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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丽君:背柴往事

2017-04-23 孙丽君 雪绒花原创文学

背柴往事

文/孙丽君


雪后初晴的午后,来到一条洒满阳光的乡间小路。这是新修的柏油路,路中间一条黄虚线也是崭新的,就像漆黑油光的路面上飘了一条黄丝带,随着道路时而笔直,时而蜿蜒,时而又被未化的积雪截断。路两旁的庄稼地显然还没有整理好,玉米秸秆有的还成片站着,有的割了,被头对头顶成一堆,安静地站在地里,像是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安排。

当年这些比金子还珍贵的秸秆如今也没用了,做草料吧,农民少了,农民的牲口更少了,再说现在的玉米便宜的没人要,牲口全喂粮食也费不了几个钱,简直比六零年的人还吃得好呢!做烧柴吧,人们做饭取暖有电有煤,谁还用烧柴呢?可是,春天来了,又一年的播种又要开始。院子里还堆着去年丰收的玉米,农民心里凄慌愁苦,七上八下,一连几年粮食的价格都不稳定,农产品越来越不值钱,弄得不知该往地里种啥才对。唉,农人总是多忧愁!但种了几辈子的土地又不能荒费,节令是不等人的,有的人为了腾地干脆一把火点了!

又行一段,忽地看到有一个背柴的人在路边走,车几秒钟掠过,不曾看见人的面目,只看见背影是一垛超出人体几倍的玉米秆,下面露着一步一步交替移动着的两截小腿。现在竟然还有人背柴?瞬间竟有些讶异,恍如回到梦境。小时背柴的往事,不由地入了思绪里……

从古至今,中国人生活中都习惯讲情面。情面一般指施与被施或者互换的关系,与生活中的大事小情都息息相关,情面少的人家无论干什么都举步维艰,所以培养情面这件事在生存中尤为重要。队里负责割秆的人和你家里大人有情面,才允许你跟在人家后面拾茬子,因为那是生产队的地,公家的财物,如果没啥情面是不让随便拾的。

每个家庭里拾茬子的劳力大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于是地刚一割开口,孩子们便三三两两拿着撅头绳子纷纷涌向地头。那些机警的孩子寻找呼喊着自己认识的叔叔大爷,当得到那些拥有分配权力者的应允后,那股得意劲就别提了,不知要惹起多少孩子的眼热羡慕来。

柴是生活必需品,和粮食一样重要,过日子最怕的就是没吃没烧。

一大早,不愿早起的太阳没精打采地照着田梗上黄了尖的野草,露珠一颗一颗沾在野草上,湿漉漉的,使它们看起来越发的柔软,憔悴。我和姐姐一人拿一条绳,一个撅头,脚踩着湿滑软绵的草地梗,越过那些早已占好了地方的孩子,向最远的方向走去。走不大一会儿,鞋子,裤腿就已经湿淋淋的了,上面沾满了露水和草叶,鞋底也变厚了好多,走起来越发的吃力。终于来到了一块没人的地,看样子这儿是别人刨过的,或许今天他们又占领了更近处的地,这远的就放弃了。不过远了也有远的好处,抢的人少。每刨起一棵,都要在撅头上把粘在根须的湿土磕打干净,这样背着轻松,回去也好往干晒。还没到晌午,我们就差不多刨够一背了。趁四下人少,偷偷撇几根长秸秆折成长短合适的柴棍,排在铺好的绳子上,然后把刨好的茬子匀称瓷实地码在上面,再用几根秸秆压在上面,防止流了。最后用绳捆结实,把两只胳膊伸进绳子里,背靠着茬堆坐在地上,像做仰卧起坐一样两肩借猛劲往前一撑,就起来了。我力气弱总也站不起来,往往得姐姐帮忙搊。早晨我俩只喝了碗稀玉米面糊糊,半路也没有干粮可吃。经过一上午的劳动,都饿得眼冒金星,刚一站起就眼巴巴瞅着前面的路,只盼着哪里有个地梗或是高台,好靠在那里喘口气。

走出漫长的地征,好不容易进村的时候,最为难的是有时还要面临一幕幕让人胆战心惊的战争。因为在进村的路口,每每会遇到队里看田的家伙,看田是个肥缺,但凡能坐上这个职位的人,皆是如恶煞一般,大人孩子都有些惧怕的人物。再说老实巴交的人肯定也是胜任不了这种差事,因为在人员杂众的村子里看田,保护国家财产,也算是一个风口浪尖上的工作岗位。

好在,一般情况下,都在一个村里住,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在村人眼中家里人品口碑好的,也就是老实人家的孩子,他们也是拿眼瞅瞅,勉去检查就放过了。要是认为人品有问题的人家,那孩子就倒霉了,柴垛便会被呵叱着解下打开,看看有无玉米棒子藏在里边。小孩子中也有特殊历害的人物,很难对付。他们不怕这看田的,若被冤枉了,更不会老老实实接受搜查,经常会发生对骂争论的场面。而有猫腻的则一开始也装作气势汹汹的样子争吵几句,希望得以逃脱,等真查出了东西,便赤红着脸,变成了哑巴。最后,两人都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把大于身体几倍的柴垛重新捆好,再背起来,这一拆一捆,费力不说,柴垛总也勉不了失耗些。于是其中一个抹着眼泪,趾高气昂地嚷嚷着,做出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要回去告父母。另一个心有不甘地对看田人脚下那几个被搜出来的玉米棒子用眼梢偷偷瞄着,恨怒之余,只觉得可惜。

胆小怕事的孩子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赶忙背着柴垛躲远了。我们从来也没敢有过那些非分之想,自然也没受过看田人的难为。可有一次,一件不幸的意外事件却降临到我的头上。

那天下午,我和姐姐又在太阳底下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一块很远的地。正值秋呆子时节,毒光光的太阳把人晒得头昏眼黑,我热得实在是受不了,就把毛衣外罩都脱了,放在地边,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快傍晚时分我俩都比往日刨了更多的茬子,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了背上。等背着柴垛站起来才发现腾不出手拿衣服了,于是就把套在一起的袄和毛衣顺手往后一甩搭在了背后的柴垛上,然后往家走去。

天快黑了,两人才将近村边,可这时姐姐突然惊呼一声:“二子,你的袄呢?”我扭头一看,搭在柴上的毛衣和袄不知啥时就不在了!我一下子蒙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姐姐也吓坏了,直瞪瞪地瞅着我背上光秃秃的柴垛,不知该怎么办了。那是娘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了好久,才给姐儿俩一人凑成了一件毛衣,一年就这一件衣服,丢了简直就是要了娘的命!回去肯定是要挨揍的,最后俩人一琢磨,没办法,回头找去吧!于是二人又背着柴垛往又地里返。

天越走越暗,还没等我俩返到拾柴的地里,天就完全黑了。我害怕极了,哭着说“姐,要不咱明儿起五更出来找吧,我啥也看不见了!”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这时也毛了,小道两旁的庄稼地大部分还没收割,那些叶子和秸秆一会儿这儿哗啦一声,一会儿那儿哧啦一下,也不知里边到底有啥在作怪,不由得人头皮一乍一乍的。最后姐姐心一狠说:“豁上让娘打一顿,回吧!”其实她除了挨打外,可能更怕的是看见娘伤心。可巨大的恐惧又使我俩再不敢往前走了,于是只好又往回返。

背上的柴越来越重,就像两座大山压在两个孩子柔弱的背上,周围越来越浓的黑暗带来的恐惧使我们暂时忘记了饥饿,心脏咚咚地跳着像要从冒着烟的嗓子里蹦出来,腿脚也越来越不听使唤,这回家的路像被魔鬼使了魔法,人每往前走一步,它就更拉长一点,看来是成心要把这两个无助的孩子吞没在黑暗这只巨兽的腹中。谁能知道,此时在这漆黑的原野里无声移动着的俩孩子心里是多么的害怕啊!可奇怪的是,就在这样的处境里,我们仍然没有放弃背上的两垛柴!大概人们讲的“舍命不舍财”就是这吧!

时间和路途都长得让人伤心绝望,就在最后的一丝力气快要拼尽了时,我俩突然发现脚下的路能看清了,抬头一看,原来月亮不知啥时悄悄挂在了头顶上,它像是也实在看不下去这难过的景象了,默默出来为我俩照亮了前进的路。再向远处看去,前面隐约也望见了村里一两家点着蒙蒙灯火的窗户,俩人就像在大海的风暴中即将被巨浪吞没的小船,突然发现了陆地似的,两颗超负荷跳动的心脏终于如释重负般的缓了下来,那种绝处逢生的心情像一股欣喜之流瞬间溢满了心怀。这时身上好像也被使了魔法似的,一下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嘴里喘着粗气,脚下呼呼生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到那个点着煤油灯的家里,哪怕等待我们的是一顿鞋底板子。

“站住!还想跑?”

猛然一声喝叱从旁边浓密的庄稼叶子里传出来,炸雷一样响在我们头顶,吓得心脏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是那个看田人的声音!

“这回看你再给我跑!”

“给你!东西俺不要了,你放开俺!”

“不要就完啦?啥话还想说!走!上大队去!”

“不!俺不去大队!你罢让俺去!你放了俺吧!呜——”

“…………”片刻停顿过后,声音忽地低下来。

“不去?不去你得给点说道来,你这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谁不知道!”

“东西给你……就俩秕棒子,六哥……,你放了俺这回……”

“…………”

一阵阵哗啦哗啦的玉米叶子磨擦声,咔叭咔叭的秸秆断折声,还有男人的沉闷喝叱声,女人央求的哭叫声,不明所以地混杂在一起撕扯着,纠缠着,随后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渐渐在路相反的方向里遁隐消失,只到最后又恢复了沉默的月光,荒芜的土路,和幽静的村庄。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吓得接近失去意识的姐妹俩仍然站在庄稼地中的小路上,瞪着惊恐的眼晴,含着未发出的哭声,任凭月光怎样的抚慰也不能把我们从刚才那从天而降的恶梦中弄清醒了。飒飒细风吹起,不知啥时头上身上的汗已变得冰凉。只是两人就像被钉在那里,腿脚再也挪不动一寸。许久,村口隐约传来了娘焦急的呼唤声:

“大平——二子——”

“大平——二子——”

回到家里也不知啥时候了,娘没有打我,只是不和我说一句话,只是一边盛糊糊一边用袖子抹眼泪。我站在外屋也不敢进家,姐姐偷偷地送出块玉米馍馍,塞给了饿得头昏眼花的我,睡觉时又把我拉上了炕,这才算救了这个悲伤不堪的妹妹。丢了仅有的衣裳,在家里,相当于一个灾难;在左邻右舍,说起来也是一件伤心的新闻呢。

只有那件事俩小姑娘商量好了似的,谁也没对任何人讲起过。有人经常看见王二家的孩子去地里背柴时从鼓鼓的衣兜里掏出煮熟的玉米粒偷偷往嘴里塞,甜糯的香味老远就能闻到,馋得旁边的孩子只咽唾沫。他拄着双拐的爹至那年被一堵坍塌的山墙压残腿成了瘸子后,最大的能耐就是撑着胳肢窝下那两只木拐,把那两条永远套着厚棉裤的残腿和一颗白茫茫的浮肿脑袋一步一步从家里挪到街门外,然后瘫在门洞旁的石墩上晒太阳,一晒就是半天。至于田里地里家里家外的活计,只有靠他娘一个人哭一溜儿笑一溜儿的出头露面了,好在这女人吃苦受罪有一套,打里照外有一套,当然,别人没有的她也有一套。不管怎样,这个家在那种年月最终亦没至拆散。只是在收秋时节,曾有人不止一次发现过,时有背着抱着东西的,鼓鼓囊囊的女人身影,在月亮地鬼鬼祟祟溜进了王二家门洞的情景,惹得村里有心的女人们整天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议,甚至当面还投以讳莫如深的侧目。

由于这个女人依然我行我素,她家便渐渐地就被村人在心目中孤立起来。只有看田的黑老六经常会到她家串门,回家后隔三差五就打他廋小干瘪的老婆,他老婆个小性子烈,喝敌敌畏吃粉笔头,自绝的方式也换了几回,不过都没死成。后来分了地,黑老六也随之失去了特权和威性,打老婆的恶习虽没有因此而收敛多少,但也勉强安生了几年。

有一年秋天她老婆到地里起葱,莫名其妙地失足跌进一口枯井里摔死了,撂下七大八小一串尚未成人的孩子,走了。人们摇着头直感叹:“该叫你井里死,河里淹不死。”

长久的苦涩蕴育出来的也不全是懦弱,绝望中偶尔也会诞生坚强,当生活在人们的思想中赤裸裸地只要求活着时,日子好像也简单了许多,好忍耐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背柴的孩子们长大了,瘸子家的孩子长大了,看田人的孩子们也长大了。有一次听说他们两家闹了别扭,说是黑老六办丧事借了王二家的四百块钱,咋也要不回来了。并且,心照不宣似的,这次竟没有一个说和事的村人愿意出面来主持这个公道,背地里都说:那俩家子的事,“镰刀勾屁股,越勾越深”,谁怠管它那哩!最后也不知道倒底是哪个吃了哑巴亏,在八几年,这笔钱是个大数目,足以影响一个家庭的发展,反正两家之后再也不来往了。

一年春节前夕,孤寂落寞的黑老六死了。在丧事上,天南海北,已经多年不打交道的孩子们又聚在了一起。故事里的主角又少了一个,那些曾经的沧桑岁月,恩恩怨怨也随着他们一个一个的离去而更加模糊了。而剩下的人,都似是解锁了一种新的生存密码,王家的闰女找了个开煤窑的暴发户,黑老六的小儿子在大地方当了国家干部,几只玉米棒子或是四百块钱决定生死的艰难日子或真或假地从脑海中抹去了,几个侥幸跃出了农门的儿孙们挂着满脸的油腻和看不出底细的微笑很有风度地寒暄着较量着。在这场顶级豪华的丧事中,推杯换盏之间,柴垛下面压着的那些苦难疤痕,对大度的他们来说似是已经不足挂齿了。

几行清泪滴落,只为想起那些被岁月剥落得斑驳不堪的曾经,心中会有一丝隐痛。它们像模糊的老影片一样,说是黑白,却难辨黑白。只在隐约恍惚在脑海,却再也不愿清晰地掰扯了。

其实世界依然在重复着旧日的剧情,阴谋者们,费尽心机把贪婪,不堪和利刃伪装成一种又一种模样,接连不断地粉墨登场。而那片饱受伤害,苍茫沉默的土地,仍用最原始的意志吞咽隐忍着诸多的故事。当台上台下早已达成一种与己无关的相互观赏时,只有村头衰弱但爱争论的老人们,常常为世道无端地绊起了嘴……



作者简介:

孙丽君,蔚县人,农民的女儿。人生信条:米粒之珠,犹有牵挂。始终在感恩中寻找,在感恩中等待,愿与你一起唤醒的灵魂,找到快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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