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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嫂子活下

2016-03-18 辉说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5:

叫我嫂子活下

文|依娃

 

受访人:陈玉莲,女,71岁,陕西省耀洲县庙湾镇蔡河村人

逃荒前为:甘肃省秦安县国旗乡人。

时间:2012年8月22日  录音长度:32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耀洲县庙湾镇蔡河村称玉莲家。

大饥荒饿亡者:XXX,男,20多岁,甘肃省秦安县国旗乡人,饿亡。

XXX,男,年纪不详,甘肃省秦安县国旗乡人,饿亡。他的几个孩子也饿亡。

  

人吃人案件:甘肃省秦安县国旗乡,有村民煮食人肉,被干部发现后,召开社员大会,将人肉拿到会场,让社员看,教育大家再不要吃人肉了。

 

前记:刚开始老人有点戒备,当知道我是她们逃荒老姐妹的孩子,她一下子热情起来。问什么,说什么。

 

依:姨,你多大岁数?

陈:我七十一。

依:你老家在哪里?

陈:我老家在甘肃,秦安县。你老姑是王堡乡,我屋里是国旗乡,距离也就是个二十多里路,我们过去就是黑石头。从黑石头过去就到通渭县了。我也是秦安县人。

依:那咱们真的是老乡。

陈:现在给你说这些没有啥后果吗?(注:老人有点担心,疑惑地看着我)

依:没有啥,都是过去五十年的事情了。再说国家领导人都换了,这已经是一段历史了。只要你讲的是真话,不会有人来找你老太太,你不可以说这些。因为毛主席那个时代早过去了,已经三十多年了。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任何问题。

陈:你姐说话你能听懂吗?你能分析开吗?(注:老人还是不放心,又问领我来采访的我的老姑的孙女燕妮姑娘。)

燕:能,我婆(奶奶)都说了,把当时那个可怜的经过都说了。

依:你是个农村老婆子,还能把你怎么样?

陈:我给你说,我这个家里没有父亲早,我六月的生人,到十一月月就离了父亲了。我妈有我姊妹四个,把我们拉扯不到前去,旧社会嘛,拉不前去,就招了一个人(注:意思是让男方来自己家过)。继父老子把我养活大了,我妈、我继父老子都去世了。我们姊妹四个,有一个哥。我妈在世的时候,我都看着给我哥把媳妇订了婚,都给娶回来了。那阵子我也就是十二、三岁。我从甘肃来陕西是十九岁。

 

依:你吃过食堂没有?

陈:在甘肃吃那个食堂,吃得一天到黑是三两谷面。最后连锅都砸了,连一口水都喝不上,到食堂去,一人给上二两面,就是一碗清面汤,就像下过面的面汤。我就找些苦曲,农业社的洋芋叶子你还不敢拔,就吃刺荆、苦曲菜,就是吃的那些东西。

 

依:那阵子不是不允许个人家里生火,人家到你家搜粮食没有?

陈:搜是搜哩,你上地去,人家农业社的洋芋、谷子,人到地里吃谷,生的粮食就偷吃。你把我挡住,你我把你挡住,就一揉赶紧一吃。生吃上些。

 

依:谁看你们呢?

陈:队长呀。

依:他自己不吃饭?

陈:人家好着哩,人家当官着哩,谁敢说什么?你去说看把你打不死了去?人家提着马刀看不把你打不死了?种洋芋的时候,人偷吃洋芋种子,队长来了把有的人浑身打的乌青乌青,黑一片,青一片。再有的当官的婆娘,妹子,就不敢出去,你出去了,找野菜去,在地里把你逮住了就刮了。在地里见的死人都剥得光光的了,就是剩下个骨头架架子,没有人管,没有人埋。

 

依:你都看见来?

陈:那成天这个队里,明天那个队里,人都把这些人叫“刮刮”(注:刮人肉的人),来手里拿着刀子,拿着羊皮,来刮人肉的。有的食堂卖的包子里面有人肉哩。那时候我十八岁,我们那个公社开会,端出来洗衣盆这么大的一个瓦盆,里面放着人肉。人肉煮出来没有肥肉,都只是些瘦肉,那油花花子看着就像咱们那个羊肉一样。就是那样逼出来了,把人吓的。

 

依:你说那个盆盆里是啥?

陈:人肉嘛!

 

依:开会干什么?

陈:叫人看哩。

依:开会是斗争人吗?

陈:就说是不要吃人啦,让社员看哩。咱都饿得走不动了。唉__!这些说起来就像故事一样。

 

我就逃难逃出来了,我不是人不正经的往出跑哩,是社会逼到这里了,是年景糟到那里了。五八年的年景糟到这里了。

 

依:你们家亲戚里面有没有饿死的人?

陈:那有哩,那有哩。我嫂子的二哥饿死了,她们村里人多,距离我家五里路。还有我们家的妹子,我走的时候才五岁,我妈老的时候才三岁,我说我走了,把她就饿死了。但是到了后半年情况好了,就好了。我屋里就没有饿死人。

  

依:你到陕西来的时候多大岁数?

陈:我到这里来是十九岁。那个年景糟糕的,都要饭去了,人吃人。他婆把孙子吃了,他子把他妈吃了,多少有点肉,刮得有一点皮都吃了。我看着害怕,把人杀的。有的农业社好,有的农业社烂脏。把我吓的,看人都朝出走,我也朝出走。我哥死活不叫我走。他说:“妹子,你不敢走。”

 

依:这是那一年?

陈:六一年,我刚十九了。就是六零年、六一年遭年景了。我主要是害怕我嫂子逃出去,我可怜的我妈就养了这么一个儿,我都不叫嫂子,我叫姐哩。亲得叫姐哩。我说:“我不走,我害怕我嫂子出了门了,不回来了,把我哥一个人扔在屋里了。”我又说:“我一走,我就不管我这几个妹子了,她们在家能活了活去,不能活了死去。”我这心忠(注:忠心)得很,就怕嫂子饿得跑了。

 

好我的娃哩,你想想,一个人一天给二两谷面,一顿烧上些糊糊,每个人都喝上些,也急忙不得死。饭量大的就不行,饭量小的还能出去拾个柴。我那个二妹子可怜的,一顿就喝上些榆树皮汤。那汤黏糊糊的,就和下了羊娃子的羊水一样,你吸吸不动,用力一吸,一口就全下去了。我说让我走,让我嫂子留在家,我那几个妹子饿死上几个,就饿死了。我还有三个妹子哩,但不能把嫂子饿死了。不然就把我哥给害了。我走的时候,我都和我哥商量好,我嫂子不叫走,我三个妹子不叫走 ,叮咛几个人把我嫂子保住。

 

我哥又说:“妹子,你不敢走,妈闭眼睛的时候给我安顿说:‘娃,你把几个妹子照看好,要死就死在一堆,你可不敢弄的东一个,西一个。’妹子,你出去了,你但回不来了,我活到老了,我拿什么给老人交待哩呀?我到阴间见了妈咋说呀?”我对我哥说:“哥,是这样,这年景就是娘不管儿,儿不管娘的年景,你叫我出去,我要饭去。”

 

结果我去要饭去了,和我一起要饭的这个老婆子,把男人饿死了。他娘家离我们二十里路,她的婆家距离我们很近,一河两岸,人家在山上,我们在这边山上,他哥把她送出来,我把她叫姑婆哩。这个人把他的妹子、一家子都拷(注:饿)死了,掌柜的(注:丈夫)大炼钢铁,拷死了,她把她妹子领上说找上个人,逃命去。结果走在半路上,我给碰上了,我们就搭了个伴一起走。我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甘谷的火车站,爬上火车,坐到宝鸡。有个人贩子要把我往山西贩哩。我对那个女人说:“我们死活不敢分开,都要跟上哩。”那人的妹子也有四十几了,你想她的娃都单独过了,掌柜的拷死了,他家里人和兄弟不要她了,给撵出来了,说你逃活命去。她先是去了她娘家,她的嫂子也不要她进门,可怜的,又被自己娘家人给撵出来,她就说:“饿死了就饿死了,能逃活命就逃活命。”

这个老婆子来了三年就死了,我们住在一起,同吃同住着。她老了,我就把她给埋了。

依:那阵子,她有多大?

陈:我看属猴的,我算不来多大了。

依:她来领娃娃了没有?

陈:没有,都死了,都拷死了。得病的,拷死的都拷死了。男人也死了。

依:这个老婆子叫个啥?

陈:她姓李,名字叫个啥我可忘记了,叫,叫个李少青。

 

我们走到这里,人贩子说:“走,我们去山西。”我说我不去,太远了,我都瓜(注:傻)的不知道在哪里。我害怕。最后我就找到这个屋里,一个老汉离了婚了,留了一个儿子,父子两个,儿正念书哩,是个学生娃,老汉是个光棍,我就留下了。他们可怜的就在食堂吃饭着哩,我三月十六了,到他屋里的。

 

咱甘肃到了七月,省委上来了个大救济,给咱甘肃人穿的、戴的、铺的、盖的、家具、帘帘子,啥都给照顾上了,人家甘肃就变了。我就留在这里,人家是救了我的命,人家说年景好了,好多人不是都回去了。我说:“咱回去了,可把人家这一家子人给哄了,看人家可怜的,把人家人要耽搁了。人家把咱救活了,你一走怎么办?”

 

我来以前也没有找人家,就这一家。人家都走完了,咱心善的说:“咱好了,娘家、妹子都能看起些,你穷的搭不起锅了,你回去还是个淘气,还要让哥为难哩。咱就安顿在这里,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年轻的时候都行,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前不去了,社会形式变了,我也做不了了。

 

年轻的时候只要能干,吃的有穿的有,好的没有,但能穿暖。

 

依:你到这里是哪一年结婚的?

陈:就是六一年,在灶火头里磕了个头就算结了个婚。

依:那你给我说说咋结的婚?

陈:来还是穷得很。我给你说,我到他屋里,老汉可怜的,老婆离了婚了,就父子两,儿子说下的对象也给退了,人家嫌他穷,农业社嘛。老汉这么大一个罐罐子里面就一罐子炒面。我们一起来的三个人就吃那个炒面,老汉就说,我们三个人一晚上把那一罐子炒面都给吃完了。就在食堂里称了些苞谷珍,一点麦面,做的吃了一下,我们几个就留在这里。在食堂里吃了十天,给人家吃超了,从食堂打的饭回来,我的老公公吃上半碗饭,炕上一睡,就说:“你俩吃去。”我们就把饭吃了,十天一吃吃超了,不行了,把食堂散伙了,又在食堂打了些粮食。我是三月到屋里的,四月五月收麦哩,这一下把麦收了,分了,分下来给人家吃超了,老汉人勤快得很,就把我领上种荒地,种扩大地,我们搞了三年,粮也有吃的了,就是没什么穿。一个人布证一年一尺七,能做个啥?做鞋面都不够。我把一个被套,剪开做凉鞋穿,给一家子都做凉鞋穿。我就是这么过下的,不然,我怎么会心善的把人家老汉(注:公公)养老归终。老汉死的时候都七十多了。从我到屋里二十多年,到他老,老汉没有受过委屈,我们是全大队的五好家庭。我是家庭好、劳动好、态度好、人艰苦,我是个五好,大队给我评的是五好社员呀。

 

 

依:有一阵子还把妇女往甘肃遣送哩?你知道吗?

陈:送哩,我给你说,人家要送我,这里我的公公心善口善,从不得罪人,大队里的干部也照顾他,送的时候就把我给跳过去了,不叫送,人家说:“这个娃乖,这个娃好,那个女子心底好,就给姓王的一家子留下。”人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把我没有送。我的户口还没有来哩,人家把地都给我划下来了。我就是以实为实,大家把我也没有说过啥。我能下苦,一辈子到老能下苦。人家说,八十老,看黄好,你不看,还没有柴烧。咱不能靠儿,人家有人家的过活,人家有儿也有女,娃还要劳心哩。

依:你到这家是谁介绍的?

陈:还是我们要饭的人给介绍的,就到这里了,就落脚下了。人家心黑的,家里有掌柜的(土语:丈夫),都接回去了。有的姑娘,已经给了人了,可是又走了。咱人心善得很,看这父子俩,我一走,日子又没法过了,连个做饭的人、缝补的人都没有。所以邻居给我说:“娃,人家人都走完了,你还不想办法走,你以后受罪呀?”我说:“球,命苦的人走到哪里都要受罪,咱坏的那个良心干啥呢?我不走。”我就这么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土都埋到鼻子跟前了。你还想怎么样?

 

依:你结婚的时候这家就父子两个?

陈:嗯,父子俩,看着人家人好。人家老汉人心底好,能吃苦,就落脚到这里了。

依:你们附近还有从甘肃来的人吗?

陈:有哩,我们那时候不认辈分认亲人哩,有一个老婆子,我认成了姨,一直到陕西五十一年了,来往都没有割断过。

依:你回去过没有?

陈:我回去过,回去看哥哥、嫂子。

 

我给你说,说到这咱就不说了,就是这么个根源,我给咱做饭去,弄些菜,有馍哩,我给咱下些面。你来了,姨就是烧上些水叫你喝上,姨心里就不难过了。

 

后记:想起陈玉莲老人,还是让我难过,她的一个儿子去西安打工,被电打死。

一个儿子四十了还没有成家,在广州打工。

一个儿子盖了新房子。

老伴害眼疾,终生劳动,腰已经直立不起来了。他们的房子破旧,到处漏雨,我们吃饭的时候,就看见房梁上的老鼠跑来跑去。只有院里一棵梨树果实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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