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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把我和兄弟拉扯大了

2016-03-19 辉说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6:

我妈把我和兄弟拉扯大了

文|依娃

 

受访人:张范琴,女,62岁,陕西省富平县到贤镇槐原村人。

逃荒前为:甘肃省陇西县何家门乡普陀塘村人。

时间:2012年8月23日  录音长度:58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富平县到贤镇愧槐原村张范琴家。

大饥荒饿亡者:张XX,男,40多岁,甘肃省陇西县何家门乡普陀塘村人,饿亡。

XXX,男,4、5岁,甘肃省陇西县何家门乡普陀塘村人,被父母杀食。

杨黑黑,女,30多岁,甘肃省陇西县何家门乡普陀塘村人,饿亡。

 

人吃人案件:甘肃省陇西县何家门乡普陀塘村,一对夫妻杀了自己四、五岁的儿子,煮食,村人看见这一家人吃的眼睛发红,嘴巴发油。父母、孩子姓名不详。

 

前记:是小妹的同学介绍我去采访张凡琴的,提起过去的事情,她一边哭一边说。和她一起逃荒来陕西的母亲和兄弟都去世了。她不识字,但是表达能力很好,语速很快。

 

依:姨,你多大来陕西的?

张:我到咱陕西还小着哩,才十一岁嘛,在甘肃那个生活苦难才过来,才十一岁嘛。我弟弟,才九岁,我们兄弟姊妹俩个一起来的。那把苦难受咋了。我就不认字,没有念过书。

依:姨,你甘肃老家在哪里?

张:现在说,我也记不得。

依:你知道你们是哪一个县?

张:陇西县,那阵是没有吃的。

依:陇西县叫个啥地方?

张:那个地方我知道叫个何家门普陀塘,这两个地名我记得,再的我就记不得了,我年纪小得很,那时候瓜(土语:傻)着哩。

依:你再回去过没有?

张:我和我妈、我兄弟回去过就一次,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再没有回去过我那个老家。我外婆家没有人了,我妈也没有回去过,我爸这边也没有亲人了。以前有个奶奶,奶奶都死了,谁还回去哩?

 

依:陇西听说苦焦得很。

张:苦焦得很,那阵,火车到陇西就不走了。那一年,我和我妈,还有我兄弟去看我 奶奶,我们娘们三个一起去的。我们上去(注:回去)都多年了,都二十几年了。我那个儿子才多大,就再没有回去过。

 

依:你妈来咱陕西的时候多大岁数?

张:我妈现在都下世了。我妈来的时候三十五、六,从甘肃来咱陕西还年轻得很,我妈领着我姊妹两个逃难哩。哎唷,甘肃可是最苦的地方,人吃人哩,我都亲眼看见过,我看见的,把这么大的娃在锅里煮着吃,我都眼见的。

 

依:真的?

张:(张开始哭了,满眼眶眼泪)他们和我们就住在一个院院里......。

张的丈夫:你别哭了。

依:姨,你别哭,咱慢慢说。

张:我们在一个院子住着,他们把他们的那个娃娃吃了,把我大和我妈吓得到地里干活去,不敢把我和我兄弟留在屋里,老把我们领到地里去,总叫娃跟着大人。那个院子里住了好几家子。

依:你说你住的那个院子里人吃人哩?

张:嗯,就是。

依:吃人的是谁?

张:是我们的邻家。

依:娃是死了,还是活着吃了。

张:活着哩。

依:男娃女娃?

张:男娃。

依:娃多大了?

张:我记得娃都这么高了,有桌子这么高了。五、六岁吧。

依:是他大(土语:父亲),还是其他人吃的?

张:是他大和他妈,把人都饿疯了,他们家娃娃多,给娃吃不上。我妈就我和我兄弟两个娃,后来我妈不敢在那个院子里住了,就挪出去了。

依:他们怎么吃的那个娃?

张:不知道,他们怎么吃的,谁也看不见。反正那一晚上听着啥怪怪的声音,早晨起来不见那个娃了,一家子人眼睛就红红的,嘴一下子油亮亮的,身上一股子啥味道,反正看着怪得很。我大和我妈就觉着了,就走到哪里,把我们俩带到哪里,不敢留在屋里。害怕叫人给杀着吃了肉了。

 

依:那人叫什么你记得吗?

张:我记不得。

依:那娃叫什么你记得吗?

张:那我记不得,我们成天在一起玩耍哩,是个男娃子,把我叫姐哩。后来,我们就不在那里住了。

依:他们把娃吃了,你见到骨头没有?

张:没有,人家吃了。就偷偷的把骨头埋了,都把人饿昏了。我们单另搬出去,我们先是在何家门住,那家人把自己的娃吃了,人吃了人,眼睛都是鲜红的,像是流血哩。第二天,我们看见那一家子人眼睛红红的,看着害怕。我们就挪到普陀塘去了,到了普陀塘,我大我妈去下地,就把我留在屋里,叫我奶奶看管着。发生了这事情,我妈就说:“长短不敢叫人把咱娃给吃了,太惨了,把咱两娃给看好。要操心看好。”不久,我大就去世了。

 

依:把你大去世的经过说一说。

张:我大饿死了,没啥吃,饿死了。我就记得麦都黄了,上了色了,我妈还说:“这麦都黄了,再有几天,就能收了,就能吃上了。”那几天,我还和我大到河里抬水哩,拿上这么大个罐罐子,抬水哩。我大本身没有啥病,就是饿死了,硬是给饿死了。

 

依:他死在外面还是家里?

张:在家里,后来就埋了。

依:你大那阵子多大岁数?

张:我大那阵子还年轻得很,还不到四十岁,甘肃省统一都是没啥吃,人挨饿,我大饿得脸黄黄的,人瘦得干干的了,胳膊、腿就像干柴火一模一样。饿死了,眼看麦都熟了,没等住。逃到咱陕西的甘肃人最多了。

依:你大叫个啥名字?

张:我大叫个啥?我大叫个啥?我都记不起来,叫个张什么?我们姓张,我咋都记不起来我大叫个啥?

依:你大是咋埋的?谁来给埋的?

 

张:我记得那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用一张烂席一卷,两条棍夹着就抬出去了,我记得啥都没有,就挖了个坑,土一填,就埋了。

 

依:你大也不是一下子就饿死了,也是慢慢的、慢慢的饿死的嘛?

张:就是一天一天人吃不上,饿着、饿着人就耗干了,就不行了,人要吃饭哩。

 

依:他死前说过什么话?

张:我记不得了,那阵子有我妈照看我大哩。我还小,不怕你笑话,我还穿着开叉裤(注:小孩穿的露出屁股的裤子),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到陕西都十一岁了,还穿这开叉裤。那阵饿得瓜得,能记得啥?啥都记不得,只想吃。

 

依:你父亲死是那一年?

张:我记不得了。

依:吃食堂的时候你们吃什么?

张:吃的是苦曲菜,苦得很,苦的,食堂里连一把面都没有,用苦曲菜捏成菜疙瘩子,把苦曲在水里泡上几天,吃着还是苦的,人就咽不下去。我妈不知道在哪里挖下的啥根,手指头这么粗,筷子那么长,煮一煮就给我们吃那个,苦得很,苦得简直不能吃。再就是吃杨树的叶叶子,把杨树的叶叶子吃完了,没有面,连一把面都没有。杨树叶、柳树叶都吃完了。没有啥吃,娃没有啥吃的,一天到晚都没有任何吃的给一口。没有我大了,我妈天天都出去,就是找野菜给我们吃。

 

我妈老就说:“我再多苦,都要把人家姓张的这两个娃给人家养大哩。”到这里,屋里也没有多余的吃的,到食堂打上一点点饭,先叫我大吃,娘们三个都先叫我大吃,就这么样也没有把我大的命留住,我记得麦子都黄了,我妈还说,麦都黄了,能熬过去了。

 

依:你们不敢去偷上些麦穗子吗?

张:那不敢,说麦都黄了,那怕等上几天,能搀着煮上些,用石头窝窝捶上些麦颗颗子都能把人救下。我还和我大抬水去了,河也不远,就在我家门口。我记得我大脸饿的黄黄的,我大的脚就肿得几寸高,走不成路,一步三歇。没那么几天,我大就死了,穿了一身烂衣裳。男人家、年纪轻、饭量大,没啥吃人就顶不住了。我妈还提上个罐罐子,领回来一罐子汤,就和面汤一样,后来食堂还给散伙了,没有东西做饭了,还没有地方吃饭去了,到处都是一样的,要饭都没处要去。

 

依:食堂解散了以后,你们怎么办?

张:吃大食堂,是那些大人都死完的家庭,留下的娃娃没有人管了,大队就给办了个托儿所(注:孤儿院),把没有大没有妈的娃集中到一起,我妈把我领到这里来,没有领我的弟弟,叫我大大(土语:叔叔)去找那个干部,求人家把我的兄弟放进托儿所,就说娃没有大了,也没有妈了,就留在这里收留下,叫娃有个地方吃饭,活着。我妈先领上我逃出来了。

 

我妈为了我姊妹俩把惜惶受尽了......。我妈到陕西是第三个男人了,之前,我妈把我领到找到的那个相(土语:对象、丈夫)家,人不好。不是我大死了,我妈没办法,又另找了一个人,把我们两个领过去,人家就不叫我俩吃饭,就不叫你进人家那个厨房们。我妈惜惶的没有办法,找人就是为娃能吃上饭,眼看人家不叫吃,后来,就又把我们领走了,这一处留不下三个人,再想办法......。

 

依:那你妈咋没有一起领上你的兄弟?

张:没有,我们是五月份来的,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我妈才回去,回去领我兄弟。回去以后一看,人家托儿所早就散摊子了,把我兄弟早早撵回普陀塘,让我奶奶给看管着。我奶奶天天就对我兄弟说:“好我的娃,看你妈几时回来领你哩。”一提我妈,我兄弟就哭,觉得我妈不要他了。我奶奶看着我兄弟就惜惶的。就等我妈回去哩。老的等,小的等。

依:你兄弟叫个啥名字?

张:我兄弟叫个喜民,张喜民。我妈回去一看,人家托儿所早散了,给娃就没啥吃,把娃饿的。有许多人一家子、一家子,大人死完了,留下小娃娃没有人管,说办个托儿所把这些娃娃管上。托儿所办了一阵子也散了,生产队办不起,没有粮食给娃吃。我奶奶就给我妈说:“哼,就别提了,你一走,时间不长,托儿所也不办了,开不成了。叫个人屋里领个人的娃哩。有些娃就没有地方去,没人管。”第二年冬天,我妈才把我兄弟给领回来了。我兄弟一步都不离开我妈,就怕再把他丢了去。

 

依:你妈回去那一年,你没有回去吗?

范:我没有回去,那阵车费大,咱刚来也没有钱。等我妈把我兄弟领来就再没有回去,直到前几年,我娘们三个才回去了一次,看了一回奶奶,奶奶老了,就想见我兄弟一面,她带过的孙娃子嘛。

.....不然,我妈临死前总对我说:“娃,我对得起你大了,我把你们两个都拉扯大了,我对得住你大了,我也能闭上眼睛了。”呜呜......。呜......你说,我大给我妈留下两个吃屎大的娃娃......。叫我妈咋办哩?......没吃的没穿的......。呜呜......。

(张哭得泣不成声,非常悲痛)

依:姨,不要哭,你不要哭,有啥苦都说一说。

 

张:我妈到这里就算落脚了。

依:你妈找上的这个男人叫不叫你们吃饭?

张:头一个不好,人家就是嫌弃我们两个,不想要娃,只想让我妈留下。娃要吃饭里,要叫人养活哩,人家就不愿意,觉得负担太重了......。我妈到这里才算是落住脚了,算是有个窝了。

依:姨,你不要太难过。你们在前一个家住了多长时间?

 

张:住了没多少日子,我妈看那人不行,不让带娃,不叫娃吃饭,就走脱了。

 

唉___!我妈为了我们姊妹俩把惜惶受尽了,把眼泪流干了。我妈临死的时候就说:“我都对得住你大了,把你们两个拉扯大了。”我妈都过世三年了,七十八岁上没有的。

 

依:你妈叫个啥名字?

张:我妈叫个杨芬芬。

 

依:你们到那家是那个男人嫌弃你们吗?

张:人家那边的条件能好一些,我记得人家过得还可以,能凑合吃上些啥。我记得我妈一但偷偷给我们俩一点馍馍了,那个男人抓住就把我妈往死里打,揪住头发乱打,没个轻重。那男人那个妈凶得很,成天骂我妈,骂得难听得很,基本上就说是把别的男人的娃领来了,叫她屋里人给养活哩。我妈看我们俩呆不住,就领上我们又走出来了。在那里住了有几个月,就呆不住,人家见不得我和我兄弟,见不得我们张口吃饭。我妈说:“你见不得娃吃,我逃活命就是为了两个娃的,你不叫娃吃,我也不在你屋里呆了。”那男人和他妈都打我妈哩,不让我们两个吃饭。我们小,又不敢打人家,只会哭。

 

依:你们出来拿了些什么东西?

张:我们背了个被子,饿得也拿不动,我们两个还小,我妈也背不动。最后我妈就把东西在那个村子的一家人家寄存下来,我妈给人家说好话:“在你们这里放上两天,等我回去缓上几天,再回来取,把你们麻烦一下。”那个坏狲,等我妈再回去取被子,人家说:“啊呀,我屋里遭了贼娃子了,你们的东西都叫贼给偷去了,没有了。”也不是啥好被子,就是个烂被子,被子里面还有我和我兄弟的衣服,人家一下子都不给了,人家自己贪污去了,还撒谎说贼偷去了。上一回,我和我妈回去看我奶奶,还经过那个人门口,我妈就对我说:“就是这一家子,咱那被子、衣服都是叫这一家子人拿去了。年景不好,人心就坏了。”

我妈娘家一大家子人,等我们走的时候,我妈娘家人都饿死光了,门都关了。

 

依:你们走,人家叫你们走吗?

张:人家叫走哩,人家看我妈带了两个娃,也生气,也不喜欢,还要吃呀喝呀,还要养活哩,不是一天两天能长大的。我妈也看不行,就把我们俩个领出来了。

 

依:又到了哪里?

张:又回到普陀塘,那时还没有来陕西。我奶奶可怜,一个小脚老婆子,去找队长求情,说好话。我奶奶说:“这家子男人死了,看这娘们三个咋弄呀,他大饿死了,出门找了个相,人家又见不得这两个小娃,求你给咱想个办法嘛?看着我这老脸上。”后来,队长说:“行,就呆在咱队上,队里分啥了给你们也分上,你和娃娃搞着(土语:凑合着)住在这里。我妈一天还是出去找野菜,食堂打回来的稀饭和面汤一样清,能看见人的脸,眼睛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娘们三个就这样搞着,活一天算一天。

 

依:你自己看见过饿死的人没有?

张:看见了嘛,满山上都能看见,人正在路上走着哩,就跌过去了,就死了,就饿死了。我看见人就在路上睡得直直的,长长的,叫老鸦把眼睛都给叼着吃了,那老鸦还怪,专门吃人眼睛哩。还有些都叫狼吃上了,我从小就给人家放羊哩,那一家子叫我给放羊哩,结果是狼钻进羊群里,把羊给咬死了,脖子血就到处喷到处流,我吓得不敢动弹,眼看着狼把一只羊给吃了。我回去那家主人还骂我哩:“你咋不叫狼给吃了去,把我的羊叫狼吃了,你给我看的啥羊?”人家不管我怎么样,直埋怨狼把羊吃了。那阵子,山上死的人多,来的狼多得很,来吃人哩。

 

那人走在半路上,就死在路上,老鸦吃、狼吃、狗吃,就没有人管,到底谁管谁哩?

依:有把死人拉到家里吃的吗?

张:有哩,别说吃死人,活着的人都吃哩。走在半路上都叫人杀的吃上肉了,饿得没有一点点劲,人没办法了才吃人哩。

 

依:你家还有谁饿死的?

张:我妈是老大,我二姨早饿死了。我二姨叫个黑黑,我们来陕西时间不长就饿死了。我那个小姨来的早,再也没有音信了,比我妈来得早,跑出去要饭去了,这个是三姨,再也没有找到人,到今天也没有找到,没人了。她如果人还在世,这么多年了,她总会想办法给我们来个信。没人了,我妈说怕是早都没有人了。

 

依:你三姨叫个啥名字?

张:我不知道。一些人死在外面家里人都不知道,死了活着不知道,找不到了。我大大来看我们,还打问我这个姨,根本就没有音信了。

 

年轻人都扶着墙走路哩,娃娃饿得脖子都是软的,头都抬不起来。我们那里柳树多,把柳树叶子都吃光了,弄下来一煮,泡上一晚上,再一煮,谁还管中毒不中毒,只要吃上肚子不饿。

 

依:地里的粮食到哪里去了?

张:谁知道?谁知道粮食到哪里去了?我们那一年再回去,生活就好多了,烤出来的那个洋芋就有咱红薯大,粉面粉面的,好吃得很。以前那是把人往死里饿,谁知道粮食到哪里去了?有本事的人都没有办法,我大还是没有本事的人。

 

依:你们哪里有没有人去修水渠?

张:有哩,渠上也没有什么吃。我的二大大(土语:二叔叔),那一年,我听我妈说他去修水渠去了,那也是饿得没啥吃,就偷着跑回来了,人家不叫跑,跑了挨打哩。我二大回到屋里,还是没啥吃,后来就给人家招了女婿了,到平川去了,在米家门。

依:你们最后落脚到哪里了?

张:就在咱富平县的苏坊乡高耀村。我后来才嫁到这个倒贤镇。

 

依:你们走,你奶奶舍得叫你们走?

张:我奶奶就留着眼泪说:“我也没有办法了,儿子死了,留下两个娃,你们娘三个逃命去,能逃了逃下来,逃不下来也没有办法。千万不敢在屋里,在屋里就等死了。去,看你能不能把两个娃拉扯大。如果拉扯不大,也没有办法。”我奶奶撵我妈,是为了我们这两个孙娃子,不然,我们也不会来陕西。

我那个小姑姑,可是把我稀罕(土语:喜欢)得很,吃了啥了,总是说:“妈,我把这个给琴娃拿去吃上。”有上一口,都赶紧拿过来给我吃上。我姑姑今年都七十几了,那阵子才时七、八,还没有结婚哩,吃啥都想着我,我和姑姑亲得很。

 

依:以后就到陕西了?

张:时间不长,我这地方的大(土语:父亲),在甘肃有个做生意的人,就把我们介绍到这里来,我大自己去甘肃把我妈和我领来了。

 

依:中间有没有人?比如说人贩子?

张:没有,我大是亲自去甘肃领人哩。

依:那他这里以前有没有成亲?

张:这里有哩,我听说我大前面的婆娘死了,听人说是坐月子得了什么病了,就死了。留下两个女儿,他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一岁。刚来那时候条件也不行,我大去甘肃办了我妈,我和我妈就跟上来了,我妈还没有敢领我兄弟。

 

依:为啥没有领?

张:那原因是不知道这边的情况,不敢冒领。先来看一下,害怕这个男人又和前一个男人一样了,把我兄弟委屈了。我妈总觉得她受些委屈都没有啥,舍不得让娃看人脸色。来一看,这人情况和性格都好,来的时候我妈都没有给我这个大说实话,就说只有我一个娃,一来看这里情况还好。我妈到这里,心里老是想着我兄弟,每到吃饭的时间了,我妈做好饭,都不吃,就出去了,朝土原上跑,叫我们吃饭。我大端着饭碗就奇怪了,就问我们:“谁惹你妈着气了?”我们说:“没有,没有。”

 

我大天黑了就问我妈哩,说:“你咋每回都不吃饭,身体要紧哩,好了坏了吃上些。”

 

依:你妈是不是害怕人家不高兴?

张:还不是,是我妈吃不下去,一端起碗来就想起我兄弟了,想我兄弟还饿着肚子哩,顿顿吃饭,我妈饭一做好,叫我大和我吃,自己就低下头出去了。那是我妈哭哩,害怕叫我大看见了。我大人也灵(土语:聪明),就非要问清楚,就问:“你咋顿顿都不吃饭哩?有啥事情你就说嘛。”我妈哄着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吃饭,还不敢说屋里还有一个男娃。后来时间长了,两个人有了感情了,我妈觉得我大人让人放心,才对我大说:“我上头还......还有一个娃哩,一直没敢给你说,把娃留在屋里,我咋能吃得下去饭?”我妈就哭开了。我大就问:“是男娃,还是女娃?”我妈说:“是个男娃,八、九岁了。”我大这里先是有两个女娃,没有男娃,听我妈说有一个男娃,把我大给高兴的,就对我妈说:“你咋不早说?去,去,把娃领来,把娃领来,领到咱自己屋里来。”我大人好,就赶紧让我妈回去领我兄弟去,娃咋能离开他妈哩?第二年冬天,我妈才把我兄弟领回来,等我兄弟回来,我妈头一个就生了一个男娃,把我大高兴的,四十上才有了这个儿子。

 

依:他对你兄弟好吗?

张:好,好,好得很。

 

依:你和你兄弟把他叫大哩?

张:叫哩,我也叫大哩。人家对咱好,好得很。我妈把我兄弟领来了,才算是娘们三个又过活到一起了,要不然我给你说我妈受了一辈子的罪,惜惶,我妈还是个小脚,旧社会用布把脚指头缠得拳头大,小小的。我妈到这里又生了一个男娃,两个女娃,加上前面的两个女娃,我和我兄弟,成了一大家子人,大家庭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就是七个娃,一大家子。光吃饭就得做一大锅。

 

依:你们兄弟姊妹们相处的好吗?

张:好,都好,我大前面生下的女子们都好,都对我妈好,我妈也对人家娃好,人家把咱给搭救了,给咱饭吃了,不能对不住人家。

 

依:你这个大叫什么名字?

张:叫个德娃,姓刘,刘德娃。我把姓也给改了,叫个刘凡琴,以前叫个张凡琴。上头(注:甘肃)的人饿的没有办法,有些人贩子就给贩过来了,也是给人一条活路嘛,你说,男人死了,婆娘娃怎么办呀?

 

依:到这里生活怎么样?

张:咱甘肃那个地方,是山区,都是山嘛,是甘肃最苦焦的地方,陕西人是没有老伴的,人穷的,才到那里去办老婆哩,不管怎么说,人可是怎么样,模样子怎么样,屋里怎么样,女人就是为逃命,为了娃活下,就先为了吃。再啥都顾不上管。我大的坟还保护的好着哩,我大大每年还给我大上坟哩。我也回去给我大烧过纸,上过坟。

 

过了几年,我姑姑来陕西看我们,对我妈说:“姐姐,我都没有想到你能把两个娃娃给拉扯大了,那阵,都不知道你能活到今天。这是我们张家的苗苗子呀,不管他姓啥,终归是咱们的娃娃呀。”

 

(张凡琴和丈夫在自家门前)

 

依:你和我叔(注:张的丈夫)说过去这些事情不?

张:我不说,我和他不爱说这些事情。

依:你和自己的娃娃说不说你从甘肃来的?

张:他们知道,细致的事情我就不多说。

  

我妈得了病走了,我兄弟也得了病走了,都三年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一直想,一直想,想我妈,想我兄弟,我就睡不着觉,整夜的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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