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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英:大头红

2017-12-17 王正英 雪绒花原创文学

大头红

文/王正英


大头红是我父亲的艺名,它伴随我父亲走过了沧桑的一生,我和弟弟从小就在他艰辛学戏的故事中长大。

 

一九二八年,父亲出生在张家口地区涿鹿县一个山山环扣,沟沟携手的大堡镇后沟村,那里紧紧相连的都是沟壑陡峭的黄土山梁。在那高低不均得土崖下,到处是散散落落的土窑洞和各种草坯房,里面住着几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的人们。如果不是那一缕缕扭着舞姿的炊烟领路,大老远根本就看不见村子的位置。

我那满身沧桑的爷爷和奶奶就生活在这个小山村里,住的是前几辈人留下来一出水式的三间小土房。外面的房顶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四面的墙壁都是土泥坯砌垒的。泛黄的吊开扇窗棂上糊着白麻纸,窗户纸因为没钱买,不经常换的原因,上面都是一片又一片象尿渍一样的黄图“花”。两扇不太严实的木门,像是两位满脸迂腐的门卫,用一对简单的铁锁子来发挥自己的职责。冬天,寒风这个“不速之客”从门缝里钻进屋里把水缸冻成冰缸。夏天如果遇上连阴雨天,那土坯房子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院子里有随手搭起来的简易小草棚,存放一些农具和杂物。有两颗很茂盛的杏树和一颗黄果树,多一半的枝体已经跨出了不太高的土院墙。每当春天的时候,蜂蝶无约光顾,使院子里生机一片。靠西角还有一个用长木头搭成踏板的大茅坑。旁边挨着一个鸡舍,夏天,一群鸡在树凉下打土窝,这茅坑里的大粪和鸡粪到春耕的时候都是宝贝。

爷爷和奶奶共生育了两儿两女四个孩子,穷,让一家人家徒四壁守着一个破锅台,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那里。我的两个姑姑在十岁左右,就送给别人当了童养媳。家里就剩下我父亲和我二叔两个男孩子。     

我父亲说他自己从小就顽皮,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王。上了半年学堂,牛头大的字也没有认识了半麻袋。因为发育不良显得头挺大的,所以没有文化的爷爷奶奶就随口给父亲起的乳名叫大头。

那时候老毛子“日本人”在中国的国土上已经“安营扎寨”了,他们的炮楼在那山区里到处可见,并且用铁刺丝弄的围墙,里面还有好多大狼狗。有这些老毛子在,附近的老百姓可遭殃了,他们经常到村里抢老百姓的粮食和牲畜。有时候老毛子的飞机平着人们的头顶飞过,丢下的炸弹和手雷经常把村子里那些土草房炸塌烧毁。无辜的老百姓死伤无数,无家可归,苦不堪言,都对老毛子恨的咬牙切齿。

为了清除这些老毛子给老百姓出气,八路军经常在夜间神出鬼没的出现,与老毛子交火开仗端他们的炮楼,爆炸声震天震地,炸的老毛子鬼哭狼嚎。

我父亲当时正是七,八岁,吃饱不懂饿的年龄。爷爷奶奶 28 54270 28 15262 0 0 3022 0 0:00:17 0:00:05 0:00:12 3022常为我父亲和我二叔提心吊胆,叮嘱他们不要去老毛子的炮楼附近玩耍。可是山里的孩子们胆子大,根本就不听话,他们感觉的很好奇,经常是小伙伴们一起去老毛子的岗楼周围玩耍,还要远远地逗戏里面的大狼狗,那时候孩子们失踪是常有的事。

我爷爷怕我父亲给闯出“大祸”来,为了圈他的性格,就让他跟着本村一个没有出五服的本家姓,有羊的人家放羊。不收人家一分钱,就是让羊倌管着我父亲,只要不去外面惹祸就行。

就这样,白天父亲和老羊倌顶着太阳赶着羊群满山转,晚上坐在羊圈边,吃着主人赏给的几个山药蛋。虽然老家的黄土板地很肥沃,但是山沟里的老天爷脾气很古怪,掌握着这些靠天吃饭人们的命运,时不时地耍性子,旱涝不均,各种庄稼更是看着老天爷的脸色旺衰。再加上老毛子的祸害,老百姓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这一带的村子就象是商量好的一样,都是一样样的环境。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经习惯了那枯燥乏味得生活。也没有什么过高得奢望,只盼着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能填饱肚子,踏踏实实过上平安日子就知足了。一年四季基本上没有什么娱乐。偶尔有个民间戏班子走街串村的搭台演唱山西梆子【晋剧】,才能给那些远远近近大小山村的生活填一点乐趣。这些戏班子在当时是人们生活中唯一得精神享受。不管戏班走到那个村子,这个村子马上就沸腾了起来,象过年一样得热闹。人们都早早收起了农具、废寝忘食地拥挤在戏台下,孩子们更是上蹿下跳地红火的不得了。

那时候戏台没有灯光照射,更没有字幕过现,所以一般都是白天演出。戏班里的那些演员都是附近农村爱好晋剧的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的。因为那时候妇女还被封建制度约束着,所以唱戏的人里面男的多女的少,这些人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在外风雨无阻地奔波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得那些戏服和道具简单而又旧渍。但是戏的内容是丰富多彩,各个古朝代的故事被演员们演得是活灵活现的。人们自然地跟着戏中的故事去那几千年前的朝代里“旅游”去了。

逢年过节和农闲的时候就是戏班子最忙碌的时候,戏班子走街串村,哪个村子看戏的人多,就在哪个村子多演几场。父亲说他老家后沟村子不太大,只有两百来户人家,一个小戏台就搭在一颗老槐树的旁边。如果在村里演戏,三里五村的人们都要闻声跑来看戏。这样戏台下面就人挤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连碾台上、房上、树上都站满了人。父亲早早地爬到一颗很高的杨树上占到一个好地势。他喜欢看台上那些各种脸谱,和那如风火龙式的筋斗,喜欢那身飞如燕的功夫,更喜欢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各种角色让父亲看得很入迷,就是不明白戏中的意思。

父亲说:有时候村子里正在演戏的时候,老毛子闯进村里扫荡,把看戏的老百姓都吓得魂飞魄散,四处逃窜。那些老毛子就端着刺刀要求继续演下去,他们也像模像样地坐在台下看戏,不知道他们那“狗认字”的造型,是否能看的懂这中国的大戏。

平常大人们茶余饭后都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谈论着戏中的故事和各种角色的唱腔。父亲在一边似懂非懂认真地听着。他每一场戏都不耽误,他凭着平常大人们的谈论来辨别舞台上的各个角色。戏中的每一句唱词父亲都能大概地记了下来,等第二天上山放羊的时候,羊群慢悠悠的向前吃草,父亲手里拿着鞭杆子,学着戏中的唱腔唱了起来。他的顽皮样子,逗得老羊倌哈哈大笑。黄土高坡的水土,用它那特有的养份给了父亲一副好嗓子。父亲东唱一句,西吼一声,土沟里那些粗壮的钻天杨左摇右摆地为父亲伴奏着,山风在那旷野中回荡着父亲稚嫩的声音。

久而久之父亲成了村里有名的小戏迷,他为了看戏曾经给家里惹下过大“麻烦”。父亲回忆说:有一年的伏天,群山就象是一块块望不到头的绿毯。那年,龙王爷好像在微服私访一样,雨水特别的勤。一场接一场的大雨让这里的黄土地潮气高升,那白花花的土豆花随风滚着波浪,那满山遍野葱葱绿绿的嫩草让牛羊个个膘肥体壮。

有一天下午,村子里来了个戏班子,把父亲高兴的什么式的。他的心早已不在羊群的身上了。父亲虽然年龄小,但是心眼儿挺多。他耍了一个小聪明,把羊群赶到了一个草又多,又不容易让羊主发现的地方吃草。因为村子离山坡不太远,用不了多大的功夫,他就能悄悄的返回村里看戏了。但是他不能进人群里,他怕被羊主看见,只能就躲到背角处看戏。那天的戏是[秦香莲告状],父亲看得是津津有味很投神,那一群羊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正当戏演得最热闹的时候,忽然有人喊老毛子又来了。人们惊慌失措地到处逃命,台上的演员也都跑开了。我父亲忽然想起了羊群,等他气喘吁吁跑到放羊的地方,眼前的一幕让父亲吓傻了。满地的羊毛还有羊血让人惨目不忍。父亲的脑子嗡的一下感觉的天旋地转,心揪了起来。他明白老毛子今天收获不少,三十多只羊,都被他们抢走了。父亲吓的不知道怎么好,该怎么回去交差啊?这羊主非把自己的皮剥了不可,他满脸汗水掺着眼泪跑回去找羊主了。

羊主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庄稼汉。黑红黑红的脸膛铺满了岁月的沟沟坎坎。瘦小的身材显得特别的有精神,按辈份我爷爷叫他二叔,父亲叫他二爷呢。他平常和我父亲一块放羊,今天在家把羊圈清理清理,让我父亲自己赶羊出来。因为他挺喜欢我父亲的机灵劲,靠他自己放羊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听我父亲说的情况以后,跟着父亲小跑般地来到了放羊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他脑门上的青筋立刻绷了起来。他怒不可遏的抬手一巴掌把父亲打倒在地,厉声地质问父亲为什么没有把羊藏起来?父亲的鼻口顿时血如泉涌。紧接着那小小的身体就就像是一个小棉袋,被羊主使劲的踹、踢。然后又抓起父亲的小细胳膊连拉带拽地提遛着,去见我的爷爷奶奶。

我爷爷奶奶看到我父亲鼻青脸肿到处都是血,浑身筛糠象一个泥猴。再看看羊主那怒目圆睁,红头涨脸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心惊肉跳地了解了情况得来龙去脉。

在那个年月中,穷,对每个人来说,是不能讨价还价的。羊主的那群羊是他家里的全部家当,今天却被日本人做了盘中餐,心里是何等的难过啊。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可是这个大老爷们在我爷爷奶奶面前很失态,哭天抹泪地很伤心。

爷爷奶奶束手无策也跟着掉眼泪,感觉的羊主他挺可怜的,确实谁家都不容易。后来看热闹的乡亲们都骂老毛子心狠手辣。都说我父亲只是个孩子没有送命就不错了。让羊主把账都记在老毛子头上,总有一天向他们讨回来的。

最后爷爷奶奶说了好多好话,又把家里当时算是最值钱的几十根旧木檩,让羊主拉走回家以后再盖羊圈用才算了事。那年父亲刚满十岁。

父亲被羊主解雇了,他可开心了。因为他自由了,有时间看戏了。


 

此后,只要打听到戏班子在附近的哪个村子演出,父亲就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追着戏班子跑,整天不着家。并且还主动帮着戏班子收拾道具拿东西。有时候遇上戏班子在排练时,父亲也要模仿演员的动作学学走场步,还像模像样地学着戏中的“皇上”唱几句。时间一长,父亲的举动引起了戏班班主的注意。

戏班班主有四十岁左右,高高大大的身板,父亲知道这个人在戏里化得是红脸谱。这时候他脸上挂着戏胡,甩着戏袖走到我父亲面前,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很有趣的小男孩。问喜欢看戏不:父亲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又问想学戏吗?父亲不假思索地说想。接着又问父亲几岁了,家住在哪里。父亲都一一认真的回答着。戏班班主看我父亲胆大有灵气,象一块学戏的料,然后由我父亲领着去家里找我爷爷和奶奶商量。

爷爷和奶奶听说父亲想学戏感觉的很惊讶,虽然平常孩子跟着戏班乱跑,但是真正要学戏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孩子干什么都是图个新鲜,时间一长好奇心一过就什么也不是了。再说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父亲交学费,所以爷爷开始没有同意。

父亲见爷爷奶奶不同意,就在一边哭泣起来。戏班班主思考了一会说:孩子如果愿意学,我可以免费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爷爷看着戏班班主的苦口婆心,再看看父亲那期待的眼神,也就没有太多的阻拦。因为他们明白,在那个鸡犬不宁日寇横行的日子里。哪一家人的日子都是在饥寒交迫中度过,孩子跟着戏班学戏,可能比在家里的日子要好一些,就是担心孩子吃不了那样的苦。

就这样几天以后,父亲带着奶奶给收拾的几件烂得没有模样得破衣服,和一套爬满了虱子、驻满了叽子补丁摞补丁得破被子。在爷爷奶奶的千叮咛万嘱咐中,跟着戏班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开始了他一路艰辛的学戏生崖。

戏班子其实就是一个流动的乞丐戏班,他们就在附近的几个村里连学带唱,走到哪里就学唱到哪里和吃住到哪里。父亲刚进戏班的时候,看见还有五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同龄孩子也在学戏,他们都有各自的师傅。戏班的班主就是父亲学戏的师傅。

父亲说:学戏的难和苦是常人体会不到的。刚开始自己天真的以为学戏就像放羊那么简单呢。可是进入了正式练功的时候才知道这碗饭不是好吃的。他们平常学戏练功的地方就是两间草房和一处院子。不到十一岁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了,全身的骨头没有小孩子那么灵巧了。为了练好功夫,他和他的师兄弟们每天就象过大刑一样的苦练。师傅让他们像练杂技一样,先练一个雄鹰展翅的动作,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和脚上各放一个水杯,让他们坚持不动,不让里面的水洒出来。仰功翻、压腿、翻筋斗是每天必须的课流程。一天下来他们全身的骨头好似要拆开一样的生疼。除外还要站在高坡上对着山风吼嗓子、运肺气,每个人的嗓子都吼肿了、哑了还得吼。

这些离开父母性格各异得孩子们,每天受着超人得“酷刑”,稍不注意师傅的教鞭就重重地抽打在身上,

夏天练功的时候怎么着都好过,到了冬天北风呼啸雪花横飞,孩子们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脚上的鞋都为五个脚指头打开了“窗户”,冻得在地上乱跳,那也照练不误。

父亲虽然淘气,但是学什么悟性的特别快。比其他孩子们都超前。这让师傅对他另眼看待,对他要求的很严格,经常给他“偏饭”,父亲对他的师傅是敬而生畏。

几个月过去了,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这样父亲的新鲜感也渐渐地减退了,对学戏慢慢的失去了兴趣,感觉学戏没有放羊自由。用父亲自己的话形容:“剃头刀割高粱两三下”。他开始讨厌每天练功了,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选择学戏。甚至连师傅几次语重心长的教悔也是左耳进西耳出,心不在焉。他想放弃学戏。但是耳边还回荡着离家的时候爷爷那严厉的声音:学戏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再苦再难你必须地学出样子来,不许半途而废回家。

久而久之,这些吃糠咽菜的苦孩子们都会照顾自己:洗衣服,做饭,伺候师傅,什么都会干。

懒散的日月漫不经心地交替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戏班正在一个叫蟒缠寺的村子排练【潘杨颂】一剧,准备过几天串村演出。父亲和那些新学员们,在剧中都被安排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锻炼他们参加演出。这年的春天是个寒春,冬天的威严好像没有退去的意思,仍然寒风透骨。但是练功房里永远是夏天,父亲和那些学员们每天练的全身象水洗过的一样大汗淋漓。

因为要春耕了,各位戏班师傅得经常回家收拾农田去,这天,师傅们又该回去了,走的时候再三嘱咐父亲他们抓紧练功,不要乱跑,他们改日就回来。

结果师傅刚走,父亲就和那些师兄弟们自由散漫起来:上树掏喜鹊的、摔跤的、练飞石头的。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逞霸王的气势。

那时候农村的住房的房顶上都像野草滩一样,夏天各种野草、野花都在房顶上“争相斗艳”。这样的房景也会引来蚂蚱、蝴蝶和各种鸟类的光顾。春天正是各种鸟类生蛋孵卵的时候,房檐下各种鸟类的来回穿梭,引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我父亲和另外一个叫二蛋的孩子操起戏中的道具长矛枪。很灵巧地上了茅草房,他们拨着草苗找鸟窝儿。忽然,二蛋在乱草根里拾起一个锈迹斑斑的东西让我父亲看:这东西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是一个卵型的格纹铁疙瘩,分量还挺重的,上面还有一根绳尾巴。【其实那就是当时没有炸开的一颗手雷】。

父亲和这个二蛋也不抓鸟了,都相互抢夺这个稀奇怪状的东西,抢的面红耳赤。房下面还有四个孩子站在不同的角度,抬着头好奇地看着,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抢什么,都急得让他们扔下来看看。

淘气的二蛋故意手抻着那铁疙瘩的绳尾巴,在我父亲面前来回地晃悠着,然后一甩手把铁疙瘩抛下房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凭什么给你,就不给你......

轰,的一声巨响,随着地动房摇和几声惨叫,房下面那四个孩子,有三个血肉横飞,当场毙命,另外一个也被炸了重伤。

我父亲和二蛋两个人一瞬间都傻了,他们不知道那铁疙瘩还会炸啊,看着躺在血泊中的三个师兄弟惨目不忍得情景,两个人吓得大哭起来。

半天的时间,铁疙瘩炸死戏班子里孩子的消息,像驾着风一样传遍了几个村子。人们打老远跑来,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听到消息的戏班师傅们都两腿生风地回来了,当看见那三个死去孩子和他们的爹娘时,孩子的师傅双腿一软跪在了他们的面前,连连赔罪说自己没有看好徒弟们。家长们的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我,在场的人们也跟着伤心落泪。

八路军工作队的人,找到了我父亲和二蛋了解情况,两个孩子吓得战战兢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工作队的人发动各村的民兵来一次大清理,把各村的房顶和犄角旮旯处都清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铁疙瘩了。

岁月的影子越拉越长,这次的血史在父亲和他的师兄弟的心里,打下了永远抹不掉的烙印。

在那腥风血雨的苦难中,为了活命戏班还得重整旗鼓。戏班师傅领着他们的徒弟们继续一路乞讨,一路学戏,奔波在艰辛的生活路上。


 

经过几年师傅的严厉调教和风霜雪雨的精炼,父亲终于在十四岁那年演了主角。登台演唱的第一场戏【打金枝】。戴着龙帽、穿着龙袍的那个小“皇上”,轻盈的戏步,标准嫩气的唱白,赢得台下阵阵掌声。有一天戏班子转回了父亲的村子演出,我爷爷奶奶看见他们那淘气的儿子如今在戏台上当了“皇上”的时候,悲喜交加的脸上挂着骄傲的泪水。乡亲们都说:看看人家大头多有出息,从小羊倌上变成小“皇上”了。

聪明的父亲骨子里面有股韧劲,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让他精学苦练,精益求精,很快从一个青涩的学徒娃,变成了戏班里一个成熟的台柱子。他主唱的是红角。因为乳名叫大头。所以在戏班里大头红这个名字就自然形成的。其他的演员们都有各自的艺名,如:十一红、三花脸、大黑、扁头红、十三青衣等等等等各种艺名。父亲和这些很有影响力的演员们,唱遍了大城小镇和各个村庄。那时候父亲的艺名越来越响亮,唱戏的热情越来越高昂。

一九五六年,父亲的戏班子从家乡唱到了怀来县八宝山煤矿。因为生活艰难,光靠唱戏是养活不了家口的,所以他们这些“名角”们,为了生存就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小煤矿当了挖煤工。虽然环境变了,但是他们唱戏的专爱没有变。戏服和工作服就是他们上下班轮换的主要服装。

在煤矿的南山根下有一个小礼堂,是平常工人们开会或演小节目用的。父亲他们每天下班以后,就在这礼堂里面敲梆子开戏。在台上的“皇宫”里,父亲一身“皇上”装束,在二胡.锣鼓.乐弦等各种乐器的伴奏下,“数落”着身边的那些“大臣们”。礼堂里面黑压压的挤满了观众,连过道都站满了人,没有一点空隙,他们的戏班在煤矿越唱越红火。

一九六六年,轰轰烈烈的政治浪潮席卷全球。大街上口号震天,红红绿绿的大字报飘满了矿山的每个角落。破四旧,立四新等标语遍地开花、满目生辉。

一天,父亲回家情绪低落地对母亲说:他们那戏班被封了,以后不让他们唱古装戏了,说什么那是牛鬼蛇神。他们那些人都要被一个个地审查呢。

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听父亲说的话以后,感觉的云雾山罩的,不明白什么是牛鬼蛇神。我当时有五,六岁正是吃饱不懂饿的时候,更不知道父母说的是什么意思。

此后,父母都象变了一个人一样没有了往日的笑脸,我只记得那几天我们家经常有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来“串门”,他们的谈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要这些人在,我和弟弟就被父母早早的支出去玩耍了。

后来才明白,父亲和他们戏班里的那些有“艺名”的人们,每天都一个个地接受着革命造反派的审查呢。首先先把他们从戏班的“皇宫”里赶出来贬为“庶民”。然后从家庭出身查起,挖祖孙三代的历史。查清为什么要唱那样的戏,为什么要取那样的艺名等等等等。一连串的问题让这些人“乱了神精”,刮搜着脑汁,给自己凑材料老实交代,接受政府的处理。

那时候人们就像着了魔一样都给自己改名字,不管什么名字都离不开一个字。那个字在当时就是一颗耀眼的福星,人们都想尽办法把这个字用上。八宝山煤矿一笔改成了红星煤矿,家属街道改为红色街道。学校里面的红卫兵、红小兵都是红色的革命接班人等等。这个字是人们红心向党,政治觉悟高,是积极向上的革命标签。

父亲的艺名大头红,里面恰恰有一个字,这个红字在当时的紧要关口戏剧性的起了特殊的作用,它就像是一张无型的保护伞,让父亲躲过了挨批的一劫。父亲经过几天的“交代”以后,那些造反派给父亲的定论是:历史清白、根红苗正,是真正无产阶级出身的贫农。

其他“艺名”没有字的人们,就没有父亲那么幸运了,他们的“艺名”经过造反派认真的“解剖”以后,被定了好多不可饶恕的罪名,每天接受革命群众的审查。

父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随便起的艺名在关键的时候作用那么大。他慢慢的回过神来,感觉的好后怕啊。如果开始学戏的时候没有学红角,现在该是什么结果呢?不管怎么样,当时的那个字就是父亲的救命之宝。

大头红,满脑子的红思想。时间一长,大头红这个人谁都认识,真名实姓的他却无人知晓。

父亲此后没有戏唱了,每天沉默寡言,下了班以后连家门都不出,一看见那些戴红袖章的人心里就发怵。

在那个红色的年代里,政治生命高于一切,工人们每天开会学习,大喇叭经常伴着煤串车的隆隆声,播放着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的歌曲。工业学大庆的口号响彻云霄,多出煤,出好煤是红星煤矿工人阶级的豪言壮语。回采队采煤第一线的新人新事、先进事迹是连连不断、层出不穷。

煤矿礼堂里,经常锣鼓喧天地表扬那些先进标兵和工作者们。用字舞、快板书、三句半等各种表演,宣传文革形势和煤矿的新生事物。在每一次汇演节目中,领导都要安排我父亲上台演出。父亲每次接到这项光荣的任务以后,都要在家里认真的练习好长时间生怕出了差错。

到了演出的那天,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革命群众。父亲手里捧着“红宝书”大步走上舞台。用晋剧的唱腔,唱出矿山的新面貌。唱出工人阶级抓革命促生产的干劲和雄风。

文革的细雨浇灌着样板戏向鲜花一样开满了历史舞台。学习小靳庄,学唱样戏是又一项政治任务。为了让大家听样板戏方便,煤矿给每一家都安装了一个小喇叭。这样父亲除了每天上班和开会以外,就坐在炕上听样板戏。

父亲听着听着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那苍老的双鬓在一缕夕阳下闪着银光,怅然若失的目光里在滚动着那古老的回声器:当年自己就像是一片小叶舟,为了温饱十岁就离家漂泊,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辛酸交加。人常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句话对自己是最合适不过的人生概论。自己在戏台上演过的剧目尘埃堆集,唱过的句词伤痕满布,字字句句都在倾诉着人生的荒凉。

日月如箭,星转斗移。多少往事没有走远,仿佛是昨天的回音。如今的自己已经临近垂暮之年,堆在额头上的道道皱纹,像是一行行字迹,不知道有多少辛酸坎坷的录迹写在其中。脖子已埋上了岁月的尘土,好似眼前这半坠的夕阳,任岁月慢慢地撕去红装,无声无息的慢慢消失......

父亲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那长长得叹息声中,有多少别人理解不到的无奈。


 

一九八零年秋天,在八宝山煤矿煤海深处工作了近三十年的老父亲退休了。那时候改革的春雨把矿山的天空洗得很蓝,街道洗得很宽。古装戏这个古老的民族瑰宝,璀璨的艺术之花像竹笋一样处处冒尖。八宝山煤矿红红火火遍地生辉,大礼堂里经常有外地的晋剧团来煤矿演出,观众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父亲刚刚离开了工作岗位的时候一切还不太习惯,情绪特别的低落、烦躁不安。无名火气特别的爆旺。为了让父亲早日走出郁闷,母亲“慷慨解囊”让父亲经常去看戏,在精神上减一下压抑。又“不惜重金”买了一台北京牌收音机,让父亲每天把频道锁定在山西省的广播电台中。

就这样,父亲像小孩子一样独霸着收音机,每天几杯小酒下肚以后就坐在炕上,悠闲自在地收听着马玉楼,田桂兰,王爱爱,郭兰英演唱的晋剧,他特别地崇拜这些晋剧老艺术家们的唱腔。他把家里当舞台,把自己曾经唱过的戏,一段段重新地回顾一遍。

时光在人们的手掌里慢慢流淌着,不知不觉父亲退休也两年多了。他的身影大部分时间都出现在煤矿的大礼堂里,偶尔一天看不见父亲,他的那些老哥们就相互打听:大头红今天怎么没有来?

命运往往就像万花筒一样变化无常。就在这年的冬天,父亲也不知道自己浇了什么好运,成“宝”了。经常有仨一群,俩一伙的陌生人来家里找他,说是附近县小型晋剧团的,都慕大头红曾经的名气来家里请父亲去他们剧团里做指导老师,而且聘金一家比一家给的高。

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弄得很茫然,好几天也没有缓过神来,他心潮澎湃地望着八宝山煤矿的群山真是思绪万千。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庸庸碌碌的度过,与戏台再也不可能续缘。做梦也没有想到已经踏上花甲班车的自己,在暮日之时还有人请自己重返晋剧戏台,真是苍云百样,变幻莫测啊。

父亲感慨的心律“加快”了,彻夜不眠地考虑着这几天的事情,他打听到当年那些戏班子里的师兄弟们如今都差不多一个个地重返戏台以后,他的心更不平静了。整天在满屋子的旱烟雾里思考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家人们看见父亲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样子,也理解父亲的心情,都劝他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既然现在的社会有这么好的机会,那就把自己的藏在心里的爱好和自身的才华再展示出来吧。

家人的支持和鼓励让父亲信心倍增,他背着装满我母亲和儿女们牵挂的行李,怀揣着永远不老的艺术之心和戏班走了,又一次踏进了那“关闭”了二十多年的“皇宫”大门。

几天以后,母亲收到了父亲寄来的厚信,信里面是父亲的精彩戏照。在龙帽、龙须、龙袍的包装下,父亲神采奕奕的眼神中露出了当年“皇上”的威严。信里还说,在戏班里上台的第一场戏是【寇准背靴】和【打金枝】,父亲试着又演了一次“皇上”。虽然今非昔比,但是还能找到当年那“皇上”的感觉。母亲高兴地让街坊邻居欣赏父亲的剧照。人们都说这才是真正的大头红。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普通人。大头红这个响亮的艺名,没有让父亲成为赫赫有名的名人,更没有给一家人带来什么大富大贵。它却像一个无影的魔术师,来回变幻着父亲的命运。更像是一张书笺,记载了父亲荆棘塞途的一生。他一生的故事虽然不动人,却隐含着许多心酸、痛苦和无奈。给我们留下了一种凄凉之美的录迹。

父亲披着暮年的虹衣,晚景如春大放光彩。他和那些喜欢晋剧的爱好者们,自发性地成立了一个业余“小剧团”,他们每天茶余饭后精神抖擞地,敲敲打打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着。一切道具都是他们自己掏腰包购买,他们的业余组织当年在我们煤矿是一道绚丽多彩的风景线。

日月无声的交替着,也催促着老父亲一步步地跨入了风烛残年的门槛。可能是因为会唱戏的原因吧,也引起了上帝的“重视”。在父亲八十二岁那年,无聊的上帝不和我们任何人商量,就三番五次地对老父亲发出驾鹤西游的“邀请”。

父亲颤颤巍巍知道自己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他那浑浊的眼神里露出了对这个世界的无比眷恋。他舍不得煤矿的那些老哥们,更舍不得那些朝夕相处的老戏迷。因为上帝太“热情”了,使他盛情难却。他慢慢地总结了一辈子所唱的戏目,准备向上帝汇报演出去了。

腊月一十九这天,父亲不顾我撕心裂肺的“挽留”,就悄悄地“启程”了,飘飘的雪花裹着我的眼泪为他“送行”着。八宝山煤矿的大山,敞开了宽厚的胸怀深情地迎接着他。用一幅五彩缤纷的锦缎,把父亲和这里的大山融为一体,四季共存。多少年以后,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偶尔想起,在八宝山煤矿大山的怀抱里,还沉睡着一位曾经唱过古装戏的老人大头红。


王正英往期作品回看:

八宝山煤矿,我为你叹息

老公的农民本色

半斤粮票的故事

又闻到年味了




作者简介:

 王正英,女,一九六零年出生,初中毕业,张家口怀来县八宝山煤矿的退休职工,喜欢文学,喜欢写作,曾经在京民文苑,安徽作家天地,冰月文艺发表过作品。


雪绒花原创文学同题诗会:

        七夕               (1)    (2)  (3) (4)

        老师,您好!(1)    (2)  (3)   (4)

       这一路……      (1)    (2) (3)   (4

        再唱赞歌颂英雄  (1)(2)(3)(4)(5)

        祖国,我为你放歌(1) (2) (4) (4)

        天涯共此时   (1)  (2)  (3)  (4)

        不能忘却的爱 (1) (2) (3)  (4)

        雪绒花  (1)  (2)  (3)  (4) (5)

        人生四十岁 (1)  (2) (3)  (4)  (5)

        乡愁(1)(2)(3)(4)(5)(6)(7)(8)


雪绒花原创文学作家推荐:

孙继革李爱玲陈志华赵雅芬韩仰熙若尘曹树青孙继革黄磊彭福臣


雪绒花原创文学月度感言:

致作者、读者(2016.09)

月度感言:兼致作者、读者(2016.10)

月度感言:兼致作者、读者(2016.11)

新年感言:写在2016岁尾的话(2016.12)

月度感言(2017.02)

月度感言(2017.03)

月度感言(2017.04)

月度感言(2017.05)

月度感言(2017.06)

月度感言(2017.07)

月度感言(2017.08)

月度感言(2017.09)

月度感言(2017.10)

月度感言(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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