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君：下窨子

下窨子

文/孙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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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我们家刚刚盖起了自己的房子。

有三间小正房和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但父亲仍然靠着西墙又搭盖了一间窨子房和一间煤房，再往南就是厕所了。这间窨房是我们除了三间正房外最主要的活动场所，因为天一转暖，母亲就要在里边做饭。本来窨房盖得就又矮又小，窨子只是为了储备秋天收回来的山药而挖的，上面糊弄搭个顶子只是为了遮当雨水。可母亲嫌夏天在正房做饭热，非让在窨口的旁边砌一座锅台，说夏天在这里做饭。于是，生火做饭时我们就不得不坐在地中央的窨盖上了。想想也真是神奇，只到我们后来又搬了家以前，那十几年来，每年的夏季我们都是坐在几小条破木板盖着的窨子盖上做饭的。房子矮小，锅台自然是更矮更小，站起来头就要挨着屋顶的椽子了，所以往锅里放饭菜时一般都是弯着腰的，等都收拾进锅里盖上锅盖，这才可以四平八稳地坐在窨盖上，生火，搭煤，拉韛……夏天放学回家，走进当院先往没有门的窨房一瞅，就见了母亲坐在那里烧火做饭了。可这时，母亲每每一瞅见我，就会换了我坐在那里烧饭，她再去干别的。

还有一件我最不愿干的事就是母亲让我下窨子去取山药。其实它也就是一人多深，直直下去，壁上对称挖了三四个脚踩的小窝。但在我眼里那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因为下到底后还有横向挖的一个很深的旁窑，那才是山药蛋过冬的地方。夏天，里边又黑又湿，后来因为年代久了，下去时那两个放脚的小窝还有些滑，并且旁边还有老鼠出没的洞口。除此而外，和山药同住在里边的往往还有喜阴湿的皮板虫（潮虫）、盘儿虫、它们的形象长得都不怎么样，尤其是盘儿虫，像线一样又细又滑，背上是数不清的一圈一圈的花纹，肚上是数不清的腿，一扫它还要盘成豆子大小的一盘，真是恶心至极，不论怎样说都已超过了我的忍受范围。我在要下去的时候，担心的往往还不仅是这些。我总疑虑，有段时间没打开过窨盖了，里边会不会已经住进了一只等待我的鬼……

然而，往往没有鬼。倒是夏天的山药身上都生了长长的山药芽子，有的将近一米长，拿煤油灯一照，白花花的一片，像无数条白色的长虫丝丝攘攘扭动纠缠在一起，一眼瞅上去，恶心恐怖，令人晕眩。于是不得不在心里赶快把这种变态的想象粉碎，打劝自己，这只是生出的山药生芽子而已。随后，才敢下手把它们拾进筐里，满了便大声唤：“妈，满了。”然后躲进一个旁窑里。母亲嘴里说着：“靠边。”然后“嗞嗞”地把拴着粗绳的筐子拉上去，山药的芽子全部掰了，然后让它们凉一凉。我还需把平时掉在里边的乱柴杂物，还有皮板虫盘儿虫连土一起打扫干净，也吊上去。最后，还需再把掰了芽子的山药再下到窨子里，这项工作才算真正干完。山药呢，也要一直吃到秋天新山药下来。

冬天下窨子也很不好受，不论怎样捂盖，打开窨盖时，入口处的筒壁上都有半尺多宽厚厚的一层白霜，扫是扫不净的，下去时只得小心翼翼，等安全过了这一节快到底时，这些冰凉的霜沫就又会钻进你的脖子里，袖筒里，咋弄都难受。

这几年我一直在疑虑一个问题，从小我们一直吃生过芽的山药；一直坐在破木条拼成的窨盖子上烧饭，既没有中了毒也没有掉进过窨子里，这到底是哪尊神保佑的?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不管好看没好看，反正忽然我就青春忧郁叛逆去了，下窨子这种俗气脏累的杂务活能躲就躲，再不愿干了。再后来更有了自己的家务，就有好多年都没帮母亲下窨子取过山药了。

最近几年，母亲都要趁我回去时往窨子里下山药或帮她往上取山药，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已不能再干这个活了。这是新院子的窨子，比以前小院的那个深得多，入口处也砌得有些窄，父亲腿有毛病，母亲太胖，都下不去了。就在前几天，等我把不多的山药都拾上来，掰了芽子打扫干净后，母亲一改以往的习惯说：“剩不多了，就放上面缸里吧，下去一回难的。”我默默答应了，等我吃力地从窨口爬出来的一瞬间不由地黯然：“再这样胖下去，我也快上不来了。”

母亲今年将近七十了，而我的孩子还从未下过窨子，我不敢保证他们会干这种活。甚至，他们都不知窨子是干什么的。而我，撂开父母，晃晃荡荡了几十年。他们因为怕给子女添麻烦，一直坚持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年，直到再也做不了时才张口。

对父母永远没有对孩子那样细心，紧张，更一点儿也没觉得惭愧。因为有妈在，我就还能做那个只懂的索这取那，厚着脸皮耍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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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丽君，蔚县人，农民的女儿。人生信条：米粒之珠，犹有牵挂。始终在感恩中寻找，在感恩中等待，愿与你一起唤醒的灵魂，找到快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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