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读诗,为什么写时间?(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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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写这篇文章是想给自己半年来疯狂读诗做一个总结。
当时构想是分三次推送,写出来之后,效果如我所料,阅读是所有文章里最低的。
但我觉得自己写得很开心。因为我承诺自己的事情终于完成了。
这次我删减了一些前面的内容,重新编排了一次,修改了很多错别字。
把文章里涉及的一些参考书籍都附上。也算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交代。
导演赫尔佐格的学生有一次问他:没有人愿意投资我的电影怎么办?
赫尔佐格说,如果你想做一件事,如果你真的想做,就得用尽一切办法把它做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写这篇文章本身,是我想做的事,所以不管怎样,我先用心把它写出来再说。
第一部分:为什么读诗
1
为什么读诗?
有我微信,熟悉我朋友圈的人,应该都知道,从2016年7月开始,我朋友圈突然就文艺了起来,几乎每天都只发一些诗歌,然后还写一段带有自己感想的文字。
这是我写于7月6日的朋友圈的一段文字:“有的时候就想读那么几首诗,没有缘由,好在家里也有几本拿得出手的诗集。想写又写不出来,有什么想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时候,就想翻看下诗集。这些分段跳跃充满寓意的文字,会比长篇的著作更能打动我,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是。为什么要读诗啊,这些都远离你生活的文字,为什么有那么多要表达啊,其实沉默也是挺好的。突然就像把大学里读过的叶赛宁,莱蒙托夫,普希金等等买回来,放在旁边,有那么一刻,想读就翻出来。总有那么一刻,会很想读几首诗。”
家里有本瘂弦诗集,还有本叶慈(又翻译为叶芝),翻译者是杨牧,台湾著名诗人,后来我买过他的诗集才知道,他的诗写得真好。
我读了瘂弦“秋天,秋天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一个暖暖/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秋哥——给暖暖》”“世界老这样总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如歌的行板》” 瘂弦在序言里说:我常喜欢说一句话:“一日诗人,一世诗人。”喜欢诗并创作过诗的人,对于诗是永远不会忘情的。(《瘂弦诗集》序言)
反正那一晚,我翻了这两本诗集,就喜欢上了这充满节奏的文字。
第二天,我真的就在网上下了叶赛宁、莱蒙托夫、普希金等人的诗集,因为这是我大学里读过的,也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诗人。
但仅仅这些人的诗集远远不能满足我对诗歌阅读的渴求,因为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太抒情的浪漫主义诗歌。叶赛宁也好,普希金也罢,那种纯抒情的文字,我并不太感冒。
然后问一位朋友,我知道他喜欢诗歌,家里藏有上千本诗集,经常在朋友圈里发自己写的诗歌。我让他介绍几本,他个人认为很好的诗集。我说,我最近也喜欢读诗呢。
他推荐了这几本。《高窗》(拉金著)《保罗·策兰诗选》《卡瓦菲斯诗集》《白鹭》(德里克·沃尔科特著)《致未来的诗人》(塞尔努达著)。然后我买了回来。原来这才是我喜欢读的诗歌。
节奏、意象、比喻、隐喻等等,会让诗歌很晦涩,但你喜欢这种带着诗人强烈情绪和节奏的文字。
读诗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而我是处于很快的阶段,因为我急于想去了解。所以我几乎每天读两本,甚至更多,七八本交叉阅读。
孩子在和其他小朋友玩的时候,我坐在一边,读完了一本《月亮是夜晚的伤口》;在等候装修师傅装修的时候,我读完了一本《致一百年以后的你》;在等候朋友到来的时候,我在星巴克读完了一本《特拉克尔诗集》;在一群老年人叽叽喳喳的公交上,我读完了一本《洛夫抒情诗选》。反正我会带着本诗集出门。我也不会隐藏自己喜欢读诗的爱好了。
这些诗集,我从开始的几本几本购买,到后来,我就几十本几十本的购买。到了实体书店,我也是在那个诗歌专柜翻阅,每次都会买几本回来。我也不知道具体买了多少本,反正我私房钱都用来买诗集了。
“对于命运中的幸运而言,诗歌正如点燃火炬——某种意义上,诗歌之光照亮突然醒来的人。”(北岛,《给孩子的诗》序言)
我就是那个突然醒来的人。
2
读不懂诗歌怎么办?
如果你喜欢读现代诗,会发现很多很多诗读不懂。我也是。
有段子说,我们不仅是眼前的苟且,还有到达不了的远方和读不懂的诗歌。
阅读诗歌是会比读小说,读散文,甚至读哲学更难。因为很多诗歌的产生,是诗人头脑灵光和意象的闪现。除了那些指向和明显的诗句,很多都是让人一知半解。
反正我个人读很多诗歌,都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了解。但这并不妨碍我读。
就如读保罗·策兰。译者孟明说,因为偶然读到保罗·策兰的一首诗,里面有一句“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永恒》),然后开始读他的诗,如饥如渴。读多了之后,开始想翻译他的诗。
但整本诗集,如果不借助一些解释,和了解一些诗人背景,是很难读懂的。
我喜欢这本诗集背后的那句话“眼见疯狂的尖刀如何逼拢上来,眼见一个声音在空无里开花。
不。说得太多了。
读吧。直至你在我手中刻下掌纹。”(《编后记》点点)
虽然不是所有诗句都能读懂,但我一直以为诗歌并不是那么遥远和不可触摸的东西。
诗歌,就在我们的日常里,在我们的时间里,在我们每日接触的生活里。
博尔赫斯说:“我们尝试了诗。我们也尝试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说。生命就是由诗篇组成的。诗并不是外来的——正如我们所见,诗就埋伏在街角那头。诗随时都可以扑向我们。”(《诗艺》博尔赫斯著 陈重仁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譬如这样诗句:“少年的心愿是风的心愿,/青春的遐想是悠长的遐想。”(朗费罗《我失去的青春》)“爱情很短,遗忘很长”(聂鲁达)“当我说出‘未来’这个词,/第一个音节就已属于过去。当我说出‘寂静’这个词,我已破坏了它。当我说出‘虚无’这个词,我已创造了虚无自身所不能把握的事物”(辛波斯卡)等等。我们是不是生活中也可以经常用到?
在日常里也有很多很多诗意,而所有的诗歌都产生于日常。
只是诗歌的语言把日常提炼了,就如诗人东荡子所说的:诗人做的是大海捞针的工作。
弗罗斯特说:“诗歌必须与现实生活全面关联。诗中总有一个核心句子是来自生活中的琐碎语言所包含的洞见之一,也就是智慧。诗歌若不具有这样的微妙之处,我就不认为它有价值。”(《罗伯特·弗罗斯特校园谈话录》 董洪川,王庆译 译林出版社)
诗人们写日常,只是在他们语言里把这些日常用意象,用隐喻,用他们自己创造的语言陌生化了。
辛波斯卡说:“在日常言谈中,我们不必停下来思考每一个词语,我们都在使用诸如‘日常世界’‘日常生活’‘事件的日常轨迹之类的短语。然后,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者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者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一人的存在是寻常的。’”
(《诗人与世界》辛波斯卡在诺贝尔获奖典礼上的演讲,胡桑译)
后来我读了聂鲁达的自传《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终于给自己读不懂一些诗歌,但有坚持读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聂鲁达说:“在几百次彼此相距遥远的集会上,我总是听到不变的要求:朗诵我的诗。他们往往要求朗诵他们指定的诗。当然,我从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全部懂我的某些诗句或许多诗句。当他们在那种绝对沉默和毕恭毕敬的气氛中听我朗诵时,要对此作出判断是困难的。但是,这有什么关系?我是有文化知识的傻瓜之一。荷尔德林和马拉梅的不少诗句我也永远听不懂,然而我确实曾经同样毕恭毕敬地读过他们的诗。”
一位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诗人,依然读不懂一些诗,但同样毕恭毕敬地读过。那我们读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并不一定要每一个语句都懂,但至少你可以感受作者那内在的感情和节奏。
诗人蓝蓝写道:某某读者:“这首诗我看不懂。”
某作者:“但是你把它念了一遍,而且每个字都认识。”(《我是另一个人》 蓝蓝著 北京邮电大学出版社)
如果你读不懂,你可以把她念出来,好的诗歌是有内在节奏的。那种节奏你可以去感受,去领悟,去和诗人一起律动。
从7月6日开始读诗,读了两个月,我每天都在朋友圈发一首诗歌,写一段文字,有朋友就建议说,你为什么不去开个公号写一些长一点的文字呢?那样可以把你所读的诗,和所想的问题,写得更透彻,也可以让更多人读到。
两个月后,也就是9月7日,我决定去写这个号“睡在时间里的人”。于是有了你们的到来。你们不一定喜欢诗歌,但我会把一些日常和诗歌链接在一起。
感谢诗歌的馈赠,让我们在时间里遇见。
这一次没写日常话题了,专门与你们谈了一次诗歌,就如洛夫的这首诗。
与君谈诗
你们问什么是诗
我把桃花说成了夕阳
如果你们再问
到底诗是何物?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颤
居然有人
把我呕出的血
说成了桃花
(摘自《因为风的缘故》 洛夫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第二部分:诗歌和时间
1
每个人都拥有时间,那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拥有诗意。
我为什么说诗歌其实离我们每个人都不远,就在我们日常里呢?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时间,这是我们最最日常的东西,而诗歌就在时间里。
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写过关于时间的诗歌或者诗句。这里我摘录一小部分。
“今生一切都是时间的问题
一种时间因其漫长阔大。”
(《致未来的诗人》塞尔努达,范晔译)
“我知道这邪恶的点滴的时间;
它是血液里的一种酸涩的移动,
它,像一棵树,根植于你,
又在你体内抽芽含苞。”
(节选自《我知道这邪恶点滴的时间》 狄兰·托马斯 韦白译)
“好威风啊
那步步进逼的岁月”
(节选自《秋来》 洛夫)
“妈妈
河流多少岁了
总是和年轻的春天同岁”
(节选自《河流》 谷川俊太郎 田原译)
“时间(第二章)秉持着
神圣的权力,去干涉
每一件尘世事务。
的确,时间拥有不受约束的力量,
让山峦崩溃,
移动大海,旋转每一颗星辰,”
(节选自《致力于创造一个世界》 辛波斯卡 胡桑译)
“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
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
(节选自《烧毁了诺顿》 艾略特 张子清译)
“这些诗人美丽的句子,让我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他们告诉我日常生活里也有诗,在时间里,我们都是诗人。我们都在时间里流转,儿童的欢笑让我想起时间,老人的寂寥让我想起时间,高楼林立让我想起时间,寻常巷陌让我想起时间。”这是我第一篇文章“睡在时间里的人”中的一段话。
读得越多就越觉得时间对我们每个人都无情,对我们每个人都最为公平。
无论多伟大的人物都难以逃脱时间的制裁,而无论多卑微的人生也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觉得诗歌的本质就是时间。叶芝的“当你老了”是时间,把时间拉长,设想那时候我还爱你。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也是时间,因为接下来,诗人要说的就是时间会给你答案。
当然诗歌的解读有无数的角度,我只是从时间这个角度来解读了很多诗人和诗句。所以,我就想去写写时间吧。看能写到什么样。这个主题很少人认真去写呢。
写情感,写历史,写鸡汤,写八卦,写热点等等,我曾经都写过,我在用我真名的时候,写过很多很多类似的文字。但这次,我用了一个全新的ID“睡在时间里的人”,一个全新的笔名,重新开始了自己的表述。这也让我好像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
在时间中,一点一滴感受自己。我还是那个每天忙着上班下班,乘坐公交,打球,带孩子的我。但很多时候,我会想着时间,想着这些和时间有关的诗句。想着睡在时间里的人。
2
诗人只是那群对时间非常敏感的人,他们对时间的理解,可能和很多普通人不一样,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因为他在时间里发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
读诗集的时候,我一般都会从序言开始读起,一般也都是翻译者写的。
黄灿然翻译的《卡瓦菲斯诗集》里有一段写道:“日子是单调的,百无聊赖,并且走到哪里都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能在哪里过得好些?下面是出卖皮肉的妓院;那边是原谅犯罪的教堂;另一边是供我们死亡的医院。’唯一拯救便是接受,听任时间的宰割和腐蚀,这种消极的态度不失为一种对抗,只有这样才能获取片刻的安宁。写诗也是一种消极的对抗,同时也是一种慰藉,一种寄托,以便忘记时间以及它所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苦恼。”
卡瓦菲斯这个对时间绝对敏感的诗人,用一种自我倾诉的方式来接触内心的痛苦。写诗,有的时候也是一种内心需求的表达。他生前极少公开发表作品。他只给自己内心写诗。
田原翻译的谷川俊太郎的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里有一段也是写时间的:“时间是诗人的敌人。任何诗人都必须接受时间的经验,也都休想逃出时间的经验。在时间面前,诗人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被时间的尘埃埋葬,成为时间的牺牲品;要么征服时间,成为支配时间的主人。谷川俊太郎显然属于后者,他在时间面前还原出自己的本色。在生者的眼里,谷川俊太郎不会老去,因为死亡对他已经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即使有一天他的肉体消失,他诗歌的灵魂之声也会在大地上回荡。他的诗歌文本不仅影响了现在和未来,而且也注定承载过去和历史。”
诗歌是有一种穿透时间的力量,所以现在我们读诗经,读古诗十九首,这些无名诗的诗歌,依然有着共鸣。因为人类对时间的感叹,千古如此。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时间之河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我们也只是偶尔激起的一点浪花,甚至浪花都不是,只是沉在河底,默默流淌。
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曾感叹:“如果说对一个诗人而言存在令人艳羡的命运,那就是穿过同代人的视而不见,在身后未来的读者那里找到道路。”
在汪天艾翻译的塞尔努达诗集《现实和欲望》里后面的译后记里写道:“苍茫世界,人类的时间与自然的时间相对而立:在人类的时间里,一切都是过去,无尽地流逝,无从回归;而在自然的时间里,一切都是未来,永远有下一个春天,下一次花开,无尽地回环,周而复始。如果足够幸运,诗人的生命却能通过寄予文字摆脱人类时间的限制,留待某个春天,某次花开,如诸神重生,最后的最后,一切都没有被遗忘。”
一切都没有被遗忘,只要还有人读着这些诗句。一切美好的诗句都会在遥远的某一天复活。
就如茨维塔耶娃一首诗歌的名字“致一百年后的你”,也如泰戈尔的名著《吉檀迦利》写在前面的那段话:“你是什么人,读者,百年后读者我的诗?我不能从春天的财富里送你一朵花,从无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开起门来四望吧。
从你的群花盛开的园子里,采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儿的芬芳记忆。
在你的心欢乐里,愿你感到一个春晨吟唱的活的欢乐,把它欢乐的声音,传过一百年的时间。”
什么人百年后,在读者他们的诗?真正的诗人拥有这样的自信,他们的灵魂可以随着任何一个时代的人复活。只要人来在,他们的诗歌就在。时间让他们的肉体消失了,但他们的诗句永远的在流传。
给时间
告诉我,什么叫遗忘
什么叫全然的遗忘——枯木铺着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烂在暗暗的阴影中
当两季的蕴涵和红艳
在一点挣脱的压力下
突然化为尘土
当花香埋入丛草,如星陨
钟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笋
又如一个陌生者的脚步
穿过红漆的圆门,穿过细雨
在喷水池畔凝注
在凝成一百座虚无的雕像
它就是遗忘,在你我的
双眉间踩出深谷
如没有回音的山林
拥抱着一个原始的忧虑
告诉我,什么叫做记忆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么叫记忆——如你熄去一盏灯
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
(《给时间》 杨牧 摘自《杨牧诗选》)
(喜欢读诗之后,我对旅游的看法都有所改变了,我觉得站在一个这样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这种陌生化应该会给你更多的思考和感悟,关于时间,关于城市,关于生活。)
第三部分:诗歌的力量
1
昨天看奥威尔的散文《诗歌和麦克风》,里面提到他当时做一档广播节目,给印度人播放诗歌。他说:“这些节目本身没有多大价值,然而我和我的同事却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可以通过广播来普及诗歌,这才是介绍这些节目的主要原因。在当代,尤其是最近两百年,诗歌这种题材日渐孤立,和音乐之间,和公众的日常语言之间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在任何一个国家,普通读者好像对诗歌怀有敌意,把它们弃之一旁,这种现象似乎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篇文章写于1943年,放在现在依然适用。
布罗茨基在许多场合说过,诗歌阅读者在人类里面应该不大百分之一人口。他是太乐观了,我觉得万分之一就不错了。作为一名诗人,布罗茨基在许多场合都喜欢说自己是诗人,辛波斯卡说,布罗茨基是她见过最喜欢理直气壮说自己是诗人的作家。
布罗茨基还说:“在任何一种文化中,诗歌都是最高的人类语言形式。若是不阅读或不聆听诗歌,整个社会的语言能力便注定会下降,便会使用政治家,商人,骗子的语言。一句话,也就是社会自身的语言。”“我坚信,一个阅读诗歌的人要比不读诗歌人的人更难被战胜。”
无论怎样,诗歌阅读一直都是边缘化。任何一个时代都一样的,因为诗歌本来就是很小众的东西。我一直接受这个小众,而我也觉得自己有着这个小众的爱好,并不丢人。所以我说,我喜欢读诗。在我阅读的比重里,占着很大的一部分。我也庆幸自己有了这个爱好。
2
我相信诗歌的力量。
聂鲁达的自传里,有这么一个小章节《诗的威力》,除了写自己的诗歌在大众之中怎么传播,怎么拥有威力之外,还写了这么一件很好玩的事。
在聂鲁达的少年时代,出版了诗集《夕照》。一次他和朋友们去一家不像样的夜总会。那是探戈舞风靡和流氓横行的时代。突然舞曲停了,两个臭名昭著的流氓在舞池了大动拳脚打架。害得其他人都跳了不舞。
聂鲁达没多加考虑,也不顾自己的瘦弱,就走上前去呵斥他们:不要脸的坏蛋,恶霸,卑鄙小人,别吵大家了,大家是来跳舞的,可不是来看你们演闹剧。
两个恶汉吃惊看着他,其中一个想来打聂鲁达,结果被他对手一拳打倒了。获胜方想和聂鲁达庆祝,但被聂鲁达拒绝了:“滚出去,你跟他是一路货!”
但聂鲁达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错了。在狭窄的过道,那个被他呵斥的胜利者,在路口等着他。拳手对聂鲁达说:“我在等你。”然后轻轻把他推到门边,这是聂鲁达的朋友都慌忙跑了。聂鲁达面对凶恶的对手,无依无靠。就等着被打。他甚至发现不了一件可以用的武器。
“咱们谈谈。”那拳手对他说。
聂鲁达明白,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有乖乖等着被打。
但是拳手突然后扬起头,那凶恶的眼神也换了。
“您是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吗?”拳手问。
“是的。”聂鲁达老实回答。
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
那拳手突然双手抱着头,痛哭着说:“我太不幸了!我现在就在自己中心钦佩的诗人面前,而当面骂我坏蛋的竟是他!我是个坏蛋,跟我打架的那个人是毒贩。我们是世上再卑贱不过的人了。可是,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件纯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给予的爱。巴勃罗,您看看她。您看看她的相片,我一定要告诉她,您亲手拿过这张相片,这事儿准会使她高兴。她是由于您,巴勃罗,由于我们一起背诵过您的诗才爱我的。”
然后拳手就开始背诵起聂鲁达的诗歌来:“一个想我这样不幸的孩子,跪着从你内心深处注视着我们……”
这时聂鲁达的朋友带着武器回来了,一张张惊讶的脸挤门口,看着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在聂鲁达面前背诵他的诗歌。
聂鲁达缓步走出门去。那拳手独自留下,连姿态都没变,继续背诵道:为了将要在她血管里燃烧的生命,人们也许不得不砍掉我这双手。
他被诗打败了。
这是我见过关于诗歌的力量最精彩的描述。
1941年8月26日,走投无路的茨维塔耶娃只身前往莫斯科作家协会所在地契斯托波尔,请求迁居该处并在作协基金会即将开设的餐厅某得一个洗碗公司的工作,然后就连这个最低的要求也未得满足,至此,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身无分文,彻底被这个体制拒绝在外的她,只好将保护儿子的责任托付给别人,于8月31日趁房东星期日外出时悬梁自尽了。
和茨维塔耶娃同时代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就是因为写了一首讽刺“克里姆林宫的山民”斯大林的诗而惨遭流放,他这一生就在遭遇跟踪、审查和流放中度过,最终丧命于远东的劳改营转运站。
当年迫害他们的政权都已经灰飞烟灭,而他们的诗歌可以拥有穿透时间的力量。
布罗茨基这样写曼德尔施塔姆:“他在俄罗斯诗歌中工作了三十年,而只要俄罗斯语言存在,他的成果就会持续下去。它科宁会比那个国家的现政权和任何后来的政权都更长久,因为它的抒情,也因为它的深度。”(《文明的孩子》)
这些被当时政权迫害,甚至被杀害的诗人还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洛尔迦、塞尔努达、聂鲁达、布罗茨基、保罗·策兰等等。
诗歌天然是自由的,所以她和那些专制不相容。
诗人天然的歌者,所以他们就算被压迫也要歌唱。
诗歌也是人心的慰藉。
在2001年“9·11事件”后第六天,著名的《纽约客》杂志在封底的位置发表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诗歌《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黄灿然译)
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一夜之间在美国家喻户晓。无数悲伤的美国人捧着这首诗祈祷,无数悲伤的家庭把这首诗贴在了冰箱上。
当人类被伤害,家园被毁灭,依然尝试着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这是最能表达当时心情的诗歌。就像悲伤的时候就想着去读保罗·策兰一样。
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你感受到诗歌的力量,穿越时空,直抵内心。
3
诗歌在民间。
无论是《诗经》还是古诗十九首,都是无名氏的诗歌。语言朴实又简单,那就是民间的诗。
在思想禁锢得最严的时代,食指还是写下了《相信未来》。
在被流放,被迫害,被监视的命运里,曼德尔施塔姆还是写下了“在权力世界里我想一个孩子;/我害怕牡蛎,不敢正视士兵,/在精神上不欠那个世界什么,/除了痛苦于想装成别人。”(《在那个权力世界里我像一个孩子》 黄灿然译)。
就算在这么浮躁的世界里,我的朋友圈里依然有人每天在发自己写的诗歌,从不祈求发表。
诗歌一直都在,在民间,在必须的表达里。
在一些不甘于内心寂寞,又甘于尘世的寂寞里。
在绵绵不绝的思念和遥遥无期的时间里。
卡瓦菲斯、瓦尔泽、狄金森、佩索阿等等,这些都是身前极少发表诗作,甚至从不发表诗作的诗人。他们都在自己默默表达,主动或者被动选择被同时代的人遗忘。
我们除了吃饭,睡觉,工作,满足日常人本身的欲望之外,这世上还得有很多我们不能触及的东西。
面对天空,面对月亮,面对大海,面对时间,面对无常的命运,这些我们不可掌控的事物里,总会有那么时刻是想去表达,或者说找一个能够替代你表达的出口。
台湾诗人杨牧说:“我要为自己,也为别人,再现神圣的光采,捕捉那些随时流逝的美,将那些好的一一定位,使我们能够长久接近它们,认识人类的属性,去关怀和爱。”(《寄来前书》)
从7月到12月,刚好6个月,我买了一百多本诗集,不算多,也不算少。
在我家书架上,沙发上,窗台上,都有诗集。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朋友和亲人。
我一本本翻阅,进入一个个特别的灵魂。
他们曾在人间生活过,有悲伤,有欲望,有绝望,也有爱。
这些都留在了他们的文字里。
人生那么多种情感,为何你觉得就一种是美好的呢?人生那么多优美的文字,为什么你就学到了那些复制粘贴粗鄙的语言呢?人生那么多奇葩,诗人也多奇葩,为什么你觉得正直善良才是唯一呢?
那么多人,那么多种类,那么多欲望,那么多人生,我不可能都经历,但我知道他们在那啊,知道他们存在过,所以读着读着就宽容了。吸毒,同性恋,自杀,晚年恋,出轨,甚至不可言说的欲望,等等都在诗人世界里有过。
我日常是公交,上班,孩子,打球。但诗歌告诉我,这世俗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死亡诗社》里的老师对学生说:“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诗人就是为词语而生。这次引用了一首洛夫的诗歌。
诗人的墓志铭
在一堆零碎的语字中
安排宇宙
我踮脚望去
我正由众人中走出
主要仍在
你把歌唱
视为大地的诠释
石头因而赫然发声
河川
沿你的脉管畅行
激流中,诗句坚如卵石
真实的事物在形式中隐伏
你用雕刀
说出
万物的位置
在此,你日日夜夜
反刍着
昔日精巧的句子
吐向天空而星落如雨
一组意象
从正南方升起
仰着读那群脸上
开始融雪
(节选自《诗人的墓志铭》 洛夫著 摘自《因为风的缘故》)
(写这篇文章,总要找一大堆参考书,引用的每句话都会是自己读过,我一直是读实体书,因为我更容易找到那些我想要的东西。)
参考书目:
1.《给孩子的诗》,北岛选编 中信出版集团
2.《因为风的缘故》 洛夫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3.《诗艺》博尔赫斯著 陈重仁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4.《罗伯特•弗罗斯特校园谈话录》 罗伯特•弗罗斯特著 董洪川,王庆译 译林出版社。
5.《诗人与世界》辛波斯卡在诺贝尔获奖典礼上的演讲,胡桑译
6.《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 巴勃罗聂鲁达著 林光译 南海出版公司
7.《我是另一个人》 蓝蓝著 北京邮电大学出版社
8.《致未来的诗人》路易斯·塞尔努达著,范晔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9.《狄兰•托马斯诗选》 狄兰•托马斯著 韦白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
10.《卡瓦菲斯诗集》 卡瓦菲斯著 黄灿然译 重庆大学出版社
11.《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谷川俊太郎著 田原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2.《现实和欲望》塞尔努达著 汪天艾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
13.《吉檀迦利》 泰戈尔著 冰心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14.《杨牧诗选》 杨牧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5.《奥威尔散文》乔治·奥尔尔著 刘春芳 高新华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6.《寄来前书》 杨牧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7.《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著 黄灿然译
18.《保罗·策兰诗选》 保罗·策兰著 孟明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小于一》约瑟夫·布罗茨基著 黄灿然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悲伤与理智》约瑟夫·布罗茨基著 刘文飞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1.《致一百年后的你》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著 苏杭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2.《瘂弦诗集》瘂弦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3.《特拉克诗集》 特拉克尔著 先刚译 商务印书馆
24.《荒原艾略特文集·诗歌》 汤永宽 裘小龙等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5.《我曾这样寂寞生活》 辛波斯卡著 胡桑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
睡在时间里的人
这是一个因为读诗而诞生的号,
所以她注定和诗歌有关。
她的主人是一位泯然众生的普通人。
所以她注定和日常有关。
这里是诗歌和日常的链接。
是时间和情感的碰撞。
这里有故事,有温暖,有爱情,有名著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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