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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政:我说老槐

2017-08-27 张新政 雪绒花原创文学

我说老槐

文/张新政


一、其人


知道老槐,是先闻其名――在喝酒时听人说起的。

七一年秋,蔚县开始修建壶流河水库,我这个知青任战地记者。有天傍晚我下河摸了半脸盆鱼,政治处同事们煮鱼、打酒,晚上凑在一起热闹。后来有人提议讲笑话,荤素不限,必须真人真事,以众人发笑为合格。不料讲了没几个,酒场就趋于冷清,县报道组的老董自嘲道:“咱们道行不够。老槐要在就好了。”我问旁人,才知道老槐名叫张怀,是县政治部报道组副组长,该人有三能:一是能喝;二是喝好了能说,满肚子酒精伴笑话;三是能写。明日的上报稿件不需别人再劳神。不久老槐到水库采写稿件,初见面,敦敦实实的中等个子,大脑袋,大背头,连鬃胡子刚刚刮过,上着褪色的中山装,领上见油腻。裤子颜色不怎么鲜明,裤角长了些,前搭脚面上,后拖于鞋后跟。其上身是标准的基层干部形象,下身倒像田间归来的老农。这个组合型样子很有点意思。我一向衣着邋遢,此时颇有发现知音的感受。那次只是交流新闻线索,老槐侧重于打问、倾听,说话不多,也不爱现场对听到的事作评论,间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渍浸黑的牙齿。后来我知道了老槐的个性:他是酒后话多,不喝酒话少,比一般人还要少,见了领导话更少。

数年后,老槐的“话少”让我吃了一亏。七六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工作,同老槐坐对面。有次县里召开批判大会,安排宣传部长代表县委作主要发言,起草批判稿的任务落到我头上。我请教老槐,老槐大大咧咧地说:“部长的活好交代。你满行。”见我一头雾水,又补充一句:“别太文了就好。”说罢呵呵一笑,再无言语。我忐忑不安地写好稿子,请部长看行不行。老部长很痛快,反问:“这么厚了还不行?”我心想:老槐掌握情况真准确,部长的活就是好交代。大会很隆重,老部长严肃地高坐在台上,用我提供的稿子发言。他先还顺畅,不久就结结巴巴。文章里时不时冒出的冷僻语录、艰涩成语和层层叠叠的理论文字,搞得工农出身的部长满头大汗,苦不堪言。我在台下心惊肉跳,只盼这场批判会快快结束。事后,我等着挨部长的数落,却听说县委书记向部长问起那篇稿子,部长说:“那稿子好啊!只是深了些,不适合我用。要是你拿去讲保证效果好。”我为老部长的大度包容深感惭愧时想起了老槐事先的告诫。老槐已经估计到我刚离校门,很可能跳不出文绉绉的圈子,所以他提醒我:“别太文。”他点到了,也点准了,但我并没领悟。他“提”我没“醒”。我暗自埋怨老槐:他在关键时刻的惜语,真真误人不浅。直至现在,我仍然说不准这到底是老槐的优点,还是他的缺点。老槐一路从官场走过,没有碎嘴婆娘的“是非人”名声;没有好为人师的“聒噪寡说”名声,这,是不是当今复杂的社会对他“惜语”的一种肯定呢?既然吃不准是优点还是缺点,那就叫做他的特点吧。

老槐之“惜语”在上司面前更为严重,甚至到了“羞口”的地步。在宣传部时,有段时间,部里一位领导对老槐有了意见,屡屡向部长反映老槐的毛病。领导对下属的印象决定着你能否正常工作,能否进步。此事渐被众人所知,大家都为老槐担心。老槐却没有动静,每日照常上班、下班,埋头写稿子,或者不声不响地骑车下乡走上几天,只是意态略显消沉,在单位更为沉默,看样也知道了危险。有同事提醒老槐,最好去找领导说说。老槐无奈地道:“说啥哩?没的说。”这话传到我耳朵里,也为老槐的处境所苦。仔细思量:找领导说什么?去说对方的坏话?流于下作,不屑为之;去解释表白自己?那么你为什么解释?该解释什么?想来想去,真如老槐所道:“没的说。”过不多久,有天部长消闲无事,踱过来同我单独闲聊,我看没有别人,就委婉地谈了老槐几条优点。部长先是警惕地瞥我一眼,后来便一声不吭,直到我不敢再说时,他反倒冷着脸给我补了一句:“还有一条,张怀从没对我说过别人的坏话。”言毕背手走开。我心中的石头落地:部长早有主见,老槐可以从惶恐中解脱了,为一己之事找领导,羞于张口,难于启齿,也许可以叫做“政治腼腆”吧,这是老槐天性。就这件事情说,在被人多次“告状”,自己极其被动的时候,老槐始终没迈出来求见领导、登门解释这一步,依旧保持了沉默,颇为难得。

后来我调离蔚县,不久走入官场。说来也怪,偶尔想起这件事来,心中不但没有坦坦荡荡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凛凛担心。我俩这方面性格一致,因此就常作换位思考:当年的老部长主见强,耳根硬,“煽”不动,但如换个领导呢?

83年,老槐升任县委宣传部长。就他那种见了领导拐弯走的个性,能脱颖而出实属不易,足证县领导之明察秋毫。孰料老槐屁股极沉,部长位置一坐九年,全区同期任部长的人均已提拔,老槐变成孤独老将,大有把部长宝座坐穿的意思。仕途蹇滞,即使自己不说什么,别人也会背后猜疑指点。这期间,我有事回蔚县,曾同老槐谈起此事,不经意间,我又提出那条“找领导谈谈”的建议,老槐依旧那句“说啥哩?没的说。”这次二人均瞬间醒悟,相顾大笑。笑声中,老槐自嘲:“小湾多少年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干部哩!”他指的是老家,地是西北山里一个极小的山村。不善于自我表现,但善于自我满足,这是一种真功夫。我转而为老槐欣慰,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些黄老之学。

其实他也有不喝酒而话多的时候,那往往是在特殊的环境下,有独特的感受时。七七年春,我俩乘班车到深山区曹庄子采写稿子,事毕,老槐提议步行翻山经飞狐峪回县城。于是,次日一早就西行爬山,中午时到达对角沟。上午的攀爬搞得身困腿乏,举步维艰,老槐提议“打闹口饭吃”,就近进了村边一户人家。主人是位新婚少妇,苗条清秀,羞怯少语,对我们这不速之客并无疑惑之色。老槐说明找饭吃的来意,不客气地上炕坐了。女子很痛快,顺手从房梁上吊着的篮子里取出一个纯莜面贴饼递过来,老槐笑笑,要“山药烊子”。那女子迟疑一下,摘下篮子递给我们,自去外屋烧水。看篮子里,原来纯莜面贴饼只有一个,其余都是山药、野菜和少许莜面合成的菜饼。老槐小心地将莜面饼放回篮中,说:“这是给她男人单做的。”我俩都取菜饼子吃,也觉味道不错。女子时时端白开水进来,只是不说话,饭后给她钱,死活不要,我看她脸色涨红,似有恼怒之色,亦不敢坚持,辞别出来,老槐解释:她拿不出菜来款待,早就心里不安,再给她饭钱,她认为是骂她哩。水足饭饱,脚步轻快,飞狐峪曲曲弯弯,景色变幻,一路走着,老槐话越来越多,由管饭女子说到山里女人的艰辛、贤惠,说到山里男人的耐劳、好客,说到山里那许许多多诉说不完的奇妙故事。他面溢光彩,一如酒后之激情澎湃,滔滔不绝且妙语联珠。当时恰是五月初,空谷幽涧,峰高云静,峡谷里山花正开,岩壁上红霞般层层叠叠,向上没于淡云里。清风徐来,暗香浮动,老槐动情的诉说像淙淙泉水,带着一幅幅新鲜的画面,挟着一阵阵温馨的暖风,流进我心里。那次我发现了老槐的另一面:他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平时不善表露的感情早已和农村依附在一起。他的山乡色彩,他的农村情结,他对农民的近距离认知和理解,构成了情感中最为丰富的一部分。山水、田园、乡农和在一起,就是一坛醇香的老酒,足以使他激情迸发,久久陶醉其中。

 

二、其酒

老槐与酒是“天缘”,说老槐就自然要说到酒。譬如画一个人,没酒的老槐,是一张纸上的白描轮廓;有了酒,画上的人物就着了彩,鲜活生动。如果拿蔚县七月十五捏的面人比喻,那么别人是水和面揉成,老槐则是酒和面揉成的。老槐对酒的那份纯情,用文字难以表述。他六十年代初毕业后任教。不久就调入南山区任校长。山区严酷的气候,山里人的爱饮与豪爽,使他同白酒结缘,并很快进入“热恋”阶段。恰恰那几年粮食紧张,白酒稀缺,喝到一次极其不易。每逢县里开会,有老同学、老朋友碰面,便是隆重节日,大家凑钱“打平伙”喝酒。老槐常讲起那时喝酒的情景:酒是宝贵的,自然不能倒太满,防止洒落。每人都要俭省着喝,要抿,不能干杯,更不能牛饮――酒不够。盅酒喝完,仰脖控上一控,要点滴入口。那时的酒场,没有后来这种嘈杂,一口下去,细细品咂,场上静悄悄,这叫“呷”,呷味无穷……每当说到这里,老槐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线,话语变得低缓而缥渺,流云般虚虚地在眼前飘。那沉醉在酒回忆中的模样,宛如刚刚饮了琼浆玉露。

老槐喝酒特殊,他认为酒不能离,其余和酒相配的东西都是杂耍,有无均可,下酒的菜在他眼里就毫无地位。我与酒缘浅,一向认为有下酒菜,才算喝酒。我曾向老槐讲起一事:有次在汽车站候车室,见一壮汉,一手拎瓶开口二锅头,另一手夹一块豆腐干,边溜达边喝,片刻功夫,豆腐干完,一瓶酒净,饮罢登车而去。我感慨道:“一块豆腐干配一瓶酒,算得上喝穷酒的了。”老槐正色反驳,他认为这么大的酒量,还能喝得起瓶装的二锅头,不能说穷;买酒之后,尚有余资买豆腐干一块,简直可以称富了。老槐给我讲了他的故事:论亲历,他同朋友夜半酒瘾发作,曾用酱油下酒;论眼见,他曾见一人手持一粒青盐,舔之佐酒。老槐言之凿凿,听得我只愧少见多怪,我那故事简直不值一提。

很快我就亲历了老槐用熬山药佐酒的故事。七七年秋,我俩到南山深处的岔道公社采访。下午到,晚饭前公社书记面有难色地说:“老槐,没菜。明儿中午再喝吧?”老槐喏喏。那些年物资紧缺,山区公社所在地平时也没肉没青菜,当晚的菜就是盐水熬山药。书记很重视这顿酒,安排我们次日去打狍子。还特地派了一个人“帮你们赶山,抬狍子”。第二天凌晨出坡,在阳坡里转了一上午,狍子倒是见着了,可惜没打着,空忙了半天。中午回到公社,果然有酒,酒钱是书记所掏,菜仍是熬山药。因顿顿吃它,干部们给它命名叫“雷打不动”。没能预计中的狍子,书记一直遗憾,老槐却满面春风。频频举杯,谈兴渐浓。酒至半酣,老槐已彻底掌控了酒场的话语权,忆往事,谈工作,话人生,讲故事,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夹以别人的叫好声、呼酒声、干杯声,场面热闹非凡。那天喝了多少酒,喝到什么时候,因沉沉睡去我都没记住。第二天,书记送别时还在为昨晚没菜而致歉,老槐余兴尚存,回答:“有酒没菜,不算慢待。”这句话我记住了。

嗜酒而不计较菜的人,也许能见到许多;嗜酒又不计较酒的人罕见,老槐就是一个。七八年我调地区工作,因患购书癖,常常到月底囊中羞涩。有次老槐恰恰月底来,我搜尽所有。凑了二元多钱,三毛钱从武成街买了瓶处理露酒,其余算做饭资,地点选在地产大楼对过小饭馆里。老槐满面欢愉,豪兴不减,一瓶果酒居然热闹了个把钟头。酒毕,二人趔趄过铁桥,对坐在北站一侧银行的台阶上,谈天说地,兴高采烈,完全视过往人流为无物。月上柳梢头,又去桥东礼堂看内部电影,战争片,不管枪炮声惊天动地,他竟然一睡到底。散场后摇摇摆摆回招待处,一摸脑袋,帽子没了。我提议回去找,老槐考虑后坚定地说:“酒喝的好,丢个帽子算求甚?”意思是有一得必有一失。

酒有功有过,能养人也能伤人。老槐掌握酒这面双刃剑,有点道行。他爱酒却瞧不起醉酒,认为醉不醉酒关键在乎酒德。酒场上,他也劝酒,但从不死缠烂打。是朋友就不必客气,量力而为,多少自便。别人倡酒提议是:来,干杯、老槐是:来喝一点。他不搅酒,遇到酒场上做鬼假喝,即他所说“能喝不喝”的人,他慨不揭破,一任对方表演。倘有人持白水同他相碰,只要说明,老槐照样以白酒相陪。酒多时开怀畅饮,酒少时细斟浅酌,酒场气氛不够,老槐会挺身而出;而气氛过于亢奋,他又会缩身一角。偶尔喝高了,他会去寻七尺地大睡一通,不妨碍别人,一如他平素的低调为人。一场酒毕,人说老槐今日发挥得好,喝的最多,他嘿嘿一笑。如说老槐使奸,今日没怎么喝,他也只嘿嘿一笑,多少任你去说,他自心有底数。老槐自《酒话》中揭其秘:之所以屡喝而不大醉,盖因他所追求的是“微醉”之境。我一直认为这个“醉”字不大贴切,不喜欢它。瞧那字意:酉旁卒,似乎一坛酒喝光了;而卒傍酉,又象下等人无意中获一坛美酒,那还会好吗?我认为叫做“微醺”更好些。看那醺字,面皮喝黑了,帽子仍端端正正。最好的是下面四点,如琼浆点点滴滴,灌顶而下,其气过脏腑,逾丹田,直贯脚下,化做基础。所以酒后舌头卷了,话语钝了,表面糊里糊涂,内里却灵台清明,大格是断然不会出的。酒后腾云驾雾,可上三十三重天,老槐只择低处一重小驻,这便是他的功力。所以,半辈子落下个“酒仙”的尊称。

《酒话》中,老槐论酒之功过,谈“过”尤多,那是写给别人看的。究他心底,最认可酒之功益。诸如孔融反对曹操禁酒令的《与曹操论酒禁书》、刘伶的《酒德颂》、白居易的《酒功赞》这些颇为冷僻的诗文,老槐居然烂熟于心。确实,酒之于老槐,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更为他助力多多,似乎上帝让老槐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彰显仪狄造酒之功德的。在报道组时,老槐习惯下午写稿常见他兴冲冲而来,脸上酒色未褪,摆好稿纸,略一思衬,运笔疾书,如有神助,须臾功夫挥洒成篇。亢奋时稿子往往不必修改,径将草稿寄走,有的见报后竟只字未动。老槐受到好评的文章大多出于酒后,找老槐询问,说某某日某报上那篇文章写得好,老槐会告诉你:那天喝了八两。老部长曾向我表扬张怀写稿刻苦、勤奋,我暗笑:勤奋是真,刻苦则未必。人不刻苦酒刻苦,是酒奋然葬身入腹,才化做文章。老槐这辈子花在写文章上的时间,不一定比喝酒所占的时间多。他往往是别人在谋事的时候他在谋酒,而别人在睡觉的时候他却在写作。当然老槐也偶有刻苦之时,那依然与酒有关。记得有次在报道组办公室,老槐面对桌前一沓稿纸,泥胎般久久苦思,持笔悬而不下,眉头皱成个疙瘩,劣质烟卷一支接一支猛抽。间或写上一阵,再度思索,又哧哧划掉,如此反复数次,又哗地撕下扔掉,那抓耳挠腮,焦躁不安的产子,仿佛屁股底下坐了钉板。折腾良久,索性把桌上东西一掌扫进抽屉,拉门大步走了。第二日再看老槐,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前翻报纸,指间香烟袅袅,面色甚为轻松。翻找当时的日记,记着对他的判断:昨日老槐胃亏酒,惶惶然,字句不得出,甚急。俄而奔出,大约去街头买得一醉,茅塞顿开,难产文章自如瓜熟蒂落。夜间,别人熟睡时,他正写稿,一早便寄出,上午消闲无事。

 

三、其 文

老槐出身文字工作,靠文章调进宣传部,又最终出任部长,在汉字堆里苦苦纺织四十余年,半辈子烈酒与诗文相伴,小醉并华章共享,直至退休,酒不曾断,笔未肯歇。如果能把老槐拆开,那必然一半是醇酒,一半为诗文。酒与文,是助老槐生命之车前行的两轮。

老槐文章有特点,最大的特点是不为条框所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意走笔随,风趣自然,因此常怀超脱之气。老槐涉足新闻界之初正逢文革时期,当时文章,既要讲“套话”,又要遵“套路”。现在人们误以为这些东西容易,实际上它如新八股,也有作者水平高低,作品内涵深浅之分。譬如“套话”,人云亦云,一次两次犹可,年年老“套”就是庸才。能紧跟形势对老套话改造翻新,又能增强原意,善于创“套”,这就是高水平。再如“套路”,写经验写措施要一二三四五多条,如凭空胡编,于实事不着边际,亦属低能。如果能捕风捉影,提炼加工,写狂风大作,有微风为据,文章粗看不搭边,细思又恍惚有所依,这便是高手。所以,既要遵守“套路”,又要文章略高一步,很费功夫。作者在“套话”、“套路”中习作长久,想摆脱也难。就是现在,许多文件材料、报刊文章、电影电视之中,讲老“套话”,走老“套路”的现象仍绵绵不绝,屡见不鲜,足见它遗祸的顽固。文革之中,既要遵守报社的指令,又要满足县里的要求,在双重领导下老槐写了十年遵命文章,适应了“套”的束缚,而且逐渐练成高手。按常理,文革之后,他的脱“套”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令人惊喜的是:七十年代末思想解放,老槐的新作很快就显露出潇洒超脱之势。他一甩旧日格套的束缚,开始注重对生活蕴涵的捕捉,注重作者真情实感的流露,文章开始越来越鲜明地印上老槐个人的微章。他的《老槐游记》中有篇《丰年留客》短文,写于八二年,以轻松笔调讲了一个雪夜深山留客,农家把酒夜话的故事。全篇一扫过去套中文章的陈腐之风,全依时人时事一路白描写来,格调清新朴实,文笔亲切自然,如一帧线条明快的乡村速写,让人看到了农村改革给农民带来的骤然巨变。文章不长,功夫不浅,是一篇恬淡中寓真知的成功之作。

后来,我和老槐合作过两篇文章,《玉泉寺游记》和《寻找褐马鸡》,都是他打底稿,我略作补缀。两篇是散文文体,容易放得开,从底稿中我更看到老槐大张大合、自在洒脱的气度。

渐入老年之后,老槐转而致力于数十年社会积累的释放和个人审美感觉的倾诉,更为注重言表心声,有感而发。他的《加美归来告朋友》,是加拿大、美国游记。美国之行,华盛顿应是重点,而老槐恰巧对该城无感觉,没感觉就不生拉硬扯、无病呻吟,老槐直率说明:对该市无可奉告。近几年的《酒话》更是老槐直抒胸臆,评判世态的集大成之作。我们在其中的诗词、格言类文体中,常常看到这种现象:前面很好的诗,后一句突然离韵;有时前面自己创了句式,后面又随意走开,上下难以照应。初看很不流畅,似乎酒后信笔走马造成缺失,但若仔细阅读,你会发现在这些脱韵、离辙、变格之处,往往有他独特见解的着力袒露,这使人恍然大悟:原来老槐另有用意,他要坚决而完整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至于这句话可能使字数增多了,于原韵不合了,损害了文字的整体美等等,他毫不在乎。

老槐文章的另一个特点,是能够“观乎微末,达其根本”。他为人疏放,生活上邋里邋遢,丢三落四之事常见,但观察事物却极精微、细致。“风起于青萍之末”,他往往能先别人发现“末”的摆动,小中见大,以一斑窥全豹,从凡人小事中悟出绝大道理。写于八二年的《刨草根》可说是他这种功夫的代表作。该文描述了生产责任制试行不久,小五台山下欣喜的农民纷纷下力整理地边地角,大量挖除草根的故事。老槐敏锐地发见并抓住了这件田头小事,追根寻源,索椟探珠,以农民对土地热爱之情的唤醒,让人看到责任制对生产力的重新解放,也无言地讥刺了大集体对农民精神的摧残。此文视角独特,材料新鲜,于平凡中凸显新意,是一篇极好文章,惜乎组织结构上不够精巧,大约失于匆忙,未及雕琢。倘文字上再压一些,结构上再紧巧些,是足可当范文诵读的。

有一则轶事:一次老槐给我讲了个山区老农批孔的故事,生动具体且很形象。笑过之后,我觉得它既折射了山民的憨厚,又对那个全民参加大批判的时代是个绝妙讽刺,遂把它加工整理,扩充改编,形成个较为完善的系列故事。后来,就凭这则故事,我荣任地区民间组织“薄话委员会”顾问,该故事大概传远了,有一段时间,好多人闻讯后要听我亲讲,说我这里是“原版带”。我是“原版带”,那张怀就是“素材带”。他发现了原材料,却任何奖赏和职位都没得到,盖因该委员会属地区组织,未在县级设分支之故。君子不掠人之美,这里顺便说清,以彰老槐善于从民间小事中发掘“猛料”之能。

老槐文章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通俗中阐发“微言大义”读他的文章,通晓易懂的文字伴着乡土气扑面而来,恰似围炉把酒,炕头夜话,俗语和土话是最先的印象。“俗”这个东西很怪:写浅了,是庸俗;写简了,是粗俗;写花了,是低俗;要在通俗中见高雅实属不易。老槐交际广泛,可同阳春白雪共饮,可与下里巴人畅谈,他的酒友中,贩夫走卒之类不在少数。这些人从各个层面上,给老槐提供了新鲜的故事、生动的语言。老槐是个好泥瓦匠,他从中慧眼识珠、去秕取精,发挥自己酒后操刀之能,盖起一间间的漂亮房子。这个能力,老槐在步入老年后发挥的更为得心应手。《酒话》一书就是证明。这本书中,有散文,有杂记,有诗词楹联,有格言警句,文体上略显“杂”,唯一能一以贯之的,是它的通俗性、乡土性。老槐借助人们喜爱的乡言俚语,抒发着内心深处的感受:他的饮酒,他的交友,他的立身之本,他的处世之学,他半辈子经历所形成的是非好恶观等等。所以我们看到这种现象:散文极象寓言,诗词类同警句。字里行间,时不时闪出真知灼见的光彩。如《酒话》说酒友中的凡夫俗子“没有文化,却有水平”。《饮酒》中“不饮酒是美德,饮而适量是大美德”。《饮酒诗》中“房也宽,院也宽,未必心也宽”,“灯火越暗的酒吧,收费越高;字数越多的职衔,越不重要”等等。在《人生百则》里,“喝酒是忘却的良方”,“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喝酒好,吟诗好,知趣方好”,“别人不把你当回事时,你要把自己当回事;别人把你当回事时,你不要把自己当回事”等,均可称语浅义深,句短理真。《游记》中,“中国人怕裸露躯体,不怕裸露土地;外国人怕裸露土地,不怕裸露躯体”,其极具老槐特色的类比,让人在一笑过后,更为沉重地审视我们的旧观念。《鹧鸪天》中,说过去求人办事请酒即可,现在“而今千杯难动心,但见真货始应允”,则是直击社会腐败的白话匕首。在《饮酒谈心》里,他点画出大醉、小醉、文醉、武醉、喜醉、悲醉、愁醉、狂醉、疯醉、痴醉等百醉图。通俗明白的表述,旗帜鲜明的观点,使老槐借助于“酒旗”倾诉了包罗万象的“明白语”。

文章手法同喝酒一样,总是有一利就有一弊。老槐在追求通俗明白的同时,也免不了偶尔失手于俗,这就给《酒话》带来了些许遗憾。总观全书,稍嫌粗疏一些。譬如文章体例上,仍显错乱。倘能于再整理时,把全书文、言、诗、联四大部划分整齐,各部内文体、风格力求统一,则更好些。还有,诗词类应在不伤文意的前提下尽量规范,部分民间俚语应略加整理润色等。《酒话》当然可以指天说地,但东鳞西爪总不免有杂乱之感,一些诗文的次序还当细细梳理。简单地说全书的缺憾有两条:有些地方发挥不足,有些地方雕琢不够。我想这点问题好处理。对发挥不足的,修改时再多喝二两,“醉里挑灯看剑”,可更见光辉;对雕琢不够的,酒醒后冲杯好茶,在细细品味中斧削,可尽鬼斧神工之妙,此建议请老槐酌之。前些时在张家口喝酒,谈到老槐新作《酒话》,逢阳兄沉吟道“题材角度好。难写。”渴盼这个难写的东西在老槐手里点石成金。

乙酉年残冬,老槐邀请为《酒话》作序,遂不揣因陋,勉力成篇,以作荐玉之砖。书至此,忽想起曾对老槐有一短评,顺手移来,供朋友们鉴之:

酒量不是冠军,喝得;

文章并非名家,读得;

当官未学作假,信得;

处人总是诚实,交得。

乙酉年底于赤城温泉宾馆


作者简介:

  张新政,大学学历,曾先后任县委宣传部长、县长、地区文化局长、县委书记,1995年刚过40岁就赋闲在家,做了闲人,老槐对其评价“闲人并非等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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