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人物 | 在被选择中踏实前行——缅怀中国工程院院士阮可强
2017年4月29日0时33分,阮可强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85岁。
先生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著名核反应堆和核安全专家、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中核集团科技委副主任、国防科工局核安全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国家环境保护部(国家核安全局)核安全与环境专家委员会副主席、《中国辐射防护》杂志副主编、中国核学会辐射防护分会副理事长、《核科学与工程》杂志主编、国家“863”计划能源领域第三专家委员会首席科学家。
先生不幸逝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优秀的科学家、一位好师长,是我国科学界和教育界的重大损失。
先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和他本人所倡导的“人简单了,就容易快乐”“踏实工作,从不挑活”“无论哪个时代,无论选择怎样的道路,都应该务实。只要潜心踏实地坚持往下走,都会有出路”的工作态度将永远激励我们前进!
先生和我们永别了,但他毕生献身科学事业的崇高精神永存!
在被选择中踏实前行——中国工程院院士阮可强口述实录
《中国核工业》杂志 叶娟
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动选择
我高中毕业填报大学志愿是1950年。当时我们国家刚刚解放,学生报考学校有两个思路:一个是报考东北老解放区的哈工大、大连工学院;另一个就是报考传统的清华、北大。当时社会上流行报考的专业也有两个:一个是航空系,另一个就是机械系。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我们国家解放后需要建设,机械很重要。我报国心切,就填报了哈工大的机械系和清华大学的机械系。高考后,哈工大先发榜,我是机械系第一名。不久,清华也发榜了,我是第六名。我选择了清华大学的机械系。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主动选择。这之后,我所有的选择都是被选择。在清华大学上了一年之后通知我去苏联留学;我在苏联留学7年回国后被分配到二机部;不久部里又派我到苏联改行学习反应堆;回来后在二机部大楼里工作了五年,然后到原子能院工作一直到现在。
1956年,我从苏联毕业回国,在清华遇到了何东昌先生。他找我到家里聊天,希望我能回母校任教。只是二机部当时已经决定了让我到部里工作,如果当时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我想我会选择回清华当老师。
我们这代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思想单一,听从组织的安排,无怨无悔、踏实工作。从1956年到现在,57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没有离开核工业。就是在事业的低潮期,最困惑的那几年,我也会坚持等待。我心里一直有信念,相信国家必然会大力发展核事业。自己也一直明白这辈子我就跟核事业结缘了,不会再去做别的。一路走来,我仍觉得核工业对我们国家的贡献是很大的。一个国家核武器的成功研制和核能的发展决定着其大国、强国的国际地位。所以对于这次的被选择,我不仅无悔而且还觉得很幸运。
人简单了,就容易快乐
前几年,浙江省政府组织宁波籍贯院士回家乡看一看,在当地领导的陪同下我回到了我的老家慈溪县。我已经50多年没有回去了,这次回去,家乡有很大的变化。不曾想,还遇见了当年的一位邻居大姐,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那段简单、质朴、温暖的岁月。
我出生在上海。1942年日军占领了上海租界,我们全家从上海逃到老家慈溪。1942年至1945年,我在老家度过了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那个时候,上学交的不是学费,要交粮食。中学离家里也很远,需要经过一条河。当时就是这位邻居大姐的丈夫划船带着粮食送我去学校。那时是抗战时期,大家生活都很压抑,但我的记忆里也有很快乐的事情。每到春天,田野里满是紫云英,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游杜湖、白洋湖。小船在芦苇里穿来穿去,湖水清澈,可见鱼游。我们在河里摸鱼、抓菱角吃。人的童年总是很难忘的。
1945年夏季,抗战胜利,我们从家乡返回上海,为了赶上开学的日期,母亲决定乘私人的海船回上海。这是一次有风险的航程,海上船颠簸得很厉害,大家都吐了,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回上海后,我进入上海敬业中学继续中学的学业。敬业中学是有200多年历史的老学校,早年叫敬业学堂,教学质量很好。我至今还怀念高中时的数学老师王松龄。王老师教几何,在黑板上用手一比划,随手就画出一个圆,很圆很圆的。中学教育给我打下了很好的基础。1950年敬业中学毕业后,我考取了清华大学机械系。
进入清华大学后,对于我这样一个穷学生来讲,一下子进到了这么好的大学,有那么多的名师,还有那么好的图书馆,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学习,拼命吸收知识。我在清华读书一年,只进过两次城。一次是国庆学生们游行,乘大车到西直门;一次是学校为抗美援朝捐的东西,由数学系的一位老师和我负责保管,我们进城里典当铺里问价钱。那两次进到城里,我都很开心。虽然我在清华只读了一年书就去苏联留学了,但清华大学的名师和校训对我影响至今。
在清华大学机械系上了一年之后,系里从整个年级3个班100多人中,选了两名同学去苏联留学。其中一名就是我,当时听到特别高兴。我事前都不知道,也没有参加考试。系里通知我第二天去北大集合。去苏联前,给我们留学生每人发了五件套。两个皮箱子、一件狐皮大衣、一顶皮帽子、一双靴子、两身西服。当时觉得一个小毛孩子有狐皮大衣穿,高兴得不得了。
人简单了,就容易快乐。学习、工作中这样,生活也是这样。生活当中,我夫人对我的工作一直很支持。我在原子能院工作,家在市里。家里和孩子都是由夫人来操心的。当然礼拜天回家我也会做家务。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家务活就是搬蜂窝煤。上世纪80年代,送煤的工人会把煤块运到楼门口,我家住在6楼,我和夫人就想法子制作一个吊篮把煤块运上去。后来人家不送了,要自己到煤店去运,我和夫人又想法子,给木箱子安了4个轮子,先把煤块运到楼前,再用吊篮运上楼去。回头再想这些,心里就感到快乐、温暖。
我只有一个男孩。他的成长我没有操太多心,都是由夫人负责。我觉得我这个父亲做得比较差,心里有愧疚。跟儿子一起最快乐的事情是到了礼拜天我带着他去地坛公园放风筝。现在孩子在加拿大,在我心里,他就像那只风筝。
我今年已经80岁了,很多人觉得我不像80岁。问我有没有保养秘诀,我想了想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健走。我在原子能院工作这么多年来,从北区到南区一直保持步行。刚开始是因为家里穷,弟妹又多。我每月的工资除了自己的生活费以外都寄回给家里。没有钱买自行车就步行。后来有钱了以后,发现慢慢已经习惯了步行,也就一直坚持了下来。一直到今天,我有机会就走路,对身体很好。
踏实工作,从不挑活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
父亲是一名职员,母亲是家庭妇女。走上科研这条道路,并不是受到父母的影响。父亲对我的要求是要做一个正派的人。母亲对我的影响就是与人为善。家里有5个孩子,只有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生活很清苦。但母亲对这个家庭起了决定性的影响,无论再苦她都坚持让孩子们上学。我是大哥,要为弟妹们做榜样。我深知家里穷,社会上那些热闹、花哨的东西都与我无关。我只管单纯、踏实地埋头学习。中学的时候,上海最有名的电影院是南京路上的大光明电影院,我在上海那么多年,一次都没有进那里去看过电影。1950年,我考上进清华,当时中学班里只有两名同学考进清华。后来,我的妹妹考上了北大,一个弟弟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另一个弟弟考上复旦,我想父母是很欣慰的。
没有背景,就得靠自己。在工作中,我也是一个思想专一、踏实工作的人,从来不挑活。
1958年4月我从苏联莫斯科动力学院毕业回国,分配到二机部二局任工程师。刚到部里的时候,因当时国家原子能工业刚刚起步,工厂处于建设阶段,领导要我到原子能所参加实际工作,锻炼一下。
我在短短的几年内,在莫斯科动力学院高水平导师的指导下做了高温气冷堆的毕业设计,一回国就参加了重水堆的临界起动,随后做了石墨水堆设计的消化吸收工作,参加了潜艇压水堆的概念设计工作。一个年轻的工程技术人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触、实践了四种反应堆,的确是很大的锻炼,由此积累的反应堆知识,对我的业务成长有非常大的帮助,为我此后的工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回顾这段经历,我深深体会到,只有在国家发展核工业的大背景下个人才能获得这么好的成长机遇,没有这样的机遇,个人成长要慢得多。
在临界安全小组的日子
第一批核燃料工厂投产运行前,临界安全成为十分重要的问题,当时,苏联专家已经走了,工厂只建了一部分,留下“半生不熟”的局面,临界安全是需要解决的大问题之一。为此,必须从头到尾全面弄清楚问题,独立地在临界安全上作出结论。当时的要求是万无一失。刘杰部长极其重视临界安全问题,亲自抓这件事,钱三强副部长具体抓临界安全工作的安排和落实。钱副部长把解决临界安全问题的任务交给了原子能研究所。原子能所当时集中了最强的堆物理方面的力量,成立了临界安全小组,彭恒武任组长,黄祖洽为副组长,还有反应堆物理实验室的一批青年科技骨干,着手解决临界安全问题。我有幸被指定参加这项工作,并担任临界安全小组的秘书。
工作是困难的,苏联专家走后留下的资料很少。从国外文献获得的资料也不多,特别是结合工程实际的数据几乎没有。当时也没有做临界实验的条件。只能充分利用现有条件夜以继日地拼命干。第一批核燃料工厂启动前,部里要求彭所长(当时彭恒武先生是原子能所的副所长)带领临界安全小组到现场审查。刘杰部长告诫大家说:“我们绝对不能是跃进号。”此前不久,我国第一艘万吨轮“跃进号”建造成功,首航从青岛出发去日本,发生触礁。首航就出事故,全国震惊。刘部长是指我国第一批核燃料工厂建成投产,决不能一投料就发生事故,要绝对避免临界事故。这个告诫是严厉而准确的,我至今还记得。
临界安全小组到工厂现场,工作十分认真。彭所长手中拿着设计图纸,要我用皮尺测量检查设备间距是否与图纸符合。如果不符合,在临界安全上就可能有隐患。彭所长是国际知名的大物理学家,为国家的任务,这样踏实、细致、高度负责,对我是极好的身教。临界安全小组还与车间的技术人员,制定了每一个工艺岗位的安全操作量,建立操作卡。临界安全小组提交审查报告,部领导批准并下了工厂投产令。
1966年春,临界安全小组在黄祖洽先生带领下,到四川峨眉,审查一个新的核燃料工厂的初步设计。那时迁三线,设计院已搬到峨眉山的伏虎寺工作。临界安全小组住在山下的报国寺,从报国寺上山到伏虎寺,要走约半个小时。我们每天早晨上山工作,晚上回报国寺休息,整整工作了一个月,对设计的每一个工艺单元、每一个设备认真细致地进行临界安全审查,写出审查报告。在报国寺住每天早饭都有花生米吃,我们很高兴——多少年没有吃到花生米了,估计是和尚们自己种的。
当国家要建造第二座后处理厂时,核二院是设计单位,但其中的临界安全设计由原子能所承担。当时彭恒武先生和黄祖洽先生已离开原子能所,到九院工作。所以这时领导明确临界安全小组的工作就由我负责起来。
快堆要快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极大地激发了科技人员的积极性,由此大家开始畅想核能的下一步发展前景。发展快中子反应堆就是这个背景下提出来的。经过几年努力,到1970年时,第一座快中子零功率反应堆的工作,已经进展到了具备安装设备、建堆并临界起动的条件。那时,所需的核燃料元件也已经在制造厂加工完毕,运抵原子能所。当时我是反应堆物理研究室的业务负责人,负责快中子零功率反应堆的建造、临界起动和起动后的物理实验。快中子零功率堆装料需50公斤富集度为90%的高浓铀。因所需高浓铀的数量很大,报告一直送到周恩来总理那里。总理问实验用的铀消耗不消耗,回答零功率实验中不消耗,而且也不会有大的放射性。总理说,那就调拨供实验用,待国家需要的时候再把铀收回来。第一次临界是在1970年6月29日,那天天气特别热,从早晨开始加料推临界,直到夜里快12点才到达临界。堆上配备了五套起动计数装置,因天气热,到快接近临界时,三套起动装置已经不能正常工作,就靠剩下的两套计数,逼近临界。第一座快中子零功率反应堆的建成,是我国快堆发展的一个里程碑,为快堆研究,奠定了基础。周总理批的50公斤高浓铀,过了40多年,至今还在反应堆物理研究室,用它进行了许多实验研究。
快堆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中国实验快堆已成功并网发电。但事实上,我们国家快堆的发展还是慢了一些。快堆技术从1965年开始提出,到如今已经将近半个世纪。1970年我国快中子零功率堆建成时,印度的快堆技术还没有起步。但是印度的发展很快。到明年印度50万千瓦的快堆核电站就要启动了。而我国的快堆核电站项目还没有立项。我想我们还需反思。国家也应该更重视和大力发展快堆。
我记得刘杰部长在文革期间下放到原子能院工作。有一天下班后,我从北区往南区走,有一辆自行车在我身边停下,我一看是刘部长。我俩一路聊天,刘杰部长很关心快堆的发展。他跟我说:“我现在到了401所,晚上反而有时间看一些资料了。我最近在看有关快堆的资料,快堆是一定要好好搞的。”那个时候,刘部长自身受到不公正待遇被下放,但他心里还在关心快堆的发展,让我很感动。再之后,刘伟部长的时候,给我们开会时也常说,快堆要快,我们的发展太慢了。快堆要快,这句话几乎成了我们的名言。
务实,二机部文化的灵魂
我从1958年苏联留学回来分配到二机部,从那些领导身上学到的核心价值观,就是对国家的事业忠心耿耿、对国家的任务高度负责。我想,这么多年来,我感受到的二机部文化的灵魂就是务实。
我刚毕业分配到部里来,大家的关系都很融洽。那个时候副局长是两个人一个办公室,而处长跟我们大家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当时是宋任穷同志任二机部的部长。宋部长喜欢每天提早来到部大楼,有时先不到自己办公室,先在楼里上下各层看看。有一天早上宋部长走进我在的办公室,我很突然。他说:“你们在苏联吃了多年黄油面包,刚回来吃饭还习惯吗?”我笑着说:“我们本来就是吃面条、米饭长大的,习惯。”
刘杰部长在我们刚回国后的那个春节,特意派车把我们几个留学回来的年轻人接到他家里去做客。我们在客厅里坐下,刘杰夫人端来很多茶点,我们心里很温暖。刘部长让我们谈谈工作上有什么意见。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敞开思路谈,没有什么顾虑。过后有人告诉我们,春节后的干部会上,刘部长讲话中含有我们提的某些意见。我们都很高兴。
我在二机部感受最深的就是“务实”二字。刚进二机部,宋部长就在一次会议中提出,要先写楷书再写草书。年轻人要先踏踏实实、规规矩矩学习,然后再消化、吸收、再创新。这句话一直影响我到今天。我们那代人,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但我们都踏踏实实地走了下来。那个时代,确实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的科研人员。今天的这个时代是更好的时代,年轻人有更多的选择机会。所以这个时代会培养出类似比尔·盖茨这样的人才。但我想无论是哪个时代,无论选择怎样的道路,都应该务实。只要潜心踏实地坚持往下走,都会有出路。
图文转自:中核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