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他自己杀掉了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7：

父亲把他自己杀掉了

文｜依娃

受访人：牛来喜，男，60岁，陕西省兴平县西吴乡散区村人。

逃荒前为：甘肃省甘谷县十里铺乡王家庄人。

时间：2012年9月13日 录音长度：27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兴平县西吴乡散区村村委会办公室。

大饥荒饿亡人：董XX，男，不上50岁，甘肃省甘谷县十里铺乡王家庄人，自刎而亡。

董XX，女，13岁，甘肃省甘谷县十里铺乡王家庄人，被自己的父亲杀死。

董河心，男，14岁，甘肃省甘谷县十里铺乡王家庄人，因饥饿难忍上吊。

数名无名婴儿，姓名、性别、年纪均不详，甘肃省甘谷县十里铺乡王家庄人，饿亡后，被扔在山沟里。

人杀人案件：甘肃省甘谷县十里铺乡王家庄，村民董XX在妻子带领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逃荒到陕西不回后，因为生活困难、绝望，先是用刀杀了他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儿，然后用同一把刀自刎。

前记：听带领的人说，西吴乡散区村是养猪专业村，温家宝总理还来视查过。到了村委会办公室，果然悬挂着温和村民的大幅照片。大队支书给牛来喜打了个电话，正在干活的他就来了。看上去是一个很老实厚道的农民。

依：叔，你叫个啥？

牛：姓牛，叫牛来喜。

依：你是从甘肃哪一个县来的？

牛：我是从甘肃省甘谷县来的，那就是个苦焦地方，特别是我们家，相隔这一座山，特别的偏僻。

依：你今年多大了？

牛：我今年六十岁，是五二年的生人，我是一九六零年和我的母亲、姐姐三个人逃荒来到陕西的，为啥逃荒呢？当时的那个情况是没有什么吃的，饿死的人太多了，没有办法了。

依：你就随便说，像拉家常一样。

牛：对，能成。没有啥吃的以后，我的父亲又特别的老实，特别的怕事，哪怕饿死，都不敢偷，不敢拿家的东西，就是农村胆小怕事的那种人，见了人家干部，话不会说，人先发抖的那种人。我妈当时的情况是，眼看着娃娃没啥吃，再不胡偷胡逮，娃娃就要饿死了。我妈爬到山坡上去偷了几个洋芋，做上了给我们几个娃娃吃，先让娃娃把命保住，那时候就是保住生命。结果被看洋芋的人给发现了，那个人认识我妈，算是没有找大麻烦，就到我家说了两句：“你们不能偷队里的洋芋，以后再不要偷了，也难为我哩，我给人家看守洋芋头着哩，人家看着了就不得了了。”就教训了我妈一顿，算是没有打，没动手。

那阵子情况特别的厉害，当领导的人心特别厉害，如果偷了，打骂特别的厉害，社员就挨批挨斗挨打，不偷就等着饿死。我妈看到这么个情况，就和我父亲商量，领上我、我姐姐逃出来了。领我，因为我是个男娃子，要留下个后人(土语：儿子)，妹子领不上，一个女人领太多娃娃了，不好出门，不好照管。

依：那你父亲怎么办？

牛：我父亲和我妹子就留在家里了，我和我妈、我姐三个人就晚上偷着跑出来，在甘谷火车站，爬上人家拉煤的火车，就到了陕西的咸阳市，到处都是要饭讨饭的人。我们也要着吃，不要没办法。

依：你把这个过程讲详细一点，怎么要饭？人家给不给？

牛：讲那么细致，我也记不起来了，时间太长了，好几十年的事情了。叫我想一想，搭上火车以后，从火车上下来，我们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没熟人没亲戚，就走到哪里算是哪里。那时候到了陕西这个地方，基本上比甘肃好得多，要饭的时候，还是善良人特别多，好坏多少都给上些，知道咱是受了灾了。也有个别的人，不好不给，还骂人哩。那时候，我妈没出过门，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到了马村后，自己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了，只要能要的吃上一口饭，能把命活下来就行了。先是在咸阳附近要了一阵子，后来要到咸阳城里，叫个啥？叫个啥单位？

依：收容站，是吗？

牛：对，收容站就是把这些逃荒的人要饭的人全部都收进去，关在几个房子里，不叫出来，到时间给你发一点吃的，不叫你饿死了。

依：发点什么？

牛：就是那种稀饭糊糊，或者苞谷面糊糊，将就着把命拉住，你死了，人家还得埋人哩。

依：你被收容的那个房子里有多少人？

牛：大概也就是三十多个人在房子里，三十多个人。关了三天，就把我们给放出来，当时那个阶段，还没有遣送回去的政策，就放出来了。那个时间，国家穷，光这个收容站长期也养活不起这么多人，天天要吃饭，就放出来了，我们母子三个人出了咸阳城，也没有目的的胡乱走。走到马嵬坡，我们三个人就找了个破庙住下来，能避个风雨。后来，我父亲(注：继父)和我们村上的二叔、三叔，他们三个人不知道出门要到茂陵干什么去，经过马村这个庙的时候，猛听见庙里面有人说话，就跑进来一看，就看见我们母子三个人破衣烂衫，没吃没喝的，也没有地方睡觉，就倦在墙角角。他们三个人问了问情况，就把我们带回村子去了。以后，我妈就跟上了这个父亲。

依：你妈妈那时候多大岁数？

牛：那时候，我母亲也就是四十多岁。

依：你妈妈叫个啥？

牛：我母亲叫个石俊梅，单立仁，俊俏的俊，梅花的梅。我父亲去办事经过那个庙，就发现了我们，问了几句话，就把我妈、连我和我妹子都算收留下了，算是有个家了。那是六零年，哎呀，但是在这个地方刚开始还是难肠的很。

依：当时你这边这个父亲有没有家庭？

牛：当时，我这个父亲是从部队上复员下来的，我对父亲的具体情况不是很了解，毕竟我那时也才是个八岁的娃娃嘛。

依：你这里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牛：我这里的父亲叫牛志亮，志气的志，亮堂堂的亮，我就叫个牛来喜。

依：你以前叫个什么名字？

牛：我在甘肃以前姓董，叫个董来喜。以前的父亲叫董什么，我不记得了，这个父亲把我们娘们三个搭救了，我就该为牛来喜了，改了人家的姓了。

我这个父亲以前没有成过家，先是到刘家村，我父亲的舅舅家在马村，都是吴西乡，从刘家走到白马村他舅舅家安家落户，后来他舅舅家没有人了以后，他又从白马村搬移到散区村来。这是我父亲以前给我说过的事情，也算是一点家史。我这个父亲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在过日子上也不太行，吃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人。所以，我们母子还是比较艰难。

依：他对你们怎么样？

牛：人家对我们娘三个都好 着哩，都好，都好。我父亲特别的爱我，特别特别的爱我，就我一个小子娃，我妈来了以后，又生了一个妹子，儿子就我一个。父亲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娃，爱我得很，我知道。

依：你来这里吃得怎么样？

牛：六零年来也是紧张。我在这里也吃过玉米芯磨的面，吃过草根、树叶，六零年到六二年这个阶段特别的紧张，吃粮特别的紧张。现在吃的这些东西想都不敢想。那个时候，吃个麦子面馍就算过年了。平时根本吃不上。

依：你妹子当时多大？叫个啥？

牛：我妹子是属羊的，比我小三岁，大概是五五年出生的，我妹子叫个啥？我都不知道，那时候人饿得咋啥都不记得，成天就想吃。再啥都不想。平时我就叫她妹子，我是个糊涂哥哥。在这个地方生的这个妹子，我可知道名字，这个妹子和我一样，都是属龙的，也都四十八、九了。

我甘谷的妹子如果活着的话，也都有五十六、七岁了。

依：你说妹子过世了，生病了吗？

牛：不是生病，还不是生病。

依：如果是私事，不好讲的，我就不问了。(注：谈到这里，我想如果是与饥荒无关的个人隐私，我就不问了。)

牛：到了六八年，我甘肃的父亲，实在是生活不下去了，自尽了，我父亲把我妹子杀了。

依：你说你父亲把你妹子杀了？

牛：我父亲又等我妈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姐也不回去。自己没办法生活，没有希望了，我父亲就把我妹子杀了，把自己也给杀了。

依：妹妹六八年还小得很呀？

牛：妹子十来岁，我父亲太绝望了，我们都不回去了，他就啥都没有了。

依：太伤心了，让人不能相信的事情。没有想到是这样。

牛：人家发现的时候，地上就是两个血人，我父亲和我妹子满头满脸满身，浑身都是血，地上也是血，都变成黑的了，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我父亲是怎么回事情？他是我妈走了，也许本来想等灾荒过去了，我们就回去和他过活了，结果我妈在这里又有了家庭，有了娃，就回不去了，等了五、六年也不见我们回去，自己也没本事再讨个女人，日子 艰难，就绝望了，觉得活不下去了。六八年的十月，就把我妹子先杀掉，我妹子才十一、二岁，还小得很，父亲又把他自己杀掉了。他的想法是留下一个女娃子，还是受罪哩，娃太小了，自己没法活，就把我妹子先 杀掉了。

依：用刀吗？小娃娃也没有抵抗能力。

牛：是，用刀，就先杀了我妹子。

依：杀了你妹子以后，他自己上吊了吗？(注：我这样猜测，因为上吊是农村人自杀最常用的方式)

牛：不是，他也把他自己杀了，用同一把刀把自己给杀了，自己杀自己。

依：人自己杀自己怎么杀呀？能用上力吗？

牛：人在绝望的时候，一气之下，啥都不想了，就有那股子勇气，只想死了算了，自己抹 自己脖子，觉得活得太苦焦了，太煎熬了。

依：你父亲当时多大岁数？

牛：我父亲当时不到五十岁，这还是饥饿造成的。如果有饭吃，我们也不会出来，如果父亲后来能生活上稍微好一点，也不会走到那条路上去，还是给逼的没办法，没活路了。

依：那你父亲自杀前有没有给你们来封信？

牛：那时候的农民，又不认识个字，写啥信呢？

依：你们后来怎么知道这个事情呢？

牛：是六八年的事情。到了六九年，我和我母亲回去了一趟。我母亲说：“时间这么长了，出来一直都没有回去，这次回去看一看。”是我舅舅的儿子，我叫哥，给我们来了封信，说了我父亲的事情，他是下半年死的，我们第二年的上半年就回去了。当时，我母亲太伤心了，一进村子叫喊了一声：“娃他大，我对不住你呀____！”就昏死过去了，一下子就昏过去了，当时我有个二伯把母亲抬回家。我母亲是觉得对不起我父亲，对不起我妹子，一下子死了两个亲人，死得那么惨。但是也不能怪我母亲，当时跑出去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为了把我和我姐姐活下去，不逃命，也许都饿死了。可是，我们回到家，我大、我妹子都死了，我们的旧房子空空荡荡的。我妈就受不了了，醒来就一直嚎，一直嚎，哭死人，哭自己。

依：村里人有没有责怪你妈妈的？

牛：责怪什么呢？那时候，我的舅舅来了，和我母亲吵嘴，我妈妈这人，没文化，也不会说出来个啥道理，当时不出去也不行，全家都走，人太多，又害怕没处落脚，就留下我父亲和我妹子。结果......。

那一次回去，没把我妈哭死，伤心得很。

(我在大队办公室采访牛喜来)

依：你在来陕西前，在甘谷有没有见过饿死的人？

牛：见过，在路上没有看见过。在我甘谷，西十里铺王家庄，那个村子，扔掉的小孩特别的多，那个山区。当时，我就是个七、八岁的娃娃家。每天都到山上、沟里找东西吃，就看见山底下死小孩特别多，小孩一死，人抱出来一扔，也没有人埋。狗吃老鸦吃。我不敢靠近看，我害怕。

依：你的亲戚家有没有饿死的人？

牛：我大伯的儿子，我叫大堂哥，都因为饿得没办法，生活不下去，上吊了。

依：他多大？叫个啥？

牛：他是四几年出生的，上吊的那年也就是十四、五岁，他叫个董河心。

当时我堂哥自杀以后，我大妈就得了精神病了，受的刺激太大了。

依：从甘肃回来，你妈妈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

牛：我妈妈没有给我说过什么，这些事情都是我亲眼看见的，经历过的。我和妈妈从甘肃回来以后，经常哭、经常掉泪，胸口犯疼，也没有办法，还要生活，也都是硬抗着，没地方去说。

依：你和母亲回去，你这里的父亲说过什么？

牛：也没有说过啥，也没有让我妈走的意思。当时，我父亲还唯恐我妈妈反悔了，和我回去不回来了。我父亲对我妈妈特别的好，再一个，我妈人心里有事情，性情也就不大好，我父亲害怕我妈生气，还总是让着我妈妈，不敢多说话，我父亲说：“你想回去了，就和娃回去看一看。你如果不想回去，就不回去，看你咋样子高兴。”六八年的下半年，我舅舅的儿子写来了信，说我父亲和妹子不在了，我妈才再忍不住了，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回去了一趟。可是，人见不到了，只见到两个土坟，黄土堆堆子。父亲不在了，妹子也不在了。一个家就......

依：以后你们再回去没有？

牛：就再没有回去，家里没有人了。

当时的情况提不起来，一提起来我就心里难受得很。师傅，就说到这吧，我还要给人家干活去呢。那我走了。

后记：谈完话，牛来喜眼含泪水走了，说还要去干活。我很内疚，好像把一块长好的伤疤又揭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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