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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峰:失巢的燕子

2017-09-03 张海峰 雪绒花原创文学

失巢的燕子

文/张海峰



农人的家栖居在乡村大地,野地边、水源旁、山沟间,有的甚至坐落在田地里。一些屋舍仅盖了正房,没有院墙甚或是简单的篱笆桩,环顾四野,葱郁无边,疏疏,密密,纤纤,壮壮,眼中到处是迎风起舞的庄稼。燕子将巢穴建在农家,陪着农人一起生活在田地上,日出觅食,日落休憩。

农人的陋舍大多是土坯房,也有极少数的四角硬,除里屋有纸糊的仰层(顶棚),堂地一般不打仰层,一条条粗粗细细、横竖搭配的椽檩皆暴露在空气中,长年累月被烟气熏得黑黢黢、亮哇哇。粗壮的房梁似乎是专门为燕子准备的天然筑巢地。

我家的堂地住着一窝燕子。燕子是啥时住进我家,并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已记不清楚,只记得燕子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飞来。我一直觉得,燕子住在农家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像鱼儿要生活在水中,庄稼要生长在泥土里,人要吃五谷杂粮过活一样。堂门上方是一扇横置的旋转木窗,经常开着,一直到燕子南迁后才会闭合。或许,燕子是瞅着空挡飞进来的,也或许是母亲故意迎燕子住进来的。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们兄妹,说燕子是吃蚊子、苍蝇、蚂蚱的益鸟,不让我们破坏燕子的巢穴。年年遭受蚊子叮咬的我,早已对蚊子恨之入骨,便对这蚊子的天敌心存好感。即便,燕子的粪便常常从房梁上簌簌地掉落,弄脏了整洁的地面,母亲也只是耐心地打扫干净,决不允许我们用长木棍子捅打燕子,赶燕子离开,还故做神秘状说谁玩耍燕子就会得红眼病。年幼的我们懵懵懂懂,想着得了红眼病后吓人的样子,于是都不去招惹燕子。起初,我并没在意,后来到小伙伴家玩耍才发觉,并不是每家每户的堂地都住着燕子,有的人家只剩空空的燕巢,有的人家却找不到和燕子有关的任何痕迹。

燕子,是春天的使者,也是春天的象征。“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因了我们一遍遍稚嫩、纯真的童声歌谣的呼唤,燕子们随着涌动的淡绿色的风,越过高高的大南山,如约飞回冀西北大地,飞回熟悉的乡村人家。田畴河沟,房前屋后,到处闪现出矫健的燕影。一羽羽翠尾剪开万千条虬枝垂丝,杏花灿灿,鹅黄点点,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看吧,蓝天澄澈,细长的电线上,燕子把自己精致成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黑色的精灵,小巧、玲珑、显眼。是北归的燕子让大地重新萌发出生机和活力吗?

燕子舞着春光,只那么一个优雅的蹁跹,即由门头窗飞落到我家堂地房梁上的巢穴。母亲脸上立时绽放出欣慰的笑容,连声说着“好啊,好啊。”其实,早在数日前,母亲便打开了堂地那扇旋转的门头窗,还时不时盯着房梁上的空巢瞅上几眼。看得出,母亲的眼神中分明透出一种焦虑和几分期许,就像在盼望一位至交好友的到来。

归来的一双燕子,衔着从野地啄来的新泥和柴草棍儿,经由门头窗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修葺自己半碗状的巢穴。燕子用自己的唾液尽量把巢垒得结实,砌得漂亮,一个美观、温馨、舒适的小家修整好,就可以安心哺育后代了。


燕子的来去似乎总与乡间农事相连。燕子早早飞回来,是在告诉农人春光已媚地不可误吗?印象中,燕子总是不停地在空中飞翔,只在晚上飞回窝里休息,而农人也随着燕子的归来,拉开了一年四季春种秋收的帷幕。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父亲每天在乡镇上班啥也靠不住,母亲主动承担起地里几乎全部的农活。在年幼的我看来,母亲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倦,像自家堂地的燕子,每日里奔忙在田地与家舍之间。

巷子的尽头是一片菜地,圆白菜、豆角、芥菜、蔓菁、大白菜,鲜亮亮,绿茵茵,为大地披上一层或深或浅的绿衣裳。哗啦啦的泉水流淌在小河渠,绕着田畴欢乐地歌唱。菜地不是很多,但一眼望去却也望不到头。我相信,很多很多年以前,包括我家在内的一些农家屋舍,也都是生长着绿色稼禾的田地。只不过,现在变成了农人的栖身之所。有了母亲精心的侍弄,我家的二分水浇地也像别人家的一样,先后种上了小麦、白麻、芥菜、大白菜和韭菜。不停转悠的风渐渐变成深绿色,大地上到处绿意葱茏。麦浪翻滚,麻波荡漾,菜花怒放,空气中到处充盈着土的腥、禾的香,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母亲沉浸在其中,锄头、铁锹、镰刀、薅锄,浇地、施肥、间苗、除草,风吹、日晒、雨淋、虫咬,早出晚归,挥汗如雨,晒黑了皮肤,磨出了老趼,却依然乐此不疲。以期,以她最大能量的劳作,换来土地最丰厚的回报,养活一家人。

农人的眼里,燕子不仅是吉祥的鸟儿,也是值得信赖的气象专家。母亲几乎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出自哪部经典书籍,也不懂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有着怎样精妙的文学意境,可对于“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马上就来到”的农谚却熟记于心,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天气闷热,燕子纷纷从房檐下飞出来,汇聚在一起,翩翩起舞,幻化为天地间的一群精灵,忽而在农舍间翻飞,忽而在农田上低翔,忽而在地面上斜掠,一阵阵,一波波,速度奇快,一闪而过,轻盈、灵活、敏捷,景象壮观,让人目不暇接。经历着十年九旱的乡人,最乐意看到燕群低飞的阵仗,家里那点可怜的尿素或碳铵,就等着下雨时派上用场。母亲自然不会放过大好的机会,迅速戴上那顶已戴了多年的由黄变白的大草帽,拎着化肥袋子,再随手扯上一块塑料布,急冲冲地奔出家门。她要乘着大雨未到之前,赶紧把精贵的一点化肥撒到玉米地、谷地或黍地。这些地块不像菜地在村巷口,远着呢,动作稍迟,就会被大雨截在庄稼地或半路上。雨水来得疾,母亲只好头顶着塑料布在田埂边或乡土道旁的大柳树下避雨,离家不太远的话就尽量跑着往家里赶,深一脚,浅一脚,全然不顾大雨的肆虐和道路的泥泞。白色的塑料布在风雨中乱舞,急邃的雨水打湿了母亲的脸庞和浑身上下的衣裳。

燕子早已飞回家,在高高的巢穴里依偎着雏燕呢喃,溜圆的小眼睛望着刚刚跑进家门的母亲,唧唧地叫个不停。换作我们兄妹在外淋了雨,母亲总是赶紧找来干生生的衣服帮我们换上,生怕我们受凉感冒。可是,当母亲湿淋淋地站在堂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却并不急着换去淋湿的衣服,反而,瞅瞅摔倒后滞留在花衬衣和裤子上的多处污渍,捋捋贴在额头上的几绺还在滴水的湿发,眨巴眨巴混合了泪水和雨水的眼睛,望着屋外如注的大雨,竟有些欣欣然。那样子,就像是看到吸了养分、喝了雨水的庄稼,正滋滋地拔节生长。

燕子在雨后的泥水坑上低飞的劲头,一点也不比雨前弱。雨后的村庄,空气清新,到处充满了泥土的腥味。孩子们不顾母亲的劝阻,纷纷从家中奔出来,循着燕子的身影跳过一个个水坑,追逐、嬉闹,想撵上低飞的燕子。燕子像是故意在逗我们,明明飞得很低,可当我们靠近后,却一下子蹿向高高的天空。踩进泥坑里的孩子溅起一串串泥汤,湿了鞋子,脏了裤子,引来一阵哄笑。笑声中,燕子又一次低低地从前方的大水坑快速地掠过,水面上泛起微微的涟漪。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佛教徒在香炉中插上一柱柱燃香,虔诚地拜了又拜。母亲在田地里种下一粒粒种子,恭敬地拢了又拢。母亲早出晚归,精耕细作,悉心呵护,不让这些土地在自己的手中受到任何委屈。

家,栖息肉体;大地,放飞灵魂。天空中,燕子领着雏燕在风中捉虫、嬉戏、飞翔,自由自在。田野上,我们兄妹几个跟在母亲屁股后头薅苗子、拾麦穗、采韭花、捡石子、摘欧李。名为帮忙,实则凑红火,童趣盎然。秋天,田野里一片盛装,金色的风从西北的天边悠悠地吹来,吹过低矮的山峦和丘陵,吹过河沟和阡陌,吹黄了广袤的乡间大地。金色的风,也让农人的心境变得沉静而踏实。母亲的一双眸子闪出喜人的光芒,推着那辆从邻居魏叔家借来的笨重的独轮车,拼得一身臭汗,踉踉跄跄地把土地回馈的一道道珍馐运回家。

秋风凉,寒蛩不住鸣。猛地发现,蓝天高远,却已不见了燕子如箭般自由飞翔的身影。其实,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家堂地的燕子,从哪一天早晨开始不见的,一起消失的不只是住在我家的燕子,邻居魏家郭家陈家赵家王家的燕子,全村的燕子都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影。燕子们,是在某一个月白风清的秋夜相约,开始了长途南徙之旅的吗?难道,那天燕子绕着房梁频频啁啾,是在向我们一家人告别吗?而我竟然傻了吧唧的全不知情。或许,母亲早已读懂了燕子的语言,只是没有说给我们听;她也读懂了大地稼穑的语言,只是身体力行做给子女们看。

春秋更替,燕来燕往。农人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二碾、长沿子、华一道、杏树园,含了自留地和承包地的几亩薄田施了大粪、灰土粪和麻糁,在母亲年年如旧的拾掇下,产出了谷黍麻麦豆,产出了玉米蔬菜向日葵,多多,寡寡,肥肥,瘦瘦。如果风调雨顺的话,母亲辛勤的劳动,加上父亲微薄的工资,大多会换来较为丰稔、盈实的好年景。尽管日子仍然过得紧紧巴巴,但有了母亲的精打细算,一家人苦着、乐着,其乐融融。筋道的黄糕,香甜的“九根齐”小米,沙沙的山药蛋,一天天养活我们长大。早上粥,中午糕,晚上糊糊熬山药。当屋内氤氲着浓浓的饭菜香味,一家人围坐着红色小炕桌吃饭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房梁上扑棱着翅膀给黄嘴岔雏鸟喂食的燕子,想到追肥归来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母亲。家的温馨,便在袅袅香气中弥漫开来。


搬到县城住的日子,忙碌惯了的母亲一刻也闲不住,经常到城边捡拾枯树枝,偶尔也叫上我去帮忙拉回家,留待冬天做生火柴。阳光下,几幢拨地而起的高楼矗立在路边,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几只燕子在楼群间徘徊,母亲站在那儿张望了好一阵子。望着楼群间夹着的一片逼仄的玉米地,她嘴里喃喃自语:这玉米赖气的,还没我种得好呢!

闲话家常,母亲的话里话外总是透露出想要回村找上一块地,借着身子骨还算硬朗,再种上几年地的想法。不过,母亲的这一念想很少得到我们的支持。令我颇为不解的是,种地那么辛苦,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欺负土坷垃过活,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母亲还没遭够庄户人那份罪吗?难道,她已经忘记了被田埂上的大花蛇吓得腿脚发软迈不动步,推独轮车摔倒伤痕累累淤青片片,锄地薅苗子中暑一躺好几天等等那些事情了吗?

退休的父亲看着母亲一个人常常坐在家里发呆,知道她心里放不下那些田地,就动手把自家院子开辟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园,和母亲一起栽了两畦蔬菜,黄瓜豆角西红柿辣椒茄子胡萝卜,应有尽有,想着这样既可活动活动渐老的筋骨,又可抚慰母亲一颗失落郁闷的心。

不足10平方米的小菜园,走不了几步就能转上一个圈,怎能与母亲亲手侍弄了几十年的田地相比?烟火日常,流水经年。头发花白的母亲终究还是决定回村去看一看。草木渐次青葱,陪母亲再次站在老村的土地上,母亲不禁愕然,期望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迷惘、朦胧。搬离的日子,村里发生了莫大的变化,那条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小土巷变为平整的水泥路,还安装了几盏路灯。不仅那片菜地,靠近村边原来种植谷子玉米山药的庄稼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可棱棱的红砖大瓦房,窗明几净,而且里外屋几乎都吊上了宝丽板或石膏板仰层,统统将大梁包在了里面。好地都盖了房,常住的却大都是老幼病残,年富力强的壮劳力几近投身到外出打工的大潮。“可惜那些平趟趟的地了。”母亲悻悻地叹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说。

“燕子归来衔绣幕,旧巢无觅处。”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那一刻,我只是望着高高低低的房檐在想,当燕子衔着春光归来,引领大地农事之际,却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栖息地,嗅不到浓郁的烟火味,该是一种怎样的境遇。


张海峰往期作品回看:

紫茄子,开紫花

乡间菜事

炊烟入梦

永远的碌碡


 


作者简介:

张海峰,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新华副刊》《中国国土资源报》《中国旅游报》《大地文学》《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散文风》《当代散文》《辽河》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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