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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换了两斗玉米

2016-03-22 辉说



美国作家依娃《寻找大饥荒幸存者》连载之19:

把我换了两斗玉米

文|依娃


受访人:张海花,69岁,陕西省户县涝店镇姚余村人

逃荒前为甘肃省秦安县莲花乡羊弯村人

时间:2012年9月15日   录音长度:24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户县涝店镇姚余村张海花家

大饥荒饿亡者:

XXX,女,60多岁,甘肃省秦安县莲花乡人,饿亡。

XXX,女,年纪不详,甘肃省秦安县莲花乡,饿亡。

 

 

依:姨,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以前的事情,五八年、六零年。

张:那个,可怜得很。(老人一下子开始流眼泪。)

依:姨,你别哭,咱们慢慢讲,你看,我又把你弄伤心了。

张:我今年身体不好,病多得很。

依:你叫什么?

张:我叫个张海花。

依:姨,你今年多大了?

张:六十九,属猴的。

依:你原先甘肃老家在哪里?

张:秦安县,莲花乡,在秦安县的粱上,叫个羊湾村。

依:你再回去过没有。

张:今年我就想回去,我上次回去都有十年了。

依:你是哪一年到这里的?

张:六零年,吃大食堂那一年。

依:你来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呢?

张:十七岁。我是人家把我哄来的,老家的情况不好。

(张海花双眼含泪哭起来)

依:咋个不好?别哭,别哭。

张:我哥教学哩,当着小学校长,吃是吃大食堂,吃不饱,没有馍吃,一天二两面喝三顿汤。吃不饱,天黑了偷着吃上些,我妈在食堂做饭哩,偷偷给我多吃上些,反正也吃不饱。我哥说这里好,要人哩,陕西好。

依:你偷的吃过没有?

张:我偷哩,在地里偷洋芋,偷麦子,种啥偷啥。

依:你不怕人家把你逮住?

张:那个地方的村长好得很,人家不打人,说:“装去,赶紧装上回去。”队上人都偷哩,不偷人饿得没办法。那个王主任好得很,那个人好得很,几个人都夸那个人好,心善良,看见了就叫你偷了赶紧回去。我没有要过饭,我一家子人没有要过饭。

 

依:你们哪里有没有饿死的人?

张:有,我下来以后饿死的人多得很。

依:你家有谁饿死了?

张:我舅婆就饿死了,就是我妈娘家的妈,就是我婆(土语:外婆),当时就是五、六十岁了。我大妗子(土语:大舅母)也饿死了。我回去的时候,听我妈说,她把我婆叫来,我哥一个劲儿抱怨哩,我哥说:“饿死人的年景,把老婆子叫来弄啥哩?叫老婆子来,要把我娃饿死呀?”我妈给我婆捞的浆水,天天吃浆水,凉得很,一吃就拉肚子。我哥非不要我婆,对我妈说:“你把老婆子送回去,救娃娃不救老婆子。八十岁的老婆子救下能弄个啥?”我妈就偷偷给我婆装了几斤面,拿回去,一天只能吃一两粮嘛。最后就饿死了,是我哥不让我婆住在我家,害怕我婆吃饭,他娃吃不上。让小的吃不让老的吃。

 

依:别哭,别哭。我不是问你私事,当时来的人多得很,人家把你咋哄来的?

张:我是大姐和二姐两个人跑过来,二姐回去了,我哥教书哩,我二姐说,陕西好,咱全家都搬走,羊滩有房子,能住人,人家要人哩。后来又说,全家去不行,人家不要,就把我和我的一个侄女领来了。

 

依:你在路上有没有被人收容?

张:收过,在宝鸡车站,我和我哥哥两个人。人家撵哩,我们就跑了,人家就没有撵上。

 

依:谁把你领来的?

张:我哥哥,我哥哥说:“走,咱都下去,甘肃不好。”跑下来,把我放到羊滩,人家不要,就把我放在这里。我只有十七,我不爱这里,我不爱这里。

依:你哥哥把你领到这里,给我伯?(注:张的丈夫)

张:羊滩是我姐家,就把我说到这里。给了两斗玉米,把我换了两斗玉米,给我哥哥,叫拿回甘肃,叫家里人吃去,活命去。我家这个人是个死人(土语:不太好的人)。

依:姨,你占人家便宜了,我听说还有只换了一升玉米的。

张:占了便宜了,你看他我生病了,管不管我?

依:你结婚之前,有没有见过他?

张:唉___,见了一回,谁把谁也没有看一眼。

依:你俩说话了没有?

张:说啥话,我是要饭的,就对了。

依:你在见他之前,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张:没有,就这一个。有个家落脚,有个地方住下吃上就行了,见他的面连头都没抬起来,没有看。咱是要饭哩,吃上住上就行了。

依:他比你大多少?

张:他是属兔的,七十四了,比我大五岁,两斗玉米换了个媳妇。那时候和他姐家吃饭,一起过活。

依:你到陕西以后吃的怎么样?

张:也吃的不好,他是他伯养大的,他伯人好。他妈那人,磨上些面,自己烙些锅盔,自己一吃,鸡下了蛋,自己一吃,不给我吃一口,我过来也可怜。这男人人不行,我再有病也不管我,光是舍不得,我一年住几次院,他老不管我,娃回来要钱,他就吼:“可又来要钱了,可要钱哩。”我命不好,遇的人不好。

依:刚来的时候怎么样?

张:他把我打的和啥一样,往死里打哩,我害了病,按在炕角上就打,拉住就打,我一年害十次病,九次都是他打下的病。那是那几年有娃了,没有娃我就走了。

那一年,政府要往回送人,我就藏起来,躲避过去了,有娃了,舍不得,回不去了。

 

依:你在这里有了几个娃?

张:五个,三个女娃,两个男娃,我现在和老二过着哩,老大不管我。

依:你到这里能吃上吗?

张:那几年也甚吃不上,咱没菜地,人家有菜地,能吃饱,我们吃不饱。只给分一点点粮,没有吃过馍,每顿就是两碗稀饭。到这来我后悔,我后悔了,如果没有要这几个娃,我就走了,娃娃放不下。我是没有办法。

 

地方好着呢,平平的,比甘肃好,是遇上的人不好。人不行,差得远,你再病,人家不管我。人家家看病,都是一对一对的,我就是一个人,没跟过我......不管我。

 

依:姨,不要哭,不要哭。

张:我心里难受得很。到陕西遇上这人不好,这几年是不打了,那几年天天打,正月初一都打哩,打得过不成年。现在不打了,也是成天胡骂哩。我看病要钱,他就不给,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啥哩?”人家是屋里的掌柜的,娃娃给我一点钱,就拿走了。我爱娃,我不爱他。我给你说,我不爱他,我孙子好得很,儿子也好,就看在娃的份上,才没有回去。我不爱他,一辈子不爱,我是没办法。我是逃荒的,才落到他家里,我是没办法。

 

我儿子好,给我钱用。我儿媳妇也好,我有心脏病,给我把药买上,说:“妈,你吃药,吃完了再买。”让我吃,我孙女还好,给我买衣服,给钱。

  

依:你到陕西以后,你老家的人生活怎么样?

张:我大娘娘好,我姐夫也好,给上些粮食、面,让我大(土语:父亲)背回去,让我妈烧些汤,还能揭开锅,还能有三顿饭,我大每一年都来背一回粮食,背回到秦安,我大那一年来,还到公路上去打了一年工。

 

我大人能行,每次来拿些蜡拿些麻,换上些粮,上下来回盘缠能挣出来,来背些粮食背回去,一年跑个两次,能烧个拌汤,就能把嘴喂住。

依:你爸这样背粮食回去会不会被人家拦住?

张:被拦过一次,在天水那个车站,路过一个窑,出来了三个人,拿了个棍子,是抢粮食的人,那墙上挂着纸佛爷,刮了一股子风,那几个人眼睛给迷住了,看不清了,我大就跑了。他每次背粮食操心的很,半路上有截粮食的人,不操心就被人杀掉了。我大一年背两次,年上一回,夏天一回。

 

依:一次能背多少?

张:七、八十斤。我姐夫好,把麦磨上,装在口袋里,给我大背上。我这口子不行,就是一碗都不给,说:“你去借面去,你去借面去。”不给,就是一颗粮食都不给。我姐夫给,把面背上,把我大送到兴平火车站,这个人不行。

 

那一年,我要回家,到对门三大家要了些面,他给了我十块钱,回了一回娘家。那阵车费便宜,一趟就是五块钱,我去搭了个煤车,就没花钱,能给家里卖点啥。我牵了个娃,背了有三十多斤面,就回去了。

 

依:你家里现在还有谁?

张:我兄弟,几个月就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对他说:“姐好着哩,姐好着哩。”他就说:“你不好,你不好,我心里就知道你不好。”我在这里一直过得不高兴。

 

六零年, 把我换了两斗玉米,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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