你吃饭时间,你想说多休息一下,那不行。人家给你定这数量哩,完不成不行。吃的东西就不能提了,主要是菜。

姐:野菜,谁还说买菜,就没有买的菜。只要能挖着吃上。

妹:偷着揪苜蓿,还有地里挖的苦曲菜,苦曲菜吃完了,就吃咱那里的鹅蓬,叶子大大的。地里放了工了,我和我姐上了山,一人挖一背篓子就回来了,弟兄们、姊妹们就煮上吃。

 

依:你在工地上有没有看到饿死的人?

妹:在工地上,如过你干不动了,就叫你回去,你回去好坏,有没有吃的就不管你了,反正不让你在工地上了。

姐:你已经没有力气了,身体不行了,人家就不要了。在农业社的食堂,发那种小馍馍,你今天去地里干活,就有一个,你今天去不了地里,就给你没有。就扣饭了,不劳动就没有饭。你到食堂领饭去,你今天没上工,你提前假没有请到,今天你就吃不上饭,就不给你,说你没有劳动,就不给你吃了。

 

妹:领饭去,看你屋里有几口人,给你舀煮的糊糊,看一个人是两勺还是一勺。全家人提回去半罐罐子,屋里有娃的,给小娃的先给娃舀些出来,再倒进锅里,加上野菜煮。

姐:你煮野菜不是烟筒里要冒烟哩,煮些菜,熬些糊糊,人家在社员大会上就批评开了。

依:有没有到家里砸锅的?

姐:有,有来找的。

 

依:在村子里有没有看见饿死的娃娃?

妹:那阵谁不管谁,只听说谁家的娃死了,谁家的娃死了。三天两头就听见了。

姐:人死了,娃死了,不奇怪,不惊奇,不是说人不可怜人,是人顾不上。

妹:有个人快死了,咽气前还说:“给我喝上一口汤。”

依:是谁?

妹:我的五老妗子,死的时候六十来岁,年龄也不大,和我们在一个村子,两家就隔着一个墙,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快咽气了还说:“给我一口面糊糊。”就那也没喝上,死了。

姐:谁给她喝?哪里有面糊糊?一个顾不上一个。

 

依:说说人饿得浮肿到什么程度?

妹:那多得很,黄肿黄肿的,人都说得了黄肿病了。其实是饿成那个样子了。最后皮肤破了,水都流出来了。

依:最后有没有办浮肿医院?抢救人?

姐:没有,我记得后来政府也管哩,吃的拿下来能到干部手里,拿不到群众手里,就被人家卡掉了。

妹:食堂的管理员、做饭的,那些人吃得多,胖的快得很,其他人越饿越瘦,人家越吃越胖了,看起来还显著得很。

姐:政府管的时候给浮肿的人给的油、白糖、米,照顾这些病人,但是都照顾到干部家里去了,分不到你手里。现在看个胖人不觉得,那时候胖人就觉得稀奇得很。人都说干部吃胖了,社员浮肿了。肿的人多得很。

 

依:你说说人肿了是什么样子?

姐:肿的连眉眼都没有了,见了熟悉的人就认不出来了。走路头扬得高高的,他眼睛肿的看不见路。脸上肿的不成人的样子,人都成那样子了,也不奇怪了。哎哟__!我老四兄弟的耳朵肿的大得很,像个烂洋芋挂在耳朵边上。

 

依:有没有最后肿的皮肤破了的?

姐:皮肤肿的太厉害了,就破了,就裂开了,就流开黄水了。人肿来肿去,皮肤破了烂了,谁管哩?哪来的药?这以后,政府管开了,都管到干部那里去了,东西发到他们手里了。

 

依:那你们两个一个一个说,最后怎么能做这么大的决定到陕西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来?

姐:那时候,人都说这里比上头(注:甘肃)能强一点,哪里能活就到哪里去。我的娃饿得骨头都能看见,就不用摸。我带着一个娃娃来,要让娃活哩。

依:你的娃娃领来那年多大?

姐:就是三、四岁,是个男娃。属鸡的,都五十好几了。社会就是那么个样子,人再能也没有办法。那是没有办法了,人才逃荒呀。

依:是有人领你出来吗?

姐:嗯,一来就落脚到这里。

依:你那时已经结婚了,那这个关系怎么办?

 

姐:我是顾娘家太多了,以前我们关系好着哩,我是看我大可怜,顾我家多了,把自己的家给耽搁了。那时候,我还是妇女干部,我娃他爸领我来了,人家不让走,我父亲老了,我兄弟当兵去了,我妈怎么办?我不顾就不行,两个小妹子还躺在炕上不会动弹哩。唉____!把一家子人饿的,两天领一点粮,三天领一点粮,我给干部说:“把我的粮食给我妈转过去,养几个娃娃。”我家是一队,我妈是五队。我是干部,经常开会,半夜开会,没有人看娃娃,我就把娃娃放在我们家,让我的兄弟给看,那我就能照看我妈。婆婆和小姑子就对我有意见了,我自己家也是一间小小的窑洞房子,我觉得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了,人家也提出来要和我离婚,就办了。那时候,是坚强得很。

 

依:有人领你吗?

姐:我妹子前头已经下来了,我就下来了。我准备是转一转就回去,可是最后又没有回去。当时党员关系、户口都没有带。我后来把户口给转过来了。

 

依:你到这里又新成了家?

姐:这家子是父子三个人,一个老父亲,他爸,还有一个兄弟,他在庄里的一个工厂上班。我的娃把他叫“伯”,他对我领来的这个娃娃就好得很,人家就不说啥亲的不亲的,对娃好着哩。我掌柜的(土语:丈夫)的兄弟,是属鸡的,现在都五十好几了,我来以后给照看着长大,给把媳妇娶上,就是我的小叔子。一家人都和气得很。

 

依:你的丈夫以前没有婚姻吗?

姐:没有,没有。他还比我小一岁。

依:你们以后有小孩了吗?

姐: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

依:你领来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姐:叫个六斤,姓贺,贺六斤,小名字就叫个六斤。

依:你刚到这里的时候,生活条件怎么样?

姐:不好,没有地方住,我们的上辈子人在坡上挖着窑,土窑,也是苦焦得很,苦焦得很。你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这边的男人也可怜,咱是逃荒的,就是凑合在一起过日子。谁也不嫌弃谁,我过的日子可怜得很,只要能凑合,只要能吃上。

依:到这边吃什么?

姐:我来的时候,食堂刚散了,给每户分点东西,我就去分去了,人家这里的人把我当外地的人,不给分。在那里当的是干部,刚开始人家就不给,最后给说了说好话,人家就给了点,就算了。我也是外面跑过的人。

 

我们先时在窑洞里住着,生了三个娃娃。我的大女子今年都四十九了。

 

依:姨,你再讲一讲你来的前后经过?

妹:我来是五九年,说起来是人家人贩子把我贩卖来的。

依:你那时候在甘肃有没有成家?

妹:成家了。

依:有没有娃娃?

妹:有哩,把娃留下走了,这个人经常打我,三天两头的打我,日子就过不成,我就把他告了,法院时间不长就判了,就离婚了。一个人也是艰难得很,这里有人上去,就说这里有多好,有多好,粮食多得很,苞谷架了几椽,去了就不挨饿了,我把你领上去,

就把我领来,是把我给骗了。实际上是我这里(注:丈夫这里)委托他,说你去了,看合适的,给我领个女人下来。给那个贩子给了一百元。

 

依:你当时已经离婚了,来陕西是不是还是因为饿?

妹:屋里没啥吃,人家就说这里粮食多得很,我来一看,炕头上就几个苞谷棒子,也没有粮食。

 

人贩子拿了人家一百元,把我领到陕西,可是心又坏了,把我不给这里这一家子了。又另外给我找了一家子,我这里的外爷家刚好在那个村子里,我这个舅舅就问人贩子:“你又把人领上到哪里见面哩?”

 

依:他钱都拿了,又为什么改变注意?

姐:他可想多要些钱。

妹:西头那边的人来抢我来了,这一家子把我往哪里藏呢?就是在犁沟里藏着。他还没有拿上那边的钱,先是收了这边的钱。我下午藏在犁沟里,到了晚上藏在东头人家窑里,人家叮咛:“你悄悄藏在窑里,窑外面谁说话,你都不要出声。谁如果叫门你也不要答应。”

 

把我藏起来,到了晚上,那一家子人来了,有公安上的人跟着,还拿着枪。到第二天,这些人就走了,说人不见了。第二个晚上,人贩子来了,对我说:“谁来了,你再胡说什么话,你小心些。”还威胁我哩。我二舅找到人贩子说:“你拿了人家的钱,你还想怎么样?一个女子想卖几次哩?”过了几天,这里才领了几个人,黑天偷偷把我领回来,就算这样安顿下来了。

我在这里添了三个女子,老汉也死了,死了十一年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和大女儿过着里。我成了老孤寡了,人老了可怜。

 

依:当时你的娃娃多大?

妹:和我姐的娃差不多大,就是个三岁多。

依:这个娃娃有没有来往?

妹:来着哩,认我这个妈哩。

 

依:你和这个娃娃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妹:娃娃知道,我娘家和娃在一起哩,娃娃还在甘肃。我来了心不死,又回去了一趟,想要这个女娃,人家不给,经过法院还要不来,不给我就回来了,没有办法。

依:这么多年不在一起,你和女儿有没有感情上的隔阂?

妹:没有,没有。

依:你给女儿怎么解释当时为什么留下她,自己跑出来。

妹:人家对娃娃说以前的事情,说你妈是饿了一次没死的人。娃娃都懂事,没有怨我,她来看我,把缝老衣的料子都拿来了,还给了我几百元。娃娃不怨我,就是怨,咱也没有什么话说。娃娃理解我,知道是年景不好。

 

依:这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妹:小名字就叫个女娃,经常来看我,去年还来了。苦是苦,母女感情还好着哩。

 

依:你给我说这些你害怕吗?

姐:咱不害怕,咱说的都是事实,都是自己经历的事情。不害怕。

依:谢谢你们,给我说这么多。

 

后记:宋玉兰的丈夫去世后,宋玉兰就搬到姐姐宋玉英的村子里,现在,逃荒两姐妹经常见面,相互照应。



辉说|huishuo2016


辉说天下   谈古论今  广交天下英杰


长按识别二维码更多精彩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