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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辈子记得那个晚上

2016-03-16 辉说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3:我一辈子记得那个晚上

文|依娃 

           

受访人:牛俊香,女,60岁,陕西省富平县流曲乡东川大队人。

逃荒前为:甘肃省秦安县人王家村人

时间:2012年8月20日 录音长度:58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富平县流曲乡东川大队牛俊香家。

大饥荒饿亡者:王继X,30多岁,甘肃省秦安县人王家村人,饿亡。牛俊香的父亲。

XXX,男,6、7岁,甘肃省秦安县王家村人,被饥饿的爷爷煮食。

XXX,男,年纪不详,甘肃省秦安县人,饿死后被村人刮吃。

 


人吃人案件:甘肃省秦安县某村,一个老人饿死后,被几个还有点力气的年青人用一扇门板出去,刮食。被吃人姓名、年纪不详。

 

甘肃省秦安县王家村,家里只有两个饿得奄奄一息的爷孙,爷爷让孙子去看炕头的水开了没有,孙子说:“开了”,爷爷说:“你再看一看开了没有?就把自己六、七岁的孙子掀进开水锅煮食。

 

前记:牛俊香住在距离我家不远的村子里,却是我第一次见她,第一次知道她和她的母亲、妹妹和我的母亲、外婆、舅舅在一九六一年一起被人贩子领来陕西。来的那年,她只有八岁,她的妹子三岁。

 

依:姨,你叫个啥名字?

牛:我叫个牛俊香,今年六十岁,是五二年生的。来陕西五十多年了。

 

依:姨:我找你,就是想问问以前的事情,你从甘肃来咱陕西前后的情况,你就随便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咱们就当拉家常。

牛:叫我看,我来到人家陕西是八岁了。我记得老家我们那里有灾荒,人有病,我记得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他的脚面上、腿上都是流着黄水,是肿胀的破了,流出来黄水,人家说是一种啥病(注:浮肿病的后期)。因为那时候人的知识都浅,不知道是啥病,是饿成那个样子的,我父亲就不在了。我和我妈要饭哩,到这里要,到那里要,我想我父亲就是饿下的病。那几年国家的经济就是那个样子,就没人了。

 

依:你妈叫个啥名字?那时候多大岁数?

牛:我妈叫个牛金香,那阵子也就是个三十七岁。秦安那边姓牛的多,我也是跟我妈姓哩。和我妈要饭可怜到啥程度?你都想不来。我大死了,我妈领上我到那一家要饭,我想起来了......说了可能对这社会不是多么好。(注:牛迟疑地看我,欲言又止。)

 

依:没有啥不好,你说,我们说事实就行了。

牛:那时候,把人饿的,我都记得。那粮食紧张得很,生产队的牛跑脱了,把谷穗子给吃上了,那拉下的牛粪里面有谷颗子,人都可怜的抢着刨开在里面找,找出来谷粒粒子吃,就到这种程度上。我妹子那阵子才三岁,和邻居一个男娃子抢着吃,被那个男娃子打得直叫唤,吃不到嘴里。就为吃人家牛粪里的谷颗粒粒子。你想想。

 

我和我妈、我妹子要饭要到一个村子,到一个门上。那个事情,我记得清楚得很,房子有两扇门,一扇不在了,一扇门还在。我妈手里握着一把菜刀,站在门背后。后来,那把刀我们背到陕西,还用了多年。屋里中间有一个炕,中间有个洞洞,有了啥往里面能藏,炕中间还有一点热气,是人家烧了炕还留下些温度。下午这个房子里的主人,是一个老汉不在了(注:死了),有些力气的几个年轻人就给抬出去了。


 


那一晚上,我们就在那里住着,死了人的空房子钻着。只有一扇门,我和我妹子两个人睡在炕上,我妈就在那一扇门后面站着,手里紧紧的握着刀,不敢睡,好坏不敢睡,害怕来上个人。我和我妹子还抢着占炕上那一片稍微热和的地方哩。冬天,天气冷得很,就在天还没有明,就赶紧走了,害怕村子里的人审问,来了几个要饭的,有啥家害哩。人那时候,没有吃的了,人见了人都是仇视的,没有啥关心什么的,绝对不和善,不和你好好说话。我们天不明就离开人家那个村子了,要到谁家门口,如果谁能给上一碗清清的汤,好像那就是个好人,好得不得了的好人。

 

吃榆树皮是最烫人的心了,生的不能吃。把榆树皮熬成饭,黏得很,舀不出来,又饿得要吃,一下子吃下去,从嘴里到胃里,就把你的心烫了一条路。榆树皮我吃过,糠我吃过,还算是好的。春天苜蓿苗苗出来了,人都去扣着吃,扣得一年四季它就不得长出来,野菜都找着吃,后来都找不着了。我和我妈在甘肃要了三年饭哩,要着搞着(土语:凑合着),我们娘们三个就这么过日子。

 

依:你妹子那时候多大?

牛:我妹子今年五十五了,那时候也就是个三岁,叫个牛格香。她那阵还小,啥都记不得。我们那里人跟妈姓。我给她说我大死了,她说她不知道,年纪太小了。

 

五八年,吃那个大锅饭,我去食堂打饭,提了个罐罐,上坡坡的时候,一不小心,把罐罐给打了。我们三口子人就一罐子饭,按现在看,最多两碗,清清的汤,碗底子有几粒燕麦,能数出数数子,成天就吃上这么多。食堂的汤清汤寡水的。我出来的时候是八岁,我妹子比我五岁,也就是三岁。

 

陕西我大(注:继父),也是经过熟人介绍的,他跑到咱甘肃,才把我们一家子领到这里来,来了那几年还是困难得很。


 


依:你大是自己去甘肃的吗?他在这里有没有成过家?

牛:他自己去甘肃领我妈的。他成过家,婆娘死了四、五年了,前头留下三个娃,都是女娃。我是老四,还有我妹子,一共五个女子。我们是坐火车来的,我大其实就是经过人贩子,给他介绍个老婆。那个人贩子后来受了法,给政府判了刑了,他是从甘肃贩卖妇女哩,往这里领人挣钱哩。

 

我记得这个人贩子叫张广禄,是咱那里郭家镇人,也就是个五十几岁,那一次一共来了七个人。有个老婆子一来就死了,那是一路上饿的熬的受不住了。

 

依:那时候的人贩子,其实也是救了人的命,从中能得到些啥利?

牛:那时候可能是给些  钱。可能就是个几十块钱,那时候几十块值钱得很。这个人贩子从甘肃把那边的妇女往这边领呢,我大就跟上人家去了,去的目的就是看能不能给自己领一个女人回来,就把我妈和我妹子,还有我给领回来了。后来,我妈又回去,把户口迁移过来,我的户口没有过来,因为到了六二年,国家叫甘肃逃荒到陕西的人往回遣返哩,人家不给户口,叫留下一个。把我的户口没有给,就是给甘肃我大那边留下一个娃。

 

依:姨:你是哪一年来的?

牛:是六零年,我八岁。我来了,也是困难得很,先是我们三个人,队里不给分地,不分粮,也没有吃的。我们就靠野菜、白菜叶子、甜萝卜填肚子。那个甜萝卜我也不爱吃,那时候种那个甜萝卜,那难吃得很,难吃的。家里就我大和我三个姐的粮,四个人的粮八个人吃,根本就不够吃,见啥吃啥,胡吃一点,饱与不饱,就是一顿饭。就那么胡搞着过日子。也没有办法。

 

依:你这父亲叫什么名字?

牛:叫个党积乾,比我妈大十九岁,四十好几,快五十岁了。人家人好得很,厚道,对我们几个都好得很。一句话,我把人家亏了,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是夏天,有花桃哩(注:棉花结桃的时候),是娃上学的时候了,人家学校嫌我听不懂陕西语言,不叫我上学。我这父亲对人心好,没啥吃,想尽一切办法都叫人吃上。人家对咱和他自己的女儿不一样,对我好,对他的女儿不太好,害怕邻居说闲话。叫我吃饱,自己的娃少吃上些。买铅笔,给我买,我用的剩下的短截截铅笔给他女儿用。他的女儿比我大一岁。我父亲找人说了话,我一来就去念书,念到文化大革命,又给耽搁了几年,念到高中,我对父亲有啥付出呢?没有回报过,一句话,我对父亲没有回报过。以后,我就嫁到这里来,他一直帮助我,咱是不是把人家亏了,没有回报过我这个大。

 

现在,我才觉得我长大了。那时候,顾不上想。我父亲九四年不在了,八十几岁的人了,属鸡的。他不在了,我想起来就伤心得很,伤心得很。人家把咱命救了,咱回报不了,回报不了。到现在我还在想我这个父亲。


 


七几年那些年,咱农村还可怜得很。我是七五年结的婚,七七年生的老大。那时候,队上就不给小娃分粮,比如说两个大人三个小娃,小娃就不给分粮,吃大人的粮,两口子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分下的粮食当然就不够吃。吃干面大人一吃一碗,小娃也能吃一碗,我和你叔分下的粮就不够吃,我大叫他的儿子,还有我妹子芳娃给我送粮食来。我妈在这里先生了一个女娃,叫党秀芳,后来生了一个男娃,叫个党文胜,文化大革命生的嘛,就是那个意思。我大叫那两个把面磨上,给我推着架子车送过来,叫我们吃上,不要熬煎。我妈不是会做醋,做好醋了,我大就说:“去,赶紧给你姐罐上些醋送过去。”这么远的路,老跑过来送,叫我吃上,叫我喝上。我是六零年落脚到藏村,念了多年书,七五年嫁到咱东川,七七年生下大儿子。那时候,农村还是可怜。

 

唉___!不知道别人咋想,我好像对过去的事情就忘不了,老在我脑子里,老想,老回忆哩。我们老家住的那山,和电视上演得一样,高高低低一层一层的。我记得苜蓿发芽芽了,就扣,长一点就扣,它就不得长出来,还在土哩,就刨着吃了。那日子,的确是没有办法说。我长大了,都记得我妹子,小名字叫个格儿,在那牛屎里捡那没有消化的谷颗粒,和邻家的小男娃打架,吵嘴。那个男娃厉害,把我妹子打的鼻血直流,流得到处都是。吃不上,还挨打。

 

唉__! 除了榆树皮,豌豆蔓蔓子,洗出淀粉,实际是泥,用那个熬饭喝哩。白白的颜色,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一直都记得。前几年,我在西安给人家当保姆的时候,比较闲,没有乡下这么多活,人也不乏力。中午还能陪着那个老太太睡一时。每到晚上,我就想来想去,想过去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都记得清楚得很,都能记得起来。

 

那时候,我父亲饿死了,我妈也没有能依靠上的人,没有儿子。在原先那个家也不好过,只能另外跟上个人,我这里的大就把我们领来了。

 

依:你们是秦安县哪个乡的人?

牛:是秦安县啥乡?记不得了,我们那个队叫个王家村。

依:你亲生父亲叫什么?

牛:姓王,叫个王继啥记不住了,我从小都叫“大”嘛。

 

依:你多讲讲你父亲去世的先后经过,你说的流黄水是因为浮肿,皮破了。

牛:我就记得父亲的脚面肿得多高,穿不进去鞋,就拖拉着走路,后来就破了,黄水流得不断,鞋都流湿了。擦了又流,又流。

 

依:他去世的时候,你在不在身边?

牛:在哩。

依:他有没有说什么话?

牛:刚开始还声唤着说:“饿......。饿......。饿”他已经不能动弹了,睡在炕上好十几天了,一天到晚饿得昏昏迷迷的,刚开始还含糊地说:“饿。”再说不出来啥,到后来连饿也不说了,神智不清了,就等着咽最后一口气了。

 

依:你父亲后来是怎么打发的?

牛:你不问,我想不起来,你一问,我就想起来了。我记得清楚得很,头一个晚上,屋里点着煤油灯,我父亲被放在薄木板子上,下面支撑着凳子。第二天,有几个人在山坡坡上挖了个洞洞子,就把我父亲给塞进去了。用一张旧席子一卷,一捆,就算埋了。你一问,我就想起来了。

我后来回去去找那个坟,再找不到了,都几十年了,看不出来埋在哪里了。


我妈算是把我们两个娃娃领出来了,把命活下来了。我在西安打工的时候遇到一个老婆子,她有两个儿子,当时就是为她活命,自己跑出来,就没有带那两个儿子,放在甘肃了。后来她回去了才知道,一个儿子饿死了,想把另一个领回来,那个儿子不来,也不认她,对她说:“你自己逃活命去了,把我们不管,我就没有你这个妈。”她现在年纪大了,一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哭,觉得对不住娃。

 

我妈的好处是再艰难,把两个女子都没有扔,不领出来就没有命了。如果不领我们两个,她一个人逃命要简单得多,走路能走快些。要上一碗汤喝,一个人够喝了。但是三个人要上一碗汤喝,三个人都不得够。我妈舍不得娃,哪个都舍不得扔,都是妈身上的肉,就三个人都活下来了。咱大人还是心善,她下不了那个决心。

 

依:你说要了三年饭,都住在什么地方?咋要饭哩?

牛:一般都是走到哪里要到哪里,要到哪里走到哪里。到一个村子,有空房子就住下,就是人饿死绝了的那空房子,就钻进去。如果找不到空房子,就钻进麦草窝子里,避风巷巷子窝一窝,暖一暖。那时候,大户人家不多了,地主、富农都被整治的穷了。刚开始还能要上些,还可以。到后来人自己没有了,要饭的人也多了,就要不上了。人家不给,自己都吃不上,还能给人吃?我们有点好处,那三年能坚持下来,能活下来,原因是我舅舅帮助着哩。我舅舅在定西,牛家湾属于定西管,我舅那时候是公社的书记,把那地方还领导的强一点。有时候,我们去舅舅那里能刮上些拿上 些,也不敢多停留,害怕人给提意见,人口不叫往外走,不叫收留。

我给你说,我还吃过老鼠。你不提,我还记不起来了。

 

依:是死老鼠,还是你逮住的?

牛:死老鼠,我还能逮住个老鼠?是人饿的没啥吃,把死老鼠拿回来,就那么烧熟,皮一剥吃里面的肉,我妈、我妹子都一起吃,还香得很,还抢不到手哩,那老鼠肉就是那几年我唯一吃到的肉,起码是肉。是我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人家庄子边边上捡到的,咋死的咱不知道,反正没有把咱闹死(毒死),就是庄子的墙,护卫村子的墙边,捡到死老鼠的,捡些柴,烧着吃了。吃那个烧老鼠,我记得清楚得很。

 

依:你要饭的沿途中,有没有看到饿死的人?

牛:那有哩,都是我亲眼看到的,那有哩。路上躺着的,不一定是死了,不一定还是有点气哩,就睡在路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管。过往人看着还害怕,都躲着走。那个时候,如果你拿上些馍就危险得很,也没有馍拿。都是乱七八糟能充饥的东西,你看到路上倒下去的人,就不敢过去看,就害怕人家一下子起来,把你手里吃的抢去了。那时候,一句话,人都害怕人。不是说人跌倒了,我去看一看,怜惜一下,主要是害怕。害怕人家把你一把抓住,看你手上,还是布袋里有啥吃的没有。害怕到那种程度。如果真正是死人,人反而不害怕。

 

不是人盼望着人倒下去死,是害怕人家抢自己手里那点吃的。我看见有的人棍子、篮子、包袱扔在地上,人披头散发地睡着哩,不动弹。死人活人都有,多得很,见过好多好多哩,老见哩。

 

我们的身体能逃过那一劫的原因,是我舅能偷偷帮助一下。一个寡妇和娃,是不可能的事情,逃不过那一劫,壮劳力都逃不过,都饿死了一层,我们能逃过来?

 

依:你舅咋帮助你们呢?也不敢住在他哪里?

牛:那当然了,有时候去了,住上一天、两天,看有啥吃的,再拿上些,吃一口好过没有那一口。我舅舅是在牛家湾大队,是什么县,我给忘记了。对了,是通渭县牛家湾。

 

依:你那时候,有没有看见过、听说过、或者听你妈妈说过人吃人的情况?

牛:有,我敢说吗?(注:受访人有点犹豫不绝,想说,又有点害怕。)

依:敢说,只要是真实的事情,敢说。(注:我鼓励她说出来)

牛:有,有这么个情况,我妈那一个晚上,是为啥不敢睡觉,就是害怕叫人把我和我妹子吃了。我妈拿个刀子躲在一扇门后面,一个晚上,就没有敢睡觉。就是害怕叫人把我们吃掉了。我妈拿了把菜刀躲在门后面一个晚上。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刚才给你说了那么一点,觉得对社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就说了一句,就不敢朝前说了。你如果再不问,我就不说了。

 

事情是怎么样?是我们那一晚上要饭要到那个村子,是个老汉下午死了,有点力气的人就把老汉拉出去了,把他刮着吃了。老汉已经饿死了,村里还有力气的人,年纪轻的人几个来抬老汉。我听人家说,人吃了人,眼睛发红哩,我们娘们三个就不敢出去吃。几个年青人到外面吃老汉去了,你看我妈胆子大不?老汉那一天死了,叫人拉出去吃了,我们就住在里面,只有一扇子门,躲在门后面。我和我妹子躲在炕上,抢那片热些的地方哩,还把那个圆盖子揭开看了看,里面没有个啥。为啥不到天亮就走?就是害怕村里人来了,看一个妇女领上两个娃娃,我妈三十四、五的样子,我妈领我们赶紧走的目的,就是害怕人家来了,她挡不住人家有力气的,把这两个娃娃吃了,吃了就白吃了。我妈害怕,把我们天不亮就领着逃出那个村子了。

 

过了好多年,我妈还给我说过,那一段清楚的不能在清楚了。我老是想,咱妈为了咱一晚上不睡觉,心惊胆战,有点声音就当人家杀娃来了,刀捏的紧紧的。眼睛都不敢闭一时,娃娃不知道,还睡觉哩。现在想起来,妈为了保护我们两瓜(傻子)女娃子,就操了那么大的心,受那么大的苦。我妈可怜,我妈可怜,一辈子勤快,到最后几个月实在不能动弹了才睡在炕上。我就想,我妈那时候应该把我们扔下逃命去。(注:说到这里,牛俊香眼泪泣不成声,我也跟着哭。)我妈如果不坚强,就没有我的小命了,到不了今天......

 

2008年,我妈妈去世了,八十几了,受了一辈子罪,活够了。

我还记得那阵子,我妈在谷地里,还是有些粮食哩。我妈就偷了些谷穗穗子回来,人家不准在屋里生火,谁家冒烟就招祸了。我妈妈就生着吃,可能偷的时候让谁给看见了,就告给干部了,说她偷了粮食。我妈不承认,说没有偷。人家干部就到茅房的屎里去检查,找出来谷颗粒了,生吃下去的,不消化嘛,就不能不承认了。说到这,我妈还是厉害,不怕没有男人了,也不怕人家斗。我知道,她还能强一点点,偷上些谷穗穗子吃,不叫生火,就生吃上些,拉出来的屎里面都是谷颗颗子,就那么查出来了。不偷着吃,早饿死的没妈了。

 

牛:有没有批斗你妈?

牛:那社会人饿得都顾不上了,没劲批斗人了。后来,村里的牛了、羊了、狗了都没有啥吃,牲口都饿死了。如果说了对社会不怕的话,真的是人吃人哩!还有吃屎的,在没有消化的屎里找谷颗粒吃哩。

 

吃人肉,这是我们生产队的,我吓得再没有去过那家。那家有一个老汉,老汉五十多岁,孙子也就是个四、五岁的样子。儿子、媳妇能跑动的都出门要饭去了,逃活命去了,一老一少走不动的留在家里,没有吃的,没有办法。娃娃饿的成天哭,要吃的,爷爷也给不上。爷爷自己也饿的两股子黄眼泪,老人的眼泪都是黄的,看着让人恶心。听娃哭老人也心烦,也没办法。老人都疼娃得很,如果有吃的,都叫娃吃上。那怕自己不吃。老汉饿慌了,躺在炕上不得动弹了,就打这孙娃子的注意,屋里再没有啥吃的。爷爷硬起来,抱了些柴,烧了些水。咱甘肃有些地方那锅头不是在炕边上哩,爷就问娃哩:“娃,水煎(开)了没有?给爷看看。”娃饿得皮包骨头的,还乖得很,可能他妈出门给他交待的,听爷的话。娃想出去玩也跑不动了,就成天和他爷在炕上睡着哩。娃鼓劲翻起来看了看锅,就给他爷说:“爷,煎了,我看着煎了。”爷爷又说:“没煎,你哄爷哩,你再给咱看清楚。”娃往锅边边子爬近了些,给他爷说:“煎了,真的煎了,我不哄你。”他爷又说:“没有,你凑近些,再看看。”娃一凑近,爷把娃一把就掀进锅里去了,娃还穿着衣服哩,还叫唤了两声。声也不大,饿得叫不动,又害怕,没力气叫。煮熟了,他爷就把他孙娃子吃了。

 

依:这个老汉的名字你记得吗?

牛:记不得,我记不得。

依:这是哪一年?

牛:五九年,我走前的最后一年,就在我们村上。

依:最后这事情咋让人知道了,有没有人来调查?

 

牛:没有没有,没有人管。是他孙子人再见不着了,找不到了。老汉眼睛红得很,像火苗子一样,看着让人害怕得很。人就判断出来了,就逼问哩,一问他就给人家交待了,经过就给人家交待了。原来是他爷把他孙子吃了,烧开水煮着吃了。他吃了人肉,眼睛是红的了。那时候社会乱得很,谁法办谁哩?谁也不管谁,人吃人,正常得很,吃死人的办法多,埋了吃,不埋了吃。吃活人的少,我们这个村子里的老汉是吃活人。那时把人饿疯了,成了狼了。

 

我们家是独庄子,这个老汉住在我们家下面,拐弯的地方,老汉饿的不是个人了。那时候,你手里但是拿上个啥吃的,一群人就拥上来,来抢吃的。我妈手里总是捏着把菜刀,防身体哩。不是害怕你是妇女,人家欺负你,是害怕人家把你杀的吃了。这把刀拿到陕西还用了多年,我妈老拿着,东来西去对随身装在布袋里,保护我们哩,老拿在手里,这个我记得清楚。如果不是我妈,我们逃不出来,活不下来。年轻的男人都跑不了,都饿死了一层,别说我们三个寡妇娃。

 

我妈还算比较厉害,能偷就偷着吃上,偷回来还是吃生的。我妈还到修坝的工地上去过,我也去过。到了五九年就不修了,做不动了,食堂也解散了,没啥吃了。我妈这个人,只要地里有,就去偷,给我们吃,养我们娃娃。偷回来又煮不成,就生吃,生谷子吃,有时候吃了拉肚子,吃下啥,原拉出来啥。五八年还有食堂,到了五九年、六零年连食堂都没有了,烧开水还需要柴火哩,人最后没有一点力气,就在太阳下面晒太阳。好多老人小孩坐在太阳坡下面晒,就把人给晒死了。不是说太阳把人晒死了,是人饿的快死了,晒在太阳坡下面,就睡着了,就在不懂弹了,给咽了气了。人都知道不是太阳把人晒死了,是饿死了,啥话都不说,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早晨出门看着好好的人,一时就睡在太阳下面了,就死了。不奇怪。

 

萋萋菜就根本找不到,到哪里挖野菜去?把榆树皮都剥光了,光溜溜的。今年剥光了,明年就没有了。树都死完了,吃皮都吃不上。还有吃玉米芯芯。高粱还是好的,后来连高粱也没有了。玉米芯芯我记得是怎么弄的?先是用锤子打碎,用筛子筛,晒出来那个细粉,熬汤喝。你想,到了七几年,甘肃人还没有电,还推磨哩,全凭人推哩,给娃喝,倒上些水一搅和。我还帮忙用棒槌槌苞谷芯,这我记得。糠是最好的,有多少糠,你偷我偷,都偷完了。五七年、五八年能吃上,到了五九年、六零年见都见不上。

 

我们那地方,男娃、女娃、老人死了,都有人吃哩。不光是吃女娃,男娃女娃只要是死了就吃,活着吃人的就是这一个老汉。我为啥记得清楚,这个老汉,他眼睛看人红得很。我妈就每天都叮咛:“娃,不敢到XX爷屋里去,看人家把你杀着吃了去。”特别是我小妹子,饿得一个劲儿哭,爱哭得很,外面下雪哩,我妈就把妹子关在门外面,就骂:“你再哭,叫人家把你弄去吃了去。”妹子就吓得不敢哭了,光是嘴动,不出声。我妈又把妹子拉进来。其实是饿的哭哩,大人烦得很,没办法。

 

我走的时候没啥拿,拿了一个铲铲子,是黄铜的。我妈的刀就一直没有离开身,带到了陕西,就再没有个啥拿。我们以前是好人家,不是那么穷。我前些年回去,家里的楼还在哩,说是给我的这一份家当,砖头有半尺厚,我们家是地主、富农、坏分子这一类的坏成分。人吃人,是真的,人死了,就吃了。吃的都是老弱病残。年轻人出门就拄个棍子,不是防身,是人饿的走不动了,二、三十的小伙就拄着棍子走路哩。不奇怪。

 

我看见的四、五岁饿的娃爬不起来,有些七岁的娃一年多都不会走路,都站立不起来,一天光是睡着。我们那里饿的最厉害。

 

依:这些事情,你有没有给人说过,给娃娃们说过?

 

牛:不说,不想说,真的不想说。特别是我妈领我们出来那一段,不说,从来不给人说,说起来太伤心。但是也忘不了,老记得,老记得那一个晚上,想起来就哭,想我妈是咋熬到天亮的,外面的年轻人在吃那个刚死的老汉,我妈就捏着刀守着我们姊妹两,让我们睡觉。我妈咋过来的......?

 

后记:话说完了,牛俊香的眼泪还没有干,她的眼睛好像看见了五十年前,看到了她的母亲,看到了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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