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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清风正气伴我行之二

2017-05-10 若愚 雪绒花原创文学

若愚:清风正气伴我行之二

——离休老干部刘桐玏采访纪实

文/若愚


(三)

 

在蔚州大南山南麓,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那里有一个小山村,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阳春三月,家中无柴,老母命儿子前山砍柴。恰逢山雨,后生尿溺后,躲入就近一个山洞。见俩老者对弈,旁边观棋。月落时负柴到家,家乡早已异变。问一山民母亲何去?山民摇头不知。

原来那俩老者是天上神仙,后生在洞里观棋半日,人间早几百年过去了。后生欲要回洞责问老者,踪影全无,于是泪流满面。后人们加油添醋,说那后生叫王喜,更有后人佯说那后生就是代王喜,俩老人就是张果老和曹国舅。那山洞自然叫王喜洞了。后生的眼泪变成清泉,至今川流不息,因而前山后山森林茂密,古树参天。

听罢同事们对这段神话的描述,刘老自然不信。做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刘老坚信远古宇宙裂变,形成了今天的世界,哪有一个王喜尿了一泡,就满山长出大树的事情?如果那样?何不让大家都扮成王喜,到那山中旮几旯拉里尿几泡?半日就能长出原始森林!

自从到农林局上任以来,他就分管林业。那天,他翻阅宣化府志,内有“蔚州南山,山松多,唐上贡三,其一松实”的字样。心里大喜,翌日就召开造林专题会议,研究在全县进一步造林的方案。假如用南山松籽就地育种育苗,三、四年就可移植到南北两山。百年树人,十年树木,多说几十年,蔚州还不遍地飞翠,漫川流绿?五十年代,蔚州来了一批支农的林业专科生,他们听了个个精神振奋,雄心勃勃。立志大干一场,决心要把蔚州变成河北省中北部的小江南。

也是阳春三月。刘老带着三名林业专家到王喜洞林场考察。他们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出发,一路进九宫口峪、跨麻田岭、过草沟堡、经曹庄子沙河,来到王喜洞观棋的地方。只见洞中流水潺潺,冷风兮兮,几个人洞中喝了一通清泉水,出来一看,哪有宣府志里描绘的那模样?前山中稀稀疏疏几根胳膊粗的圪溜桦树,点缀在满山衰草的山坡上。王喜洞村里不见王喜,却有几头病牛和老羊,仔细数数不过三、五十只。

当晚住在王喜洞国营林场。他和乔场长说,毛主席教导俺们说,俺们不仅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俺们还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解放这么多年,为何山上境况还如此糟糕?那乔场长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早年也在此山打过游击,那年王喜洞建立抗日民主政府时,他还是亲眼见证人之一哩。乔场长老于世故地说,你老哩,这改造大自然比打日本、打国民党可难多了。一个松树,长大成材,少说也要上百年。山里就那么几棵树,还经得住连年盗伐?听说,早先年给皇上上贡,早砍光了。

说着,把一本光绪年的老州志从枕头下面抽出来,扔给刘老。刘老随手一翻,就是那页。里面写着“金天会十三年冬(1135年),兴燕云两路夫四十万之蔚州交牙山,采木为伐。”乔场长说,从那时起,就有人大肆盗伐蔚州的原始森林,如今已经七、八百年了。书里这页已被乔场长翻过无数次,所以刘老出手一翻,就翻到那一页了。书中说的交牙山,就是飞狐峪。如今那里的光山秃岭,哪经得住四十万民夫采伐?

刘老一顿沉思,他感到乔场长还有未尽之言。正在思考,乔场长说话了。他说,三年困难时期,不少人来此地砍伐树木,换取食物,一根碗口粗细的檩条,只能换几根红萝卜。你说,不偷不盗,能行吗?再说,如今,山林归国家、集体所有,造林费有限,人心思变。国家有困难,县里也有困难,场里也有困难。不先解决吃饭问题,啥也办不成!如今,盗伐林木的人更多,就这两年间,逮捕法办、行政处罚的盗砍林木的人员,就不下数百人。俺不是说,先吃饱了饭,再去种树。也不是说,吃不饱饭,就不能种树。乔场长讲得很饶舌,刘老听的很费劲。

刘老不能认同这种观点,但觉得似乎又很有道理。但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参天大树一夜间就长出来。但他明白乔场长暗示了一个暂时还没有人能说清楚的深层次的问题。那天晚上,他和乔场长谈的很晚,他俩详细研究了林场实行岗位责任制,定额管理,分山负责,重造林,轻砍伐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同时,让随行的同志深入工人宿舍和大家共同畅谈,倾听大家的意见和真实想法。人人都做林场的主人,关键把林业管理搞好。

一连二十多天,他们在乔场长的陪同下,走进深山,转遍山里几片老林子,实地考察了育苗造林的可行性规划。如果尽快实现全县绿化,达到几百年前蔚州森林覆盖面积的话,还要等到向县里领导汇报后,再做统一规划。他感到,建设一个新世界就是这么难。林业工作说起来单纯,实际涉及方方面面的政策问题和管理体系、制度等多种因素。这是刘老转业到蔚州后做的头一回实地调研。几个大学生说,跟着刘老深入基层,就和打仗一样,切实受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

刘老和他们说,不仅思想要进步,专业技术更要跟上去,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绿化全县的目标。几个大学生也向刘老提了不少林业技术方面的建议,刘老打算向县里提议,重用专业技术人才,把他们提拔到重要岗位上。在那个年代,如何把握好政治和技术的关系,是一项严肃的事情,刘老这样做,是要冒一定危险的,甚至牺牲个人的政治生命。

当然,刘老也发现了一个与造林无直接关系的现象。由于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人们还没有摆脱普遍的贫穷,很多人食不饱腹,衣不裹体。林场里虽然一个伙房,可有两种饭菜。刘老眉头一皱,就到附近村里走访,回程时又到川下几个村庄调研,有的村干部竟然和仓库保管串通,盗窃集体粮食,分粮时也很不公平,多吃多占已很普遍。不过,1963年冬天,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那年冬天很冷,大地冻裂,滴水成冰。老百姓们说,明年可望大丰收哩。

笔者写到这里,觉得似乎有些跑题。见刘老讲述中若有所思,只好按他的思路另起一行重写了。

当一个经历丰富的人,面对一种特殊场景的时候,往往会拿眼前的事情对比过去的经历。刘老也是这样的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洛川塬上军垦的日子。那是1943年后的事情。那时抗战胜利在望,刘老最后一次回南洪城探望父母后,就随骑兵团到风栖镇西北部的一片黄土沟壑里开展大生产运动去了。风栖镇在延安南部,在未开拔之前,李连芳就给战士们讲述了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开荒种地的故事,战士们群情激奋,都向往着革命圣地延安。

洛川塬上风光苍朴。偶见手拿羊鞭羊铲裹着白羊肚毛巾牧羊的陕北老汉,不时用高亢的嗓音,唱着当地人们喜闻乐见的爬山调子。刘老他们骑兵团三百多战士们。风尘仆仆来到一个沟壑下面的开阔地带,土崖下有村民们废弃的不规则排列的土窑洞。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土塬上荒凉凄凄,沟里背风处是没有被冻死的枸杞、忍冬草等,一些不知名的丛生植物。开阔地里冷风嗖嗖,不时刮过一阵卷着雪毛的北风。甘罗拜相的故事就流传在这一带。

那时,天已经黑下来,战士们被安置在废弃的窑洞里,窑洞里的门窗早已腐朽,里面长满各种蒿草,不知名的地鼠蹿来蹿去。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战士们都很劳累,他们顾不得脚下的荒凉和凄苍,有的战士干脆放下背包就睡着了。刘老虽然参军不久,但他早已是参加革命的老战士了。他帮着伙夫们在窑洞前挖坑安锅,很快煮熟了一大锅小米饭。什么菜蔬也没有,战士们被喊起来后,每人盛了一碗,在小米饭里撒些盐面、辣椒面,匆忙吃完继续睡去。这里没有敌人,他们可以睡一个囫囵觉了。

半夜里,阵阵西北风呼啸着。吹进窑洞,吹过开阔地带,刮起一层层黄土,卷着茅草,吹过洛川塬上的大小沟壑。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把洛川塬照得通明透亮,一群群的野狼就站在塬上,它们嚎叫,凄戾的声音传入窑洞里。战士们累了,他们无暇顾及黑暗里野兽们对他们的窥视。明天还有新的“战斗”,这“战斗”就是开垦塬下这一片土地,最当紧的是建设他们的家园。

天亮了。李连芳把各连部的负责同志们叫到一起开会。大家首先估算了现存的粮食,有个连长说,连里的粮食吃不到开春。有的说,眼下就没粮了。李连芳眉头一皱,离打下新粮还有多半年时间,如何度过今冬明春青黄不接的时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他要求各连队把粮食均分给没有粮食的连队,要求大家縲紧裤带度过困难时期。实在不够吃,就打些野兽,挖些草根,补充部队。这时,一个战士跑来报告说,窑洞里砸伤了战士。刘老解释说,那是因为战士们在久未住人的窑洞里点燃了柴火,把冻土考苏了,冻土塌下来,砸伤了熟睡中的战士们。

旧窑洞不能用,团部号召大家在三天内凿建新窑。新窑就在塬崖的立壁上凿建。团里马上派人从风栖镇买回铁锹、镐头,以及明年春天开荒种地用的耧耙、籽种、锄镰、柴刀。各连按编制选好窑址,挖窑的工作就开始了。刘老他们二连在一个叫“狼沟”的地方建窑。那里土层很厚,因为积年没有雨水,土质十分坚硬,是建窑的最好地方。刘老第一个拿起镐头抛开表层的熟土,接着每刨一下,就是一个白点。刘老刨了半个时辰,浑身汗水淋漓。大家接过刘老的镐头,继续刨。一会,面积大了,上去的人多了,到天黑一个能容纳二十个人的新窑建好了。

刘老又和战士们,从沟里砍来树枝,挑选稍粗一些的用草绳捆绑成“门窗”,安放在窑洞迎风的地方。当晚他们班就住进了新窑洞。听说,刘老他们仅用一天时间就建好了新窑,团部及时组织召开现场会,推广他们的经验。翌日,全团照着刘老他们建窑的方法,在三天内都建好了新窑。刘老说,从对面塬上看去,一溜溜新窑,整齐美观,实惠耐用,这里是新军人建立的原始村庄。

接着,战士们开始捡拾开阔地里的石头,他们把大小不一的绵羊石,垒成拦水坝。各个拦水坝里是准备明年开春后就深翻后种地的土地。这时,刘老突发奇想,他记得小时候在南洪城时,父亲就用绵羊石烧石灰,既可以垒墙,又可以装饰室内。刘老的建议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样,团部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及时抽调部分战士挖窑烧石灰。十几天后,大量的石灰就烧好了。就用石灰加固土窑洞,粉刷窑洞的墙壁。

春天开始了。洛川塬上一片新绿,清明那天竟然还下了一场小雨。但战士们好久没有粮食吃了。大家饿着肚子开荒种地。那天他们打死了不少狍子,大家收工后饱餐了一顿。刘老说,1944年的春节他们也打了不少狍子,是用狍子过的年。但狼是绝对不能打的,打死一只狼,就会引来一群狼。那时,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开荒种地,解决了陕甘宁边区大部分粮食问题,毛主席提倡的大生产运动就是好。

到了七月,地里的新山药成熟了,战士们再也不用挨饿了。八、九月后,地里的大南瓜长成灯笼般大小,大家就熬南瓜汤吃。接着,地里的谷子成熟了,团部命令尽快收割,一粒粮食也不能落在地里。刘老他们就用石头凿成碌碡,大家都不是石匠,那碌碡粗糙难看,但很实用。仅仅半个月,刘老他们就收割了地里所有的庄稼。各连队都养了很多头肥猪和羊。冬至那天,各连队杀猪宰羊,好好庆祝了一番。那年,刘老他们骑兵连,不仅解决了来年的吃饭问题,还给延安送去不少粮食。

刘老说,俺们几个小战士偷偷抱着大南瓜到风栖镇换烟卷、牙刷牙粉,后来被团长发现,挨了一顿批评。他和笔者说,这些不能写进书里。那时,俺们很苦很累,但很快乐。是终生难以忘记的一段好时光。讲到这里,刘老的眼神仿佛不是在回忆,而是对当前某些干部作风的一种思考。

刘老回忆说,俺们刚到塬下的时候,那才叫艰苦哩!战士们穿着破烂的衣服,开荒种地。后来干脆就光着身子在地里干活。秋后发下新军装,几天就破了,就自己缝补,自己做鞋、做衣服,学纺线、织布。晚上也光着身子睡觉。山里没有一个女人,战士们打了水井,每天完工后就洗涮一回身子。有一天夜里,战士们光着身子睡觉,塬上下来一只老虎,把一个班的十几个战士全咬死咬伤了。那些日子,战士们实在太累了。

笔者问,那怎么可能?刘老说,千真万确。后来连长因此受到处分。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里说,干什么工作都会有牺牲,这话不假。

笔者想起亚君昔日曾经教唱的一首陕北信天游:山上的花儿不再开,山下的水儿不再流,看一看灰色的天空,那蔚蓝能否挽留,天上的云儿不再飘,地下的牛儿不回头,甩一甩手中的长鞭,那故事是否依旧?(噢)走过了山沟沟,别说你心里太难受;(噢)俺为你唱首歌,唱了白云悠悠;(噢)走过了山沟沟,大风它总是吹不够;(噢)俺为你唱首歌,唱了大河奔流。

1964年,蔚州取得有史以来的最大丰收,那谷穗长得一尺长,玉米像大姑娘的小腿子一样。老蔚州人最爱吃的用来做黄糕的黍子耷拉着脑袋,壶流河两岸的庄户人们互相见了面就说,今年年景好着哩!那年,四清运动开始了。刘老没有占过公家一分钱的便宜,心里坦荡自如。他领着几个林业技术人员,再次进驻王喜洞林场。

乔场长耍眼前花,也正在试验油松推广移栽。见刘老再次来此研讨,高兴地说,俺知道你要来,早把房间准备好了。刘老说,俺不住林场,就在密林里挖窑洞住。他领着几个技术人员就在油松生长最密的山下,搭起了窝棚。采集松籽,平整土地,下种育苗。乔场长说,油松不适合在川下种植,属于寒温带树种。刘老不信,就是想把这种生长在山上的油松搬到川下安家。其实,油松适应性最强,是我国北部的古老树种,从辽宁、内蒙、甘肃,到山东、河南、山西,到处是油松的家乡。蔚州的古寺庙、大户人家的坟茔里,都用人工移栽着这种既有观赏价值,又有实用价值的老树种。

乔场长孤陋寡闻,自以为是,常以“树王”自居,每天吃点喝点,不思进取,是解放后干部队伍中那种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其主要能力就是专门会讲王喜观棋的故事。那天,刘老回场找乔场长商量事情,哪知乔场长因多吃多占,被组织勒令停职回城交代问题去了。业务第一不适合当时形势。因此,刘老的试验暂告一段落。青松漫山的愿望泡汤了。再说,蔚州城里不需要这种树干上鳞片如龙,枝叶像龙爪龙须的参天大树,那里需要的是护城河的嫩柳,满街满院的杏花。

刘老坐在家里的简易沙发上,凝视着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住进的老房子外面的腐朽的屋檐,他大半辈子就住在这里,可他的思绪总是在往事的回忆中。

(四)

 

1972年,刘老被调任县革委政治部副主任兼组织副部长。这是刘老转业蔚州后个人政治生命的最高峰。刘老说,那时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争夺世界霸权,激起了亚非拉以及世界各国人民的反帝浪潮。刘老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国家胜利完成了第四个五年计划头一年的任务。四月份,人民日报发表了“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重要文章。

自那次从王喜洞林场调研回来,连年的政治运动,影响了经济的发展。刘老也因“业务挂帅”被调整到邮电局任职。党报发表这样的文章,是一个好事情。刘老回忆说,文章里提出“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粮食是基础的基础。过去抓粮食生产是正确的,今后也必须把粮食生产抓紧。绝不能稍微放松。”刘老对历史事件的记忆是那么清晰。他又说,那时提出了多种经营的口号。

文章中指出“没有粮食的发展,就说不上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也说不上多种经营的发展。……既要增产粮食,又要多种经营。总之,以粮为纲,多种经营,全面发展,综合利用,正是人尽其力,地尽其利,物尽其用的一条广阔道路。这样做,才符合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块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刘老说,粮食尽管万分重要,多种经营更应该搞,但还没有脱离当年历史的轨迹。这话很简单,含义却很深。

民以食为天,刘老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更深刻。自从地球上有了人类以后,能有几个人吃饱饭?不然毛主席怎么会有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如今人民日报提出“以粮为纲”的口号,正中刘老的心怀。记得抗战时期,根据地的老百姓为了保护粮食,曾有多少人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刘老吃了那顿稀饭,外加一个窝头的早餐后,就骑了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到乡下去了。他要再一次蹲守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为那里老百姓吃饭问题想想办法。

走出箭道口,古老的蔚州城朦胧在冷凝的雾气中,多年被老州人们踩踏的砂石路面凹凸不平。颓废的鼓楼洞下,卷缩着两个叫花子一样的人,他们就是被列为牛鬼蛇神的四类分子“老油坨”和苏先生。她们负责打扫城守营、口北巡道察署至鼓楼一带的街道。今天和往常一样,从五更到现在,一遍一遍地清扫这一段路面。他们累了,也很冷,就趁着没有行人的时候,俩人卷缩在鼓楼下背风的角落里,抱团取暖。

他们知道刘老是好人,就站起来和刘老热情地打招呼。老油坨先说了话,今个是国庆节,还下乡哩?刘老停在旁边回答,是。那时走资派们陆续开始解放,但四类分子还在被严管中,战备形势很紧张,万一他们搞破坏怎么办?这是当时人们普遍的认同。但刘老没这么想,他知道眼前这俩人是州城里最可怜的残疾人,也是颇具深厚底蕴的民间艺人,她们怎么会搞破坏呢?刘老和她们打打招呼,他不能说别的,只能说要好好接受改造。那俩人点头,嗯哩。

刘老去的村子是壶流河边的陈家碾。那里河流纵横,土地肥沃,可一直很贫困。前几年人均口粮不上三百斤。老乡们发家致富没有门路,就养几只母鸡,下了蛋卖给供销社,贴补家用。有个天灾人祸的,都指望这俩钱花。老百姓形象地称为“鸡屁股银行”。沿路河渠里结了薄薄的冰层,被割倒的稻子还躺卧在稻田里,上面白乎乎一层冰霜。刘老不由心里责怪村干部,为什么不把庄稼早早弄回场面?拾掇晾晒?

晌午,刘老派饭到一对独自过活的老夫妇家里。村长马玉贵陪着他。老太太看上去六十几岁,人很利落干净。家里两个大瓮上架着一块发黑的木板,木板上摆着几个酒瓶,里面是水泡鲜花。水泡鲜花是用纸浸油染色后做成的,是当时一种最时髦的摆设。霎时,老太太端上饭来,是蔚州人爱吃的糕。但不是黄糕,而是带皮的黍子糕。上面多少抹了一点油,马上就渗进去了。马玉贵皱皱眉头问,为啥还掺合了棒子面。老汉接过话茬说,对不住了你老,家里就剩下一碗黄米面,不掺和点棒子面咋够吃哩?原先磨得那半袋子黄米面,都叫乡里人吃了。

马玉贵看看刘老,显然怕刘老嗔怪。刘老笑笑说,等大家都吃上黄糕后,咱在一块吃,好不?马玉贵无言。吃罢派饭,刘老掏出一斤二两粮票,四毛钱。那是两个人的伙食费,按照组织规定,不管在谁家吃派饭,这钱是必须交给老百姓的。老夫妇推辞不要,竟然快哭的样子。马玉贵说,还给饭钱?现在乡里有好些人吃饭不给饭钱了,老乡们再穷,还差这顿饭?刘老想给他讲讲党的纪律,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说,以后按规定收饭费,眼下老乡们不容易。

那天夜里,刘老召集几个支委和部分村民代表,开会商讨发展生产的事情。会议开到半夜,大家也没拿出好办法来。刘老想起在洛川塬下开荒种地的情景,那时为了尽快多打粮食,团里采取各连队分地块管理,产量竞赛的办法,结果当年粮食产量比预计翻了一番。刘老想,这是一个好办法,为何不在陈家碾试试?路是人走出来的,经验也是在失败的基础上成功的。于是提议,先把沿河道那百十亩稻田划归专人管理,规定产量。一场冬季农业会战率先在陈家碾打响了。

冬季农闲,就在村后的几百亩旱地里大搞农田建设,按地形打成牛腰埂,用来拦水保墒。这项任务一定要在封冻以前搞完,确保来年开春不误农时和苗全苗壮。并实行地块到户,责任到人。还积极和农机公司联系,让他们支援部分灌溉设施,把河里的水抽到就近的旱地里,扩大水浇地的面积。并及时总结经验,推广到各村。马玉贵悄悄问,这不是分田到户?刘老说,这咋成了分田到户?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吃饱饭!出了问题由俺老刘负责!

那年冬天刘老没有走,就住在他首次吃派饭的老夫妇家里。他号召乡亲们开展积肥送粪活动。自古以来,村民们还从来没有在冬天这么折腾过的。人们只知道春种秋收,一步老三根种谷黍。村边那百亩稻田,还是解放初期由首届人民政府推行才弄成的。蔚州人能吃上自己耕种的稻米,全靠党领导的好。刘老的想法最先得到村里最穷庄户们的拥护。马玉贵早期是这一带的农会会员,他懂得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个道理。第一个跳进茅坑,起圈积肥,为来春播种做准备。

刘老不仅能出点子,还真抓实干。他每天和乡亲们到地里打牛腰埂,平整土地。并给自己规定了定额,完不成任务,天黑了也不回村。刨冻粪是一项又脏又累的农活,别人不想干。刘老就拿起镐头做示范,一稿下去,一个白点,比当年在塬下建窑还费时费力。手虎口震裂了,流了血,就用白胶布粘住,继续干。

那天晚饭,老夫妇给刘老弄来一瓶老酒,摊了几个鸡蛋。刘老叫来马玉贵,俩人一块喝。俩人喝着酒,刘老想起了家乡的红枣酒。枣酒是醉人的,陈家碾的老酒同样醉人。如果爹活着,那该有多好,可惜爹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解放不久,爹就去世了。老夫妇说,该回家了。

这时,刘老才想起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他想起了妻子和刚满六岁的儿子。看看天色,满天星斗,他下地骑了破永久车子,朝着蔚州老城走来。临走,他没有忘记酒钱,他给老夫妇留下两块钱,老夫妇死活不要。刘老说,给孙子买挂鞭炮吧。

陈家碾村外一片朦胧。河面上冒着氤氲的热气,河渠下面是翻滚着泥沙的泉眼,上面覆盖着薄薄的冰层,刘老骑着自行车往回赶。几个月来,刘老明显憔悴了,眼凹陷下去,他走着走着,眼前一阵眩晕,一下子掉进冰冷的河水里。天已经很黑了,村里袅袅炊烟,村外一个人也没有。刘老在冰水里挣扎着,庆幸的是河渠并不深,刘老经过几次的挣扎,终于爬上河渠。可全身都被泉水浸透,霎时冻成了冰凌渣子。

刘老不敢懈怠,忙从河渠里捞出车子,加快速度,浑身发了热,冷气才没有浸入身体。回到箭道口家里,妻子见进来一个冰冻泥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丈夫回来了。忙问咋回事?刘老说了路上意外情况。妻子心疼地哭了,忙给他铺被子,脱衣钻进被窝。家里还没有生火,妻子说,今天下午刚从煤栈买回一百斤烟煤,等着你回来再用哩。刘老看看儿子,早已熟睡,身上被子薄,竟然把一块木板、一个笤帚压在上面。刘老心里一阵酸楚。

妻子在铁炉里生了火,屋子里霎时温暖如春。妻子说,家乡俩弟弟来过,没见着你。临走俺让他们把家里的刚买回的二十斤白面带走了,今年家乡收成不好,俺还给了他们些钱,让他们买些粮食度过灾年。刘老的心思还没有离开陈家碾,他计划着明年每亩地能多打多少粮食,能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好久,他才和妻子说,这样做,对着哩。咱现在进城当了干部,比他们好过,不能忘了家乡的亲人们。一会又说,你光给了钱,没有粮票也买不回粮食。妻子说,俺忘了,明天就粮证上提了粮票,给他们寄去。

除夕来临。古老的蔚州城上空响起稀疏的鞭炮。一夜没睡的箭道口里老居民的孩子们,早早换上了用旧衣服改制的新衣,成群打伙地来到街上。鼓楼下面,已经摆满卖各式土制玩具的摊点,泥人、泥猴,各种脸谱、木制染色的刀枪剑戟和各种风车、彩花,冰糖葫芦和糖人。这些都是蔚州老艺人们专门制作后,卖给过年的孩子们的新年礼物。只有在每年的正月里,他们才没有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箭道口传来嘹亮的高跷调:井子里打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俺的好。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你赶牲口俺开上店,咱二人路上路下好见面。

刘老听了,这是塬上的老调子,老油坨也会唱?也早早起来,在院里燃放了第一根二踢脚,也是刘老对来年的第一声祝福。他的心愿,既有对妻儿的祝福,也饱含着对来年大丰收的希望。儿子穿着用他的旧军装改成的新衣,跟在妈妈身后,看老爸燃放炮仗的身影。

笔者也有过同样的童年。那年父亲到南山深处的骆驼庵蹲点,山上山下农时相差一个多月。从开春到七月鬼节,一走就是三、四个月。骆驼庵也是一个革命老区,抗战时藏过不少干部。千百年来,从第一户人家搬到那里落户生根,一直沿用原始的耕作方式。那里山高坡陡,鹰猱难爬,坡地不足炕大,以种植莜麦山药为主,兼养牛羊。所用籽种从新打的粮食中筛选。品种退化严重。按毛主席的农业八字宪法考察,一点边也不着。如果以今天科学育种,因地制宜来衡量,更不可比。因此,几十户村民,一百多口人,年年吃国家救济。

国家暂时困难时,县委曾数次派人到那里帮助发展农业,力图解决粮食自给,但都无果而终。父亲主管农业,只好自告奋勇,到那里蹲点。先是在坡上挖鱼鳞坑,防止水土流失,后在山腰建拦水坝,目的只有一个,多打粮食。搞了几年,亩产几十斤,离上粮食上《纲要》还差了老鼻子远。父亲多次提议,弃农封山,移民川下,都被以走资派论处。只好没明没夜,吃住都和山民们在一起,亲自上山采石垒坝,扶耧代耕,以致收割打场,分配口粮,就和农民一样,一天终于累倒了。回到县里,他的病号饭是用干山药秧子磨面做成的发糕。

笔者和刘老交流往事,刘老说,俺们那一代人没能给你们解决好吃饭问题,让你们受苦了。笔者说,刘老和笔者的父辈们,把创业的精神留给了后代。刘老听了,不知为什么摇摇头,闭目养神了。其实是在思考。

记得那年中秋节前的一天,亚君带领同学们到老州城外某生产队的地里义务劳动,回来让大家以古诗《悯农》为题,写一篇作文,笔者就以父亲的事迹为题材作文,结尾写道:四海有闲田,当不农夫种?若要多打粮,只有不靠天。

后来,刘老兼任老干部局长,父亲是他的兵了。他们经常在“衙门”口相见,看到突飞猛进的今天,他们最不愿意做得事情,就是回忆昨天,可最愿意做的也是回忆昨天。刘老说,愿咱们再活八十年。父亲同样摇摇头说,不符合自然规律。笔者问,后来和李连芳可有联系?刘老说,兰州解放后,他进了北京……

2014年9月8日星期一 中秋节



作者简介:

若愚(Bian Shang Zhi),河北省蔚县国税局公务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化名人公益联盟副主席兼蔚县工作站站长。现实派作家。著有倡廉长篇《师爷入仕》、民俗长篇《窗花艺人王老赏》、历史纪实文学《老兵问史》。中篇《州人和南蛮方观承》、《娼门旧事》。并有多篇诗词、札记、随笔、游记成书。文笔娴熟,写意写实,寓意深刻,求真求实,隐含深刻的思想内容,反映社会不同层面人物事件,颇具独到见解。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深受社会好评。并着重于地域性历史文化研究,特别是对蔚县历史研究造诣颇深。并撰写各类案件解剖文章和反映当地历史文化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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