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蔓：果园子·四奶奶·百件衣

果园子·四奶奶·百件衣

文/赵青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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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子是四奶奶的，与我家仅隔东墙，南北向却比我家院落增出很长很长。据说是二太爷没有子嗣，四爷爷以过继儿子的身份为过世的二太爷摔了瓦盆，四爷爷家就挣得了南北通长的果园子。

我没有见过四爷爷，倒是见果园子住了一位个子奇小的人，大家叫他“小果仁”。小果仁个子短小不说，身形也发圆，眉眼已记不大清，影影绰绰感觉整个人有些像书文中句子末尾的小圆圈。后来知道小果仁是退伍军人，姓郭名仁，他看园子的历史是土改的一些事情，大园子归公的一些事情。然后听到最多就是四奶奶去公社告状、去大队部闹腾的一些传闻。

四奶奶的果园子恢复了她名下的产权之后，再看不到一身绿装的小果仁了，也看不到果园子栽得一排排小杨小柳了。果园子似乎阔绰了许多，涌进了无限风光。这里三棵杏，那里一行李；更有我家院子里没有的黄秋子树、沙果树；往南走，还有更多的树和芳草蔓蔓。远远地，四奶奶走来了，穿着花夹衫，执着拐杖，小脚频频，掉光了牙齿的扁扁小嘴不时迸出一些句子：“……这是我的，昂——是我的！”说到激动之处，四奶奶的拐杖竟然如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有了神力，有时戳向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有时玲珑地划向空间圈出一片区域，让人不得不浮想翩翩。于此，赶集路过的人会特地走进园子里驻留观望。

四奶奶的花夹衫是与众不同的——分不清底色，也没有统一的花型，却有无数不规则图案块，每块图案边缘有密密实实的针脚。缘是四奶奶的每件花夹衫都是补丁摞补丁拼合的，我们背地里称之为“百件衣”。

有一回，我从四奶奶身上看到了一块似曾熟悉的素花布尖。唔？想起来了！那块梯形小布块是在我娘经常抖索的一个包袱里待过的，而且那个包袱也在四奶奶面前抖索过。于是，哑然失笑于四奶奶如孩子般的行径。

走过萧败的冬天，就会呈现出春天的鸟语花香，总感觉四奶奶的果园子里春色比旁处更多一些。时常看到一种叫臭咕咕的鸟儿，头顶花冠，花斑纹的身体时起飞落。如此好看的鸟儿却是我们惹不起的主儿，听说抓它在手里，它会立即拉出粪水，奇臭无比。远远地，四奶奶走来了，执着油光发亮的拐杖，小脚频频，嘴里依然在数落着什么。突然，她停驻在一株黄秋子树下，怔怔着……秋子树杆很粗，树皮已经剥落，泛出了银白色，已然如四奶奶梳着络儿的银发。这株秋子明显老态，只是树杆上抽出的一枝桠上，零星冒出几点绿意，似乎要争开出几朵小花在春风中料峭。我不知道四奶奶心中藏了多少秘密，有意走近她，她的手便会伸进百件衣里层绣有粉色花边的腰兜里一阵子摸索，然后我的左手被她郑重托起，几枚晶莹剔透的冰糖块落入我的手心，却感觉不到冰糖块有丝毫的冰凉。

到了夏末，果实累累的果园子里空前沸腾起来。过星期天的孩子们像猴子一样游移于东墙外，多年的老土墙豁豁牙牙，老墙根有几处能爬行出入的水道洞，更为孩子们提供了方便之门。孩子们经常采用声南击北的方法偷杏子。他们先是南部区域虚张声势地叫喊、吹口哨、折树枝，四奶奶的小脚便加快了频率向南走，扬动着顾不得踏地的拐杖，“贼子们，看老子收拾你！”喊骂着的四奶奶走到南头的当儿，北头的几棵上好的杏子已遭洗劫。有时候，四奶奶发了急，就大声喊我哥哥的名字。

有一回，我哥哥在东墙外居然逮住了一个跑不迭慌的小贼，四奶奶手拿粗绳，神情激动，一边急慌慌地赶来，一边喊告哥哥千万莫松手。小贼连连央告，哥哥给了小贼几句忠告之语，故意让其逃脱，又象征性的追了几步，回头向四奶奶抱怨小贼太奸滑……我一方面为哥哥的完美演绎点赞，一方面对四奶奶的失落同情。取舍之间，还是感觉这样的结局比起小贼接受四奶奶五花大绑的审训更和谐一点。

尽管如此，我还是目睹了一个小贼被四奶奶捆在树上长达三、四小时之久。树杈上的一只脚向下游移，树下的拐杖头立即捅之，脚即缩回，轮番数次，树上传来嘤嘤的哭泣……在我看来，四奶奶并非顽腐不化。如果孩子们正门进来，不折损树木，亲切地喊上几嘴奶奶，一定会像小客人一样倍受款待。

有好多时，看见四奶奶忙前忙后，乐微微端茶奉水果于园子里赏光的人，一口一句：“孩子，吃呗！”四奶奶怡然的神情使偌大的园子暖意融融。

寒冬腊月，呼啸着的北风从园子一头窜入另一头还要打个转，我们兄妹蜷缩

在自家炕头上取暖。四奶奶来了，花夹衫上又套了一件花夹衫，浑身上下，没有棉花铺垫，却看不出她有瑟瑟和发抖。她把几个穿好的鐅放在一边且不管，原是让我爹帮忙裁成圆形的。四奶奶又从花夹衫内层的腰兜兜里摸索，满脸的神秘似乎告诉我们她藏有宝贝一样，一小堆黑栆子赫然摆放在炕头上。“孩子们，吃吧！”她一边说，一边讪讪地发笑，没有声音的发笑，只看见肩膀有节律的颤动。果真很有笑事，面前的摆放的黑栆子是和羊粪栆子合在一起的，她还故意的选出一枚优质的羊粪栆子拿给我：“孩子，吃这个……”于是，引来了我们一家人的笑声。

我终于和四奶奶有了一次较长的谈话。大年初一，我们几个小不点给四奶奶拜年，四奶奶坐在陈旧的小桌前有准备的等候——我很少看见她如此正襟危坐，两膝盖毫无偏差的重叠，两只小脚左右对称，形如蝙蝠展翅。四奶奶给我们分发压岁钱，有是三个二分，有是五分和一分，这个数字代表“六六和顺”之意。给完压岁钱，又给我们塞糖果……她的神态十分欢喜，我破例在四奶奶黑屋里多待了一会儿。四奶奶给我看她的吃饭家当——三个粗糙的羊皮碗；讲诉她的肚子里曾经填充米糠和野菜；还给我看了她有伤疤的肚皮。我也记住了她的告诫：是物不可损之。

几番春秋轮回，果园子的老秋子树终究是干枯了，四奶奶扶着耧柴耙淅淅嗦嗦耧树叶，躬着身子捡树枝，身影越来蹒跚了。

再后来，四奶奶被儿子们接回到水北村颐养天年。我爹告诉我，四奶奶是水北村嫁过来的孙家丫头，年轻时候的四爷爷常在外地，四奶奶凭着一双三寸小脚脱了好几墙泥坯子在水北老家给儿子们盖起了数间新房。对于四奶奶，我已经充满了敬意。

四奶奶94岁辞世，我在学校读书的原因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却听来了有关她的传闻——有人说四奶奶的百件衣里缝进了很多毛票，有人说四奶奶攒下了一笔不菲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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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青蔓，本名赵翠平，女，汉族，大专文化。1973年生于蔚县，崇尚文学，蔚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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