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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蔚州书法家魏标印象记

2017-03-13 若愚 雪绒花原创文学

蔚州书法家魏标印象记

文/若愚


           一               

蔚州是历代书法家辈出的地方。凡是到蔚县做官为吏的僚属们,一般都有两把刷子,民间的书法家也不少。从当地风蚀的古堡中去寻觅,遗存在残垣断壁上和各种庙堂上的壁画、碑记中,都有很多美伦美奂的书法作品。官吏们来往的书信、官文、奏牍、题记,端庄绮丽,法度严谨。在民间,账簿、契约、家谱、婚贴等,一切记载民间诸事的私人文书,隽秀朴实,大有竢实扬华之势,反映了民间书法的真实水平。古往今来,每个村堡里都有几个写漂亮字的人。如今人们把写字说成艺术,或许是时代对写字的进一步解读。愚不敢妄断今天蔚州的书法家们是否超越了写字的古人,但这种全民学书和凡事必艺术化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之至。

魏标先生就是从这种大潮中脱颖而出的书法家。他写的欧体楷书,刚劲有力,秀丽端庄。史家们评说,欧体字“方圆兼施,以方为主,点画静挺,笔力凝聚,既欹侧险峻,又严谨工整。”这样评价魏标的书法作品一点不为过。愚做为业外之人,还要加上一句评语,“欹侧中保持稳健,紧凑中不失疏朗。”魏标是一个用心写字的民间艺术家,他没有披着时代书法家们绚丽夺目的外衣,却承继着蔚州学习书法的最本质传统,是蔚州优秀的草根书法家之一。

          愚曾拜读过《兰亭序》摹本,字里行间体会到,写字的人们是一个很会玩耍的群体。茂林修竹,群贤毕至,是多么的惬意和洒脱。与魏标相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谬效“俯仰一世”,在朋友家里聚会。那时,人们还不富裕,很少有人想到玩耍文化,更没人花钱去买几刀毛边纸练习书法,大家谈论的话题是如何发家致富,酒酣耳热,不知谁先挑头谈到蔚州文化,说起古堡涌泉庄里的土财主王樸,气氛就不一样了,“取舍万殊,静燥不同”。愚身边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的青年人,文质彬彬,有一点书卷气。他叫魏标,也是北坡一带人,写一手漂亮的好字,追求书法。愚那时刚刚调到县税务部门,每天跟“钱粮米面”打交道,咋听这些话题,除了对蔚州文化的仰望之外,是魏标留给愚的最初印象,也是第一次听到王樸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土财主跟书法有什么关联。

时光荏苒,中国经济早被世界仰首以翘。人们腰间有了票子,追求文化变成了现实。于是,蔚州城里学书之风悄然兴起,蔚然成风。前些日子,外孙嚷嚷着也要去学书法,跑了几家书法辅导班子,多有敛财之嫌。其中有一个女教师握笔的姿势就像手攥香肠一般,看那派头也不是什么书家。后来见几家稍有名气的,均名不副实。孙辈学书,赶超先人,当然要找一个好的师傅。

一日,到书店里给外孙买字帖,走到人民路中段,南侧不显眼处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京西书法培训基地”、“中国书法家协会河北省书法考级基地”。牌匾隐挂在临街阳台上方,牌子素色,与众不同,上了二楼,街市里吵闹的喇叭之声,渐去渐远,里面是一片优雅安静之地。推门进来,一股翰墨之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心静神安。

书法教师就是久违的魏标。他笑呵呵迎上来,仔细一瞅,你?不是三十年前的木匠师傅魏标么?是啊,不认识了?并随口叫了一声若愚哥。愚一时懵懂,竟没有认出他来,也不敢拿眼前之人跟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小伙子相提并论!只见魏标似乎行走不便。畅怀叙旧,忆往追昔,看着他沏茶的背影,愚还是早年的印象——线墨量身,一条正直的汉子。当年聚会后,曾和魏标有过几次较深的邂逅。魏标谈到,因家境贫寒,一时还当不了书法家,吃饭当紧,以后闲暇了,再去搞文化吧。愚当年问他,想干点什么?他说,当了木匠。愚替他惋惜,他的影子不时出现在愚的脑海里。世事就是这样,有才能的人总是命运多舛,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在所难免。似乎孔老夫子在两千多年以前就预见了魏标的身世。愚倒是觉得,木匠和书法家都很了不起。


魏标生于土均庄村,祖祖辈辈的庄户人家,有长兄长姐,父亲甄堂是一个淳朴憨厚的农民。魏标出生时,是新中国挂旗不久的1958年,那时百业待兴,方兴未艾。父亲和所有翻身农民一样,扬眉吐气,为了村里的事情忙里忙外,组建互助组、高级社,后来成立人民公社,忙得不亦乐乎,小村庄里红火热闹。可是,好景不长,不久与世长辞。魏标隐隐记得,每天晚上,父亲拿着纸笔,跟着乡亲们,怀里抱着他,去识字班读书认字,家乡解放了,新建了小学校,或许是看准了小儿子聪颖的天赋,多么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有用的文化人,像村里那些老文化人一样,为乡亲们写写算算,可这一切他都看不到了。

老父亲病故时的情景,并没有给年仅三岁的魏标留下多少记忆。渐渐长大,他知道父亲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农民,按照传统方法种地,天旱雨涝,什么节令种什么,父亲心里都明白。每年秋后打下粮食,堆在场里,父亲背搭着手,踱着脚步,在粮食堆旁转悠一圈,就知道今年打了多少粮食。年幼的小魏标,继承了一个精干农民的基因,父亲干农活儿,他就拿着木棍在一边玩耍。他的家离识字班不远,父亲去了,他仍然每天扒着门窗向里面张望,好像屋里还有父亲的身影。有一天竟然在泥土地上画出了歪歪扭扭“农民”两个字。年轻的寡母王占英心里一惊,这孩子多像他爹?慈善的母亲不敢多想,因为她实在没有能力把这样一个贫苦的农家子弟培养成文化人。那时,新中国虽然建立,农民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个寡母,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实在没办法,母亲带着他和哥哥姐姐改嫁了。魏标说,父亲劳苦一生,除了种地,还给人家扛活,冬天农闲,就光着脚板,在土崖下的窑洞里编织草蓆,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他说父亲就是累死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时,正是中国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头。

魏标的新家是董家涧的魏家,魏标一进魏氏家门,便随了继父魏多贵之姓。愚总是为憨厚的农民甄堂惋惜,父死母嫁,人间一大悲剧啊!魏标却解释说,姓氏只是一个代号,姓什么都不重要,甄、魏的先祖们,都是从大槐树底下迁徙过来的。愚听了,更感到蔚州文化的多样性。元末明初,推行罢兵屯田,休养生息,明廷从全国各地迁来大量移民,才让蔚州这块历经战乱的荒蛮之地有了人烟,移民组成复杂,背景不同,又为蔚州文化的多样性奠定了根基。魏标说,继父魏多贵也是一个厚道的农民,让他读书上学,眼光似乎比生父看得更远一点。

1975年冬,突然传来一声炸雷,没见过的自然现象。就在那天夜里,含辛茹苦的生母,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时,哥哥娶亲,姐姐嫁人。母亲改嫁后,又给继父生下两个子女,生活担子加重,继父一下子老了很多,魏标很理解继父,他跟生父一样操劳过度。生产队收入很低,社员们吃不饱饭,由于人口多,他家比别人家更穷,未成年的魏标从此告别了学校,再没有上学的机会了。魏标懂事早,成了继父的好帮手,他穿得破破烂烂,放驴,牧羊,掏茅厕,刨冻粪,耩地下种,抱粪篓子,拉墩坷垃,秋天收割,他跑在最前头,拿最少的工分。跟大人一样,最苦、最累、最脏的农活儿他都抢着干。农闲时,就跟姐夫学木工。母亲去世后,继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言不语,浑浊的目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母亲去世不久,不幸终于再次降临在魏标的头上。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傍晚,魏标牧羊归来,刚刚走进泥泞的小巷,就见村里一伙人堵在他的家门口。魏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扒拉开人群,只见破旧的门栓上落上了铁锁。土均庄民风淳厚,家家不锁门,魏标心里一惊。只见门口一卷破烂铺盖和一条瘪瘪的布袋。继父从人群中挤过来跟他说,你已经被我逐出家门了,说着指着那个布袋和铺盖跟他说,这是二十斤小米,你自己背着铺盖去找活路吧!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像沉重的晴天霹雳击打在魏标的头顶上,他一阵眩晕,天要塌下来一样,他哽咽着,哭不出声来,看着继父毫无表情的脸色,是那么坚定,他怎么也想不到慈祥的继父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无情?但他不得不接受眼下的现实,从此他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魏标呆呆地站在那里,羊儿们似乎很懂事,也围拢在他的身边。乡情们纷纷过来劝说,魏多贵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神情仍然是那么冷漠。稍停一会,魏多贵猛跺一下脚,扭头走进院子,关了街门。魏标听着院内弟妹们的哭叫声,他突然醒悟过来,这一切都不会改变了。乡情们渐渐散去,黑暗的村庄里死一般寂静,偶尔有几声狗的吠声,他蹲在自家门口,回忆着小院里曾经的欢声笑语,他想起母亲慈祥的面容,他哭了。越想到母亲,越悲伤,他用脏兮兮的双手,不断反擦着泪痕,渐渐地睡着了。秋天深夜的露珠打湿了他薄薄的衣衫,他在萧瑟的夜风中颤抖着、哆嗦着、 41 37785 41 15791 0 0 3883 0 0:00:09 0:00:04 0:00:05 3884扎着、哭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前那棵百年老杏树的枯叶不时落在他的脸上,他醒了。一夜的变故,对于魏标来说,好像经历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他背起那卷破旧的铺盖,一手提溜着那几斤小米,这是继父分给他的全部家当和财产,他在村里漫无目标地转悠,熟悉的村庄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魏标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不得不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出路。只是他的处境比其他同龄人更悲惨、更凄凉。

几天后,他跟乡亲们筹借了50块钱,租下隔壁邻居的一间东下房,小屋已有百年历史,显得苍凉。在那窄窄的土炕上,过起了一个少年的独居生活。冬天渐渐来临,魏标躺在那里,坍塌的后屋顶上露着天空,空洞处结满蜘蛛网。没几天,二十斤小米吃完了,他不得不跟乡亲们借粮乞生。一个寒冷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开春以后,他找到姐夫正式学习木工,比他大十几岁的姐夫悄悄告诉他,你给我当徒弟吧,这也是你继父的意思哩。魏标隐隐感到继父似乎并没有忘记他。虽说木工是一种养人的手艺,但也是一种很重的体力活儿。魏标还未成年,但迫于生活出路,不得不过早地承担起成年人的重担。

开始自己不会做饭,跟邻居伙用一个灶台,好心的邻居帮他做,或者等邻居做完后他再做。每天棒子面窝头,小米稀粥,就着咸菜疙瘩。夏天好过,冬天难熬。转眼又到了数九寒天,破旧小屋的墙根下,到处是拳头大小的老鼠洞,后墙上结满冰霜,嗖嗖的寒风从缝隙中袭进来。每当夜深人静,老鼠们在地上窜来窜去,偷吃魏标没有吃完的食物。晚上收工回来,水缸冻实了,只好用斧子凿开一个冰窟窿,才能取水生火做饭,夜里听着地上老鼠们打架嬉戏的声音,一天一天苦熬着。

  

        开始,他跟别人拉大锯,上高下低,一天下来,累死累活。由于他心眼活泛,时间不长,破料、刮料、凿眼、划线,都不在话下。魏标不怕苦累,渐渐爱上了这一行当,不仅能制作一般的民用家俱,其它木工活儿都不在话下。盖房开檩挂椽,制作门窗,样样技艺娴熟,做出的活儿人人夸奖。几个月过去,加上他过去的功底,终于学得一手过硬的木工手艺,让他打家俱翻盖房屋的人家越来越多了。

魏标并没有忘记他喜爱的书法艺术,有了空儿,就在地上划拉着他喜欢的欧体字。一天,好心的队长把他找来说,如今全社都在大搞农田建设,队上叫你修水库去。魏标还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他欢欢喜喜跟着大家上了水库工地,涌泉庄水库就在董家涧的南部,能看见县城的轮廓。每天打桩夯土垒坝,比在村里干木匠活儿累多了,可魏标觉得并不累,他认为队长给了他一个走向外界的机会。水库修好后,公社就把他安置在社办农场里继续干木工活儿。

1976年唐山大地震,公社号召农场的工人们报名参加支唐建设,年仅17岁的魏标第一个报名参加,他是全县支唐队伍中年龄最小的支唐英雄。支唐人员被分配到乐亭县疏通河道。乐亭县大清河直通渤海湾,水深湍急,由于地震,堵塞了河道,从唐山下来的污泥浊水臭气熏天,魏标同众多青年们一样,第一批跳进泥潭,挖掘河泥,双腿陷入又黑又臭的河泥中,他一锨一锨吃力的挖着,弄得满身泥水,可他不叫苦,不喊累,头一天就超额完成了上级规定工程任务。经过连续三个月不分昼夜的艰苦奋战,他们超额完成了任务,受到县政府的嘉奖。

从唐山凯旋回来,魏标继续回农场工作。继父魏多贵看到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儿子,个子长高了,体格健壮了,继父心里暗暗高兴,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这才是咱农民家的儿子哩。看着热泪盈眶的继父,魏标心里一阵热乎,他回忆起两年前继父把他赶出家门的情景,他真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他的继父魏多贵。愚感到魏标跟继父有一种割舍不断的亲情埋藏在心底里。



1980年,继父魏多贵催促魏标,并托人将他的户口迁入到蔚州城东关村,却将自己的亲生子女们留在村里。魏标说,我很舍不得把继父留在村里,他还是那句话,继父跟生父一样,很累很累。话里话外,对继父有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愚问魏标,钱钟书老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城里的人想出城,城外的人想入城。你的继父为什么要让你迁入蔚州城呢?对于这个问题,魏标不知怎样回答是好。其实,在他朦胧的理想里,就是放不下书法。

愚说,蔚州城有千年历史,官僚像走马灯,文人墨客如蝼蚁,你一个木匠怎么能适应这样的环境哩?再说,蔚州城人多地少,不比北坡,地广人稀,今后生活也是问题!魏标同样不做回答。或许这正是他之所以选择了木匠这个行当的缘故吧。或许,他的继父魏多贵正是看准了蔚州城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环境,才让魏标来此磨炼的?最后还是魏标解释得好,改革开放了,蔚州有了更好的发展前景,人们思想空前解放,也有了文化人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背后的原因并不这么简单。魏标心里想的是书法,而继父脑子里考虑的是生存。魏标回忆说,俺到魏家后,全国连续遭灾,村里死了不少人。继父是一个很勤快的人,他每天起早贪黑,为了一家子老小不被饿死,在村外滩头、地圪塄上开垦小片地,那时叫小片荒,多打了几斗粮食,才平安度过了灾荒之年。继父从小教导他说,人不能懒惰哩,要有一技之长,更要勤奋,更要自立。魏标自从学会木工手艺后,又进了城,就在东、西七里河一带给人家打家俱盖房子,生活虽然好转,但仍然过得很艰辛。愚附和说,天下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国家领导人李瑞环不也是木匠出身吗?魏标皱眉不语,好像在回忆他当木匠那段时光,也好像认为愚说得脱离实际,牛头不对马嘴。

继父弥留之际,终于跟魏标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原来魏标被逐出家门,是继父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当年生产队是不准社员外出打工的,那叫“盲目外流”。外出经商,叫资本主义尾巴。如果外出盲流,被逮回来,轻则管制,重则蹲监。为了让魏标脱离农村,魏多贵狠下一条心,也豁出了老命,他把魏标逐出家门,为的是让魏标无牵无挂,冒着风险,闯出村子,自己去讨一条生路。要不然就会像他一样,永远留在贫穷荒凉的农村里。临咽气前,继父跟他说,你不是爱写字吗?或许哪天你比咱村谁谁还写得好哩,说着吃力地抚摸着魏标的脸颊说,奔你自己的前程去吧。说完就咽气了,魏标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他太感谢继父的良苦用心了。

二十六岁那年,也是搞活的前夜,魏标通过朋友介绍,来到大同市一家木器厂打工,因技术精湛,又有管理能力,被厂家聘为厂长。那时桑干河盆地的人们还没有见过什么是洋沙发、洋家具,魏标当了厂长以后,第一次用他娴熟的木工手艺为大同古城的人民带来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批礼品,为装点云中百姓丰富的日常生活,做出了第一份贡献。他精美的家俱受到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其产品不仅销往市内外,还销往驻守各地的部队营房。魏标说,当年跟姐夫学手艺,经常偷看本村一名老木匠师傅做得活儿,俺就是一名木匠迷,当年盖村里皮毛厂、扩建学校,俺真出了不少力。说这话的时候,魏标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挂在墙上自己写的楷书挂轴,愚感到魏标没有说真话,想起儿时学过的那篇鲁班的故事,总是跟魏标联系在一起。

天有不测风云。魏标的视线离开他的字画,思绪又回到当家俱厂长时的那段非常经历。一天魏标外出公干,为工厂选购材料,魏标正在公交牌下等车。突然,一辆公交车失去控制,向魏标和正在等车的人们急速驶来。慌忙中,魏标急中生智,一把推开众人,自己却被卷入车底,左腿被后车轮重重压在下面。昏迷几个昼夜后,魏标长梦醒来,发现左腿膝盖以下的小腿不见了。那种感觉跟死了双亲一样难受,他哭不出声,心像死灰一样。那是1989年春天,人们正在尽情享受春天的美丽,而繁花似锦的春天却带给他一场深重的灾难。他是一名无名英雄,并没有人把他的名字写在史册上。

    魏标淡淡的诉说,并没有掩盖他失去左腿后身心深处的痛苦和无奈。试想,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在事业人生刚刚起步的时候,哪一个人能够忍受如此无情的横祸降临自身呢?从小要强的魏标失去一条腿后,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他曾几次试图自杀,都被妻子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他回头看看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凄惨地站在身边,想想肩上的担子,便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蔚州城承载着厚重的历史。魏标为了摆脱内心的痛苦,经常一个人登上蔚州城北部的城楼,去欣赏蔚州内外的风光,寻觅淹没在历史当中的蔚州故事,借以摆脱内心的苦闷。蔚州金戈铁马的战乱、冬天呼啸的北风、春季龟裂的土地,盛夏如兽的洪水,早秋如刀的霜冻,破产的农民走西口闯关东,哪朝哪代没有发生过?但是不屈不挠的蔚州人都挺过来了,人们前进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蔚州就是魏标贫穷慈祥的母亲,他爱亲人,爱家乡,更爱蔚州城,爱蔚州这块土地,爱隐含在故乡中的浓郁文化。他在生存、事业、文化之间苦苦地煎熬着、选择着、追求者、向往着。

蔚州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激起他生活的勇气,他终于从消沉中走出来,生活再一次给予他奔向事业的力量。他谈起蔚州文化,就像谈他的家史一样坦然自如。他说,每次看到高大的城楼,就有一种精神的提升和思想的开拓。他跟愚反复解说蔚州城建城的历史。蔚州筑城的故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每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都知道一点里面的故事。他说,新彩绘的城楼下新立了一块石碑,让愚也去看看。隔了几天,愚还真到魏标说的地方看了一下,根本没有什么石碑。原来那是魏标久藏的一块心碑。蔚州的碑记,不仅承载着历史,还是历代书家们的楷模。



魏标对蔚州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州志里有言“周房,严毅方正,秉德不回,胸谟大略,有文武才,奋起江右,勠力王家,博闻强记,善于字画,丰功伟绩,不可纪极。”蔚州城是明初指挥史周房所建。虽然也是“督军役燔石灰,埏瓴甓,载砻载凿,是甃是砌,增陴一寻,浚隍四仞。”可在封建统治者眼中,天大的功劳也是官员们的。老百姓只有“民弗为守”,里面当然含有保护百姓的意思,也有百姓保卫官家的意思。只有官民同守,蔚州城才能“固若金汤”,如铁城一般,四仞不废。

魏标说,周房也爱书法,算是一个名家哩。可惜他的书法真迹俺没见过,或许他并没有留下什么作品。又加了一句,州志里写得明白。听了魏标的话,愚说了一句,你闯进这铁城里,若想成为一名书法家,比登天还难哩!要跟古人比高低,更不容易了。魏标听了,并不考虑难易的问题,却突然伤感起来。1980年,他独身闯入蔚州城,把生父母和继父永远留在了北部荒凉的山坡上,每当想起这些,他心里就有一种愧疚,或者说在进城和离乡之间也有一种徘徊和忐忑。在魏标眼里,蔚州城是名人荟萃的地方,是他学习书法最好的课堂。每当想起继父临终的遗言,魏标浑身上下就有一种用不完的力量。所以说,魏标的情在乡下,志在城里。

魏标默默忍受了命运带给他的不幸和伤痛。他跟愚说,这鲁班祖师爷也不是好当的哩!没有“勠力王家”,却废身于现代化的车轮底下了。木匠不好干,当书法家那就更难了。看着魏标穿在左脚上面的亮铮铮的皮鞋,愚终于明白了一点什么。想起魏标的线墨人生,愚只好再次说,他是一条正直的汉子,依然决然地走着自己的路。没了脚,却穿上了皮鞋,意义不凡。他嘴上说难,心里却下定了决心,不到黄河心不死!身体残了,志没有残。那时,两个孩子还小,生存依然是他的头等大事。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魏标买了一辆二手汽车跑运输,往返北京送煤,拖着一条假肢的左腿,每天吃睡在车里,十多年的辛苦,终于将孩子们拉扯大,给他们娶了媳妇,从此魏标才再次拿起毛笔,开始实现他从小酷爱的书法梦。让那些穿着鞋走路的人们看看。

蔚州城里不比乡下,到处是文化的影子。城楼里悬挂着蔚州历代官僚的字画,每当魏标观瞻这些精美作品时,心里就有一种潮水涌动。蔚州是人杰地灵宝地,历史能出书法家,官窝窝里能出名家,为什么自己不能成为一位农民书法家呢?魏标说,你的心有多大,事业就有多大。历代书法家,宁有种乎?民间文化人写的字并不比他们差!

纵观中国书法历史,从汉唐到两晋,从明清到民国,差不多每隔四十年才有一位书法家脱颖而出,魏标说。我虽然不能跟历史名家相提并论,但也要写出一点彩头和水平,与他们平分秋色哩。愚曾经把魏标的话讲给外孙子听,贪玩的外孙似懂非懂,但他明白这是一句励志的话。从那时起,魏标重新选择了职业,发誓要当一名职业书法家。也许,命运让他受到伤害,伤残又让他重新拿起毛笔,重归书法家的征途。真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一个风雨潇潇的夏夜,魏标写下了第一幅字“闻鸡起舞”。他从描红开始,到临摹历代名家。从颜柳赵欧,到智永、米芾、王羲之,从曹全碑到张黑女碑,多宝塔、勤礼碑……,风雨兼程,多少个日日夜夜,拖着伤残的身躯,临摹了百遍、千遍。他的梦想是“推陈出新”,写出自己独有的书法风格。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以后,魏标终于写出了一手漂亮的好字。他说,我喜欢欧阳询的字。愚笑谈说,独尊“儒术”了。魏标严肃地说,艺多不养身,学艺必须专一。

说起欧阳询,魏标的话就多了。他说,欧阳询与虞世南都以书法施名初唐,并称“欧虞”。俺临摹《九成宫醴泉铭》不下几千遍,现在又开始临摹《梦奠贴》、《张翰贴》等名帖。几年前,愚对魏标的境况就有一点耳闻,他学书很执着,很刻苦,是从研究钟繇的楷书开始的,每次临摹,还在笔杆上套一个一斤多重的细铁管,以增加用笔的力度。如今,还能搞一点篆刻。这些都让愚很佩服,很羡慕。愚不敢说,他的欧体书超越了古人,但确实走出了自我,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欧体风格。他的字,侠骨劲峭,法度严谨。记得有一次去拜访魏标,他正在宣纸上写一个繁体的“飞”字,那上挑的一撇恰如老鹤腾空凌云,弯下来的竖弯钩,好似雄鹰滑翔,直冲下来,忽而上返,两个“飞”摞在一起,字体洒脱不俗,端庄有序,让人遐想翩翩。这并不是愚爱屋及乌,而是愚由衷的表述。

学习书法那段时间是魏标生活最为艰苦的日子,每天啃干馒头,吃方便面,喝白开水。他没有经济收入,仅有的积蓄,为了继续疗伤和养家糊口,早已倾囊殆尽。愚问,孩子们自立以后是怎么生活的?魏标的回答却很幽默,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愚仔细听了,是宋代郑思肖的《寒菊画菊》。再问过多的话,也是无用之举了。论事愤叱目若炬,望古踊跃心生尘。当以古风鉴之。



魏标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书法不能没有历史,没有历史也没有书法。甭看蔚州城巍峨绮丽,但它是掩盖不住历史容颜的。愚不知道为什么魏标频频谈起王樸,原来他的手中收藏着几件与王璞有关的书法遗品。这些纸片总是能让人联想到一点什么。

记得那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魏标思乡心切,骑着单车一路北行,蔚州城北塄下是他的故乡——土均庄,沿着崎岖小路再往西北行,就是他的第二故乡——董家涧。途中,路过涌泉庄,一片古松遮天蔽日。那天正是小镇赶集的日子,他怀旧之感油然而生,童年的记忆就像昨天一样。涌泉庄是当地土豪王樸的家乡,望着那片古树,魏标心里总有一点什么联想。记得三十年前,魏标曾谈起过王樸。王樸这个人,在蔚州,褒贬不一。

穿过集市的中心,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地摊上摆着几件古董。不过是几件农家用的秤杆、秤砣,几件陶罐陶盆和几件骨质的佛像,但凸显着蔚州农耕社会的影子。最引起魏标注意的是那一沓故纸片上不同格局的字体了。他不知道这些字迹出于何人之手,但他明白,那绝不是一般老百姓所为。魏标拿起来一看,正是王璞家中遗留的东西。

那是北伐时期北平知名人士写给王璞的手迹,字里行间,阿谀之词溢于言表。首页写着“行述”二字,楷书印刷体,其中几句抄录出来,飨飨读者吧:先君讳璞,字素臣,晚年又号厚斋,盖处世待人纯尚忠厚,不欲稍有刻薄之念,杂乎期间,先君生平无日不以此兢兢自持也,生于蔚县城北之涌泉庄,貌魁梧,身健壮,胸怀廓落,有大志,嗜读,以家境贫寒兼之,先王父捐馆早累于家计,遂辍读而致力农商,孝友性成,以先父之志为志,二十四岁猝,遭先王父克廉公之丧哀毁逾常,虽痛椿榭犹惧萱枯乃于忧凄之中对……

魏标拿出那沓带着霉味而泛黄的纸张让愚看,愚扫视几眼说,类比于祭侄文稿?魏标说,也是王璞家的表功碑。愚又说,“虽痛椿榭惧萱枯乃于幽期之中”,这不是祭文是什么?魏标淡淡一笑,不了了之。

真是不期而遇。王樸早年家贫,闹义和团时,救了一个从北平逃亡到蔚州的洋鬼子,后来与传教士结帮做买卖,赚了大钱,成为一方富商。这是一篇以“行述”为书体的家祭文稿,又像颂词,或可也是家谱之类的。老汉身后就是王樸的九连环私宅。魏标依稀记得,涌泉庄一代农户,有多少人沦为王樸家的佃农佣工?那都是旧时代的往事,说多无用。但后面的字迹更是了得,多是当年社会名流,达官显贵,各路军阀,为王樸写就的赞赏之词,彰显了当年社会趋炎附势和官商勾结的社会场景。

魏标掏出五块纸钞,从老汉手中买下那一沓“废纸”。老汉急忙把钱塞进裤裆里,卷了其它物件,鼠般钻进小巷,就像走进民国时期的历史中一样。魏标跟愚说,那个古董老汉就是王樸的后人,愚问,你咋知道?回答,骨像在。说着,让愚拍照。大概有二十多幅书法“作品”,其中有陆宗虞给王樸手写的赞联“功垂桑梓”四字影印本。人们知道,陆宗舆是同日本秘密签订卖国条约的汉奸,五四运动被人民群众痛斥为汉奸走狗。还有一副,是北平马桶将军王怀庆写给王樸的奉承之词“典型犹在”。这个马桶将军,走到哪里,必让随从提着马桶,或许是见了敌人就屎尿多多的缘故吧!王怀庆也是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二十一条的重要当事人之一。1915年6月8日,由袁世凯派遣,他同陆宗舆、曹汝霖在东京与日本换文,批准卖国条约。如今北京海淀的达园,其中很多嶙峋怪石都是他从圆明园掠夺进去的。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直到此时,愚才明白,为什么魏标三番五次谈起王璞,原来王璞背后有着这么多故事。这怎么能叫“盖处世待人纯尚忠厚,不欲稍有刻薄之念,杂乎期间,先君生平无日不以此兢兢自持也”呢?愚说,书法原来也能充当官商之间的媒介物哩。魏标说,书法原本没有阶层性,但是也有一个为谁服务的问题哩。愚又说,那些书法看起来也很一般般的,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假如早已变成尘埃又有着“丰功伟绩”的建城指挥史周房将军得知王璞的故事,不怒发冲冠才怪哩?好歹周房也是一位书法家哩!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这话一点不假。

魏标没有回答,目光却看着北方家乡的方向。似乎是告诉逝去的亲人们,魏标的愿望实现了,俺写的是楷书,不写媚书、丑书、乱麻穰书。跟当木匠一样,看得是点线,求得是正直。魏标说,俺这样说,并不排斥其他书法艺术流派和其产生的书法作品。艺术是贴在匠人们脑门上的标签,而书法艺术不仅仅是贴在匠人们脑门上的标签。这样的解释让愚震动心魄,世界上还有什么解读比一个生活跌宕的木匠师傅用亲身经历而对艺术的解释更为确切呢?木匠师傅的线墨人生,求得是正和直。愚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鲁班师傅建造赵州桥,难道不是一种艺术么?魏标诚服地点点头。由此可以推论,升华后的匠气和给匠人冠以灵魂的作品就是艺术。升华的艺术不一定都是好东西,因为艺术必须坚持内容和形式的统一。

这几年,魏标致力于他的书法班和考级基地,目的是为蔚州城培养更多的书法人才。随着时间的推移,魏标的书法日臻成熟,渐趋完美。他的书法作品被社会各界人士广为收藏,自己的生活也有了一定保障,全国各地的书法爱好者纷纷来信来函,与他交流畅谈书法技艺,索要墨宝。2012年,魏标受邀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参加了湖南省书法大赛,在8000余幅书法作品中脱颖而出,取得金奖,载誉而归。他的书法、篆刻作品被收入《巍巍中华书画大典》。中国书法家协会,为魏标颁发了《社会艺术水平考级中心》书法专业一级资格证书,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考级中心正式一员。他的学生遍布县内外,桃李成荫,为时不远。目前,已有200多名受教学生参加各种赛事,并取得名次和各种奖项。花的蓓蕾正在孕育在魏标的书法教育基地里。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魏标的教室里,灯火通明,每天都有几十名小学生坐在那里学习书法。一个个稚嫩的小脸庞,是那么可爱,那么多彩。他们中间有工人、农民、商贩、官僚、小职员等各行各业的后代。蔚州今天写字的人们,更加丰富多彩,参加的人员更加广泛,将来他们都会成长为蔚州著名的书法家,为各行各业的蓬勃发展增光添彩。魏标迈着蹒跚的脚步,一个一个,手把手地教他们写字,从一撇一捺学起,是那么认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用在这样一个学习书法的场所,是多么恰当。魏标拖着伤残的身体,究竟为了什么?毫无疑问,他为了蔚州书法,后继有人,多出人才。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添砖添瓦,也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或者把自己的梦想嫁接移植在后一代人们的身上。每当回忆自己小时候的情景,魏标都会这样说。今天是多元化、多极化的世界,愚也祝愿蔚州的书法界,百花争艳,万园春晖!

一个彩霞余辉的傍晚,愚把外孙也送到魏标的培训基地,教室里已是华灯初上。愚问魏标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答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后,愚也借此文章,献一首苏轼的句子,为魏标祝贺: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论年华。

2017年2月25日于温馨家园家中



作者简介:

若愚(Bian Shang Zhi),河北省蔚县国税局公务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化名人公益联盟委员、副秘书长兼蔚县工作站站长。现实派作家。著有倡廉长篇《师爷入仕》、民俗长篇《窗花艺人王老赏》、历史纪实文学《老兵问史》。中篇《州人和南蛮方观承》、《娼门旧事》。并有多篇诗词、札记、随笔、游记成书。文笔娴熟,写意写实,寓意深刻,求真求实,隐含深刻的思想内容,反映社会不同层面人物事件,颇具独到见解。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深受社会好评。并着重于地域性历史文化研究,特别是对蔚县历史研究造诣颇深。并撰写各类案件解剖文章和反映当地历史文化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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