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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大夜读 | 《湖面之上静悄悄》——“青橄榄”获奖作品展播

武警工程大学 武警工程大学 2022-05-17
#1  “你真把自己个当连长咯噻?”  “你真以为自己还是连长?”  果然,赵威心里想,果然这俩人还是在吵这个事。  要不是因为我,连长排长他们也不会吵成这样,两个一起出生入死十六年的老红军、老八路今天如此大动肝火,自己就是点火的那根引线。  劝劝吗?还是劝劝吧,毕竟是我惹的麻烦。  此时是下午五六点左右,太阳西沉,枯黑的树枝和雪白的大地构成了一幅简单到肃杀的画卷。赵威起身,雪从他的衣服和裤子上簌簌地往下掉,他正准备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一句劝架的话还没说出口,排长孙德胜就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帽子上。  “你做啥子?不打报告就脱离战斗位置?想死啊你?很歪哦?找美国鬼子枪子吃噻?”  赵威吃痛,孙德胜手指夹着用纸卷着的烟叶,继续骂人:“你个瓜娃子,你晓不晓得你脑袋上戴的啥东西?那是狗皮帽子!周围这几个连里头就你这一个!老子戴的还是这大檐帽,你要不想要脑袋了,把帽子先换咯噻!”  连长刘建业坐在一边,说道:“赵威是咱们连队里身子骨最弱的,就让他戴着吧。”  说着,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雪,对赵威说:“赵威,我知道你想说啥,这事儿和你没关系,别多想,回你位置做好警戒,咱也马上要继续开拔了。”  刘建业看着在一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混不吝模样的孙德胜,朝旁边努了努嘴:“老孙,别让战士们听笑话了,过来说。”  孙德胜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大口燃烧的烟草,直到燃烧殆尽,他撇下纸卷,吸溜了一下鼻涕,转过身边走边说:“没啥子说的,老子就不干,我检查工事去了。”  他拖拉着脚抄着手,边走边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刘建业看着周围战士们好奇又疑惑的目光,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因为十天前的一场遭遇战,而在那场战斗前的十六年间,他和孙德胜,是这支军队里最熟悉彼此的“亲人”。  刘建业是1932年,他16岁那年投奔的红军,这个原先在皇城根下走街串巷卖报纸的小报童,平日里喜欢扒着戏院外的栏杆听里面从未目睹的生旦净末丑唱的那人世间悲欢离合。那几年,北平的学生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刘建业就是跟着其中一波浪潮投身了革命队伍。  他进红军的时候,班长孙德胜已经在红军队伍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这个四川汉子脾气火爆、性格直接,但也是红军队伍里有名声的猛将。孙德胜的父亲在四川军阀暗无天日的混战中死去,他与老母亲还有一个弟弟在乡下农村里相依为命,为了一口饭吃,也是为了报仇,他随着路过家门口的红军告别了母亲与弟弟。  1934年,红军长征。  长征途中,孙德胜渐渐注意到了自己手底下这个老实巴交的刘建业,过草地翻雪山,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每天都有同志倒在路上、倒在身边,但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北方龟儿竟然咬着牙一声不吭硬是撑到了现在。  刘建业就是这样,他不爱说话,所以小时候老是卖不出去报纸。但是他心思重、想得多,为人善良却也十分执拗。在这个四川炮筒子手里,他生怕自己表现不好,当了孙班长的出气筒。  直到有一天,在一座雪山上,刘建业终于撑不住了,他一开始冻得浑身战栗,但这会儿却不再浑身发冷,反而有点头晕身乏,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哪怕这样,他也害怕那个平日里暴跳如雷的孙德胜,他甚至不敢直接告诉班长他已经看到自己的死亡了。  于是刘建业打起最后一点力气问孙德胜:“班长,班长,你冷不?咱会不会死这儿啊?”  孙德胜回头,吸溜着鼻涕,用冻得直打哆嗦的四川话问刘建业:“做啥子嘛?冷得受不了就说嘛。”  他回身紧走两步,边走边看刘建业生死之际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从衣兜里掏出来什么红色的东西,塞到刘建业嘴里,然后蹲下身子,把已经几近瘫软的刘建业背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个龟儿是铁做的,原来就只会硬撑嘛。这是我娘种的辣椒,在这鬼地方可是能救你一命噻。就只能给你一根,等打完仗我还要带几根回去见我娘呢。”  说着,他使劲往前一踩,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孙德胜大骂道:“死?我看你个龟儿今天敢不敢给老子死?”  不知道是被孙德胜那一声怒吼吓得不敢死了,还是那一根四川辣椒起了作用,刘建业最终也没死。长征之后,刘建业和孙德胜之间明显熟络了许多,刘建业不再那么畏首畏尾,孙德胜也更喜欢指派刘建业帮他跑腿干活。生死之间的战友情谊,是金兰之交、桃园之义。  再到后来,刘建业慢慢成长了,他不再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兵,而是八路军里一位浴血杀敌的英勇班长,孙德胜是他的排长。八年抗战,多少次历经存亡之际,多少次擦肩生死之隔,但两个人竟然毫发无伤地走过黑暗,迎来光明。  抗战结束,内战开始,这时的孙德胜是宋时轮将军指挥的华东野战军10纵下的一位连长,而刘建业是他的排长。他俩跟着10纵的步伐,一路风尘仆仆,却又势如破竹,从莱芜战役打到淮海战役,也是阻击徐州援军、围歼杜聿明的亲身经历者。  1950年,刚刚休息下来的两人没喘口气,就被召唤到了朝鲜的战场上。从东北出发时,孙德胜依然是孙连长,刘建业依然是刘排长,打了一辈子仗,还是跟这个家伙在一块。这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刘建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位老同志已经鬓生华发了。这几年,他的脾气好像和他的皮肤一样,都松弛了下来。想到这,刘建业竟无端生出一股悲凉。  从红军的初识到如今的鸭绿江畔,两个人在生与死里冲锋了十六年,陪伴了十六年,刘建业的身上再也没有那个十八岁软弱孩童的影子,代之的是成熟稳重的指挥风格;孙德胜的火爆好似丢了活力,连他一嘴火辣的四川口音都沾了东北寒冷的味道。他们靠着炮火长大,闻着硝烟变老,刘建业三十四岁,孙德胜四十岁,现在的他们,已经是人至中年的老兵了。  而赵威,用一场战斗就破坏了他们俩十六年的生死与共。#2  一切起源于半个月前的一场遭遇战。  由于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元山突然登陆,中央下达命令,第九兵团于11月10日进入朝鲜,目标直指美国第10军。  孙德胜就是这庞大队伍中的一名连长,打了十六年的仗,连队里他最熟悉的就只剩下了刘建业。老班底已经在解放战争中打光了,再加上这次入朝作战重编了许多人员,新兵蛋子赵威就加入了孙德胜的队伍里。  按照行军路线,孙德胜他们本来要进驻柳潭里进行伏击,结果由于身处异国他乡再加上暴风雪,孙德胜比照着手里那不知何年何月编纂的老地图,硬是和大部队走散了。  就在孙德胜找路时,发现了一支看上去同样走散了的美国兵,孙德胜没有对那位异国指挥官感到一丝失去方位的感同身受,他眼里只有美国人身上保暖的大衣。  连里已经出现冻伤减员了,那个刚入伍不久的新兵蛋子身子骨弱,冻得叫人心疼,他自己还强忍着不说明白,真不知道来朝鲜能干啥?他好像叫赵威吧。  遭遇战一触即发。  尽管美国人装备好火力猛,但他们面对的毕竟是孙德胜,一个从红军反扫荡一路打到大城市攻坚战的老兵油子。无所不用其极,只求最快歼敌,是孙德胜踏上战场的第一天就学会的事。  孙德胜也不管归队的事了,大手一挥就准备和美国人真刀真枪地打一场。刘建业赶紧建议:我们现在首要任务是赶紧归队前往预定伏击地点,现在开火很容易暴露我们的战场意图,不能打!  孙德胜瞥了刘建业一眼,毋庸置疑地说道:“那简单,一个不留让他们全都闭嘴不就行了噻?执行命令!”  很快,这支解放军就和敌人交上了火,美军这支步兵连虽然有装备优势,但他们的坦克、火炮都落在后面,没有重型火力的支持,他们第一时间还是被打了个晕头转向。  美军不好受,孙德胜更不好受,这是他第一次和美国人交手,他惊讶地发现,相较于疲乏无力的国民党军、色厉内荏的伪军汉奸甚至暴虐成性的日本鬼子,这些美国人竟然如此的难以应付。在经历了开场几分钟的慌乱后,美国人构筑工事、依托地形反击的速度令人咋舌,这一定取决于他们优秀的单兵素质和先进的武器装备。  看着美国人两人一组肩上扛着的炮筒子,孙德胜气急败坏。  这是一场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的遭遇战,却恰恰反映了两支部队巨大的装备差距,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孙德胜不但抢不到帽子大衣,他甚至难以摆脱这支犹如附骨之疽的美军,而一旦陷入缠斗等美国人的坦克到来,那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万般无奈,孙德胜只能下令,放弃阵地,尽快脱离战斗,按原计划与大部队会合。  但可惜,来时容易去时难,发现志愿军显露退意的美国人此时却宛如毒蛇一般缠了上来,若即若离的就是不让你顺利撤退。美军一点点地蚕食孙德胜他们连的殿后士兵,赵威就在其中。  孙德胜很快也发现了美国人咬着自己的尾巴,他一眼就看见了险象环生的赵威,二话不说,让刘建业带着主力部队先走,刘建业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就揣着一把捷克轻机枪,带着警卫员就往队伍后面跑。  等刘建业气急败坏地痛骂孙德胜毫无纪律的时候,孙德胜就已经和美国人交上了火。他趴在部队撤退路线旁边路面的沟壑里面,和警卫员在两个方向上火力覆盖那些追兵。美国人很快也发现了突然出现的这两个火力点,一梭子子弹一瞬间就在孙德胜脸前的雪地上咻地打过去。  孙德胜好像看不见擦着脸飞过去的子弹,他只注意着赵威那几个人还有几步就能甩开追击。  突然咔嗒一声,弹匣里的子弹打完了,孙德胜瞬间哑了火。几乎是同一时间,刚刚退下去的浪潮席卷而来,绊住了赵威他们的脚步。  孙德胜一把卸下空弹匣,大吼:“来人,快来人!换弹!人呢!”  又是咔嗒一声,新弹匣被装进了机枪。孙德胜转过头,看着刘建业咬牙切齿的表情一时无言,刘建业目不斜视,盯着追上来的美国人,骂道:“狠狠打,打这群狗日的!”  孙德胜眼中解脱一样的笑意一闪而过,机枪又重新响了起来。  与大部队会合的几天后,对孙德胜的处理意见下来了。  孙德胜同志由于指挥失误,致使部队脱离原定行军路线,贻误战机;并私自指挥部队擅自与美军交战,暴露我军实力与战略目标,擅离职守,目无法纪。经组织研究,鉴于该名同志以往多次立功表现,对该同志此次处以降职处理,降为七连一排排长,由原一排排长刘建业任七连代理连长。  孙德胜在指挥机关里立正挨领导骂,心里一万个不服,自己明明和美国鬼子打了个平手,顺便帮其他单位的战友们试了试水,更何况自己迂回撤退哪能暴露目标。  而让他最窝火的,是刘建业向首长一字不差地如实汇报了事情经过。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孙德胜知道事情原委后,气得两眼发黑,要不是刘建业说了实话,这窟窿根本捅不破。  关键时刻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兄弟把自己抖了个一干二净,孙德胜心里可劲儿地骂:汉奸!叛徒!这龟儿子良心喂了狗了!孙德胜心里越想越气,这刘建业是不是想当官?还是想这次立个大功?柳潭里伏击战意义非凡,这种好事竟然轮不到老子头上!  刘建业,现在的刘连长也心里不爽,虽然平时孙德胜也英勇无惧,但那天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简直是急着送死,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要是他脑子出了问题后面的仗怎么打,这么大的事一定要汇报,只是没想到上面的安排这么微妙,自己竟然当了这个老领导的顶头上司。  但既然自己任代理连长,就有义务把接下来的伏击打好。总参谋部认定柳潭里是伏击美王牌部队陆战一师的重要环节,这对于中国军队参战的部队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荣耀,上级给这个新连长下了死命令:只许胜,不许败!  可孙德胜就只当自己还是他手底下的兵,天天在营区里晃悠,撞见自己就把头一扭只当没看见。刘建业心里恼火,好歹也是十几年的老革命,就一点道理都不讲,现在谁是大小王还分不清,关键时刻上不去可别说我不给老领导面子。  这几天,七连的气氛很微妙。  大部分士兵叫惯了嘴,看见刘建业还是喊一嗓子排长,刘建业不在意,哪怕那人又诚惶诚恐地追上来道歉,刘建业摆摆手就过去了。  可要是看见孙德胜后喊了一嗓子连长,那可真是点着了火药桶,孙德胜阴阳怪气、假模假式地指着那个不长眼的士兵骂:“瞎噻?还是脑壳不灵光?我现在是排长,你这么叫,让刘连长的脸往哪里搁?”他眼睛瞪着,但声音却只想往连部里传。  风言风语传到刘建业耳朵里,他好像没听到似的,脸上透着一丝焦急,但却克制住了表情;他的眼神偶尔发直,但很快聚焦,好像灵魂离体了一瞬间,很快重新回归这面前白茫茫大地。他忙着准备战斗,兢兢业业,根本不搭理故意挑事的孙德胜。  倒也相安无事,直到伏击任务下来那一天。#3  此时,听着孙德胜四川口音的《空城计》,刘建业知道这个老油条的暗喻。他目送孙德胜一路晃晃悠悠溜进埋伏的工事里,竟感到了一丝不被重视的屈辱,他觉得此时自己应该生气,但怒火刚刚烧到心口就冷了下去。最后只能闭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把满肚子的话通过鼻腔呼到了空气里。  伏击任务很不招人喜欢。  这个伏击点经过再三勘察,不适合七连。整整一个连队守在这里,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所以上方命令七连留下一个最精锐的排继续进行伏击,其他人员后撤作为预备力量准备增援。  而刘建业不喜欢就不喜欢在这个命令把七连拆成了两半,谁要带着最好的一排上战场建功立业,谁要在后面哆哆嗦嗦地喝西北风。在人选问题上,他和孙德胜的矛盾将被直接摆上台面。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孙德胜过分到根本没告诉他一声,就自作主张地让一排检查装备,随时准备行动,俨然一副连长的派头。  刘建业压住火气,让警卫员把孙德胜叫到连部来。不一会儿,就听孙德胜在门外面喊道:“报告!”  “进来。”  “一排排长孙德胜,请连长指示!”孙德胜一个立正,举手行军礼,表情严肃,目不斜视。  看着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模样,刘建业实在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像牛皮糖一样招人烦,十六年的出生入死,这家伙从不掩饰的直来直往脾气还是一点没变,哪怕他鬓角染白,但声音依旧像十六年前在根据地时一样的像在擂鼓鸣金。  刘建业语气冷漠,开口说道:“听说,你打算带着一排留下来?”  “报告连长,没错!”  “孙德胜,你知不知道任何行动应该汇报?”  “报告连长,一排排长孙德胜汇报,由我带领一排执行这次伏击,保证完成任务!只许胜不许败!”  “孙德胜,你知不知道这次任务很重要?”  “报告连长,我会发扬不怕死的战斗精神,为七连争得荣誉,为连长脸上添彩!”  “孙德胜!”刘建业大吼一声,一拍桌子站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后槽牙死死咬紧,右手拍在桌子上又迅速攥成拳头,鼻子里出着粗气。  “老刘。”孙德胜全身劲一松,不再保持立正,气势全无,好像卸下了外壳,露出了真实的柔软的内心,他有一瞬间快要向刘建业敞开心扉、全盘托出,但他忍住了,他重新组织语言,说道,“你应该也晓得吧,这场伏击有多重要,就有多要命。咱们刚和美军交过手,太晓得这群外国鬼子的实力了,这不是打老蒋那些杂牌军,更不是小鬼子。柳潭里就在长津湖北边,我听说包围圈里是美国人的陆战一师,王牌中的王牌。这次要靠咱们这群人吃掉人家的一个王牌师,我看悬得很。老刘,让我打吧,我比你打得多,我太晓得怎么带着一排打伏击,我不怕死。”  “你为啥一定要救赵威?你知不知道很有可能因为一个人导致我们被包围,最后牺牲全连的同志?”  “我是在救他,但也是因为你。赵威特别像你,总让我想起长征时候的事,反正你也不咋明白。”  孙德胜缓缓陈述,刘建业腮帮子鼓起的肌肉慢慢松了下去,最后刘建业的脸上是一种无奈且迷茫的表情,他的眼神不再坚决,目光渺茫,好像在看很久以前的故事。  刘建业说:“老孙,让我试试。”  “你赢不了。”  “我能赢。”  “我不同意,还是和原来打小鬼子和老蒋一样,我带部队上,你帮我殿后。”  “老孙,你犯错误了,你被撤职了,你是排长,现在我是连长。”  “刘建业,你真把自己当连长?你真以为能当好这个连长?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我挤掉?”  孙德胜有点上火了,他没想到这个一直不声不吭不言不语的老战友今天竟然这么固执,费尽了口舌也不为所动,情急之下孙德胜口无遮拦,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  刘建业听了一愣,他想起了无数次领导找他谈话,希望把这个战功卓著、能力突出的同志调到其他编队去担任更高的职位。首长拿着好几封举荐信,苦口婆心地劝刘建业,可他就是不为所动。从抗日战场到解放战场,他有无数次机会直接越过孙德胜这座大山,游弋于更广阔的天地。但他每次都拒绝了领导的好意,因为过雪山时那辣椒的味道至今仍萦绕于唇齿之间。不知不觉,他习惯了在这座山的后面生活,山离不开他,他离不开山。  孙德胜打仗是一把好手,犯错也是一把好手。长征的时候,还是班长的孙德胜明明刚打了一场漂亮的突围战,就因为私自和草原上的牧民以军用物资换马奶酒,最后功过相抵,孙德胜也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回来之后,孙德胜满不在乎,班里的战士们倒是对他死心塌地。就这样,孙德胜升升降降,名声不小但职位不大,刘建业也就蒙着头跟着孙德胜一路走到了今天。  刘建业目光悠长,看到了在敌后根据地最苦的那几年,他们两个带着那个排在日军的封锁线里穿插突围,每天都有战友牺牲,每天都像是最后一天。就在那最渺无希望的日子里,刘建业教会了孙德胜唱京剧,两个人哼哼唧唧地学着刘建业小时候记忆里戏台上那些王侯将相、牛鬼蛇神,在晋西北贫瘠的山坳里好像搭了一个紫禁城里的戏台班子,如梦似幻。  两个人都最爱《定军山》,虽然都没什么水平,但孙德胜不耻下问,总把刘建业当成京剧名角儿,两个人你教一句我学一句。恍惚之间,刘建业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年趴在戏院外的栏杆上,对那个高高戏台上,一身戎装、红缨抖擞的黄汉升投以那惊鸿一瞥。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  心中万千想法,也不过一瞬之间。刘建业收回思绪,他脸色有些尴尬,像是怕孙德胜发觉了他刚刚的回忆,所以目光闪躲,带着一份拘谨。孙德胜的眼睛里,好像又看见了红军队伍里那个不爱说话、性格腼腆的北京小娃儿。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依然执拗,但带了一份妥协:“老孙,商量一下,要不还是我来吧?”  孙德胜再不说话,扭头就走,他掀开门帘的瞬间,冷空气长驱直入,席卷了这个破旧的小屋。刘建业站在桌子旁边,看着眼前已经空无一人的那块地面,一阵阵的出神。  “你真以为我想走吗?”#4  赵威趴在自己的战斗位置上,一会儿看着不远处检查工事的孙德胜,一会儿看着雪地里独自伫立的刘建业,只是新兵的他不懂这两个人之间复杂的羁绊,但他明白自己这条命是被孙德胜几乎拿命换回来的,而这事也是最终点燃两个人之间炸药的引线。赵威心思重想得多,他一阵阵的良心难安。  只是可惜自己的这个救命恩人不太好说话,还好新连长比旧连长和蔼一些,自己还是先多劝劝他,道个歉认个错吧。  “报告!”  “讲。”  听到回复,赵威一骨碌爬起来。  “连长,我前几天……”  “赵威,和你说了很多次了,和你没关系,那场仗本来就不应该打,被美国人咬住屁股也不是你的错。专心埋伏,注意好你那里的敌情。”  “连长我明白,只是连长,孙排长他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头上这顶狗皮帽子还是他给我的,其实排长他就是刚被撤职心里有气见谁怼谁,但其实他确实是个好领导好战友,都已经救了我两次了。”  “两次?除了这次还有一次?”  看着刘建业略感兴趣的表情,赵威以为连长听进去了他的话,心下松了一口气。  “就是咱们七连刚进朝鲜那会儿,没什么厚衣服穿,孙排长就戴着那个狗皮帽子,这也是他全身上下最暖和的东西了。我自己也不争气,刚过鸭绿江就生了病,连长那时候你和排长也都知道,我身体不行,当兵也当不了好兵。没过几天,我的病越来越重,说实话就是冻的。当时孙排长过来看伤病员的时候,我已经感觉自己快扛不住了,但是我又害怕孙排长,当时他还是连长嘛,我就给他说:‘连长,你冷不冷?我会不会就死在这儿啊?’我一说完,孙排长就一愣,然后二话不说就把他头上戴的狗皮帽子摘下来戴在我头上,告诉我冷得受不了就直说,别憋着不说。他还说像我这种人他太熟悉了,心里有话都不愿意说,以前有个家伙差点冻死在雪山上,硬是让他给背了下来,就这还嘴硬的不服软,好像这一趟能欠他多大人情似的。他让我以后多注意身体,性格也要多活泼一点……”  “你等会儿。”刘建业突然打断,“你怎么和老孙说的?”  “啊?我倒没说什么,就是我刚说的,我问孙排长他冷不冷,我们会不会死在这。”  “他给你辣椒没有?”  “辣椒?什么辣椒?”  什么辣椒?刘建业心想,当然是能救命的那一根辣椒,那些孙德胜当作宝贝的,他最放心不下的老娘在他投奔红军、跨出家门的那一天,塞给他的那一把四川的干辣椒。  “他说的对,你心里有话就直接说,你这个性格我也很熟悉,明明撑不住了还不愿意打扰别人,不愿意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个累赘。但其实,有时候把自己托付给别人,主动去相信别人,也是一种方法。我们俩打了一辈子仗,也快打不动了,以后还是要靠你们新同志了。赵威,千万别怂,你很出色。”  刘建业拍了拍赵威的肩膀,在心里说完了后半句话:因为你就是原来的我。  此时孙德胜正在战壕里靠着闭目养神,脑海里构建着伏击的路线流程,但一想到刘建业,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像是自讨苦吃一样笑了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说不出口啊。”  “啥话说不出口?”  孙德胜转头,看见刘建业一步步走了过来。刘建业问道:“嗯?你想说啥?”  孙德胜不理他,把头转回来继续闭上眼养神,把“别烦老子”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这时候,他听见刘建业说:“老孙,你带一排上吧。”  一瞬间,所有的惺惺作态和阴阳怪气全都消弭,孙德胜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一时间有点不能理解这个老朋友前后巨大的反差。他瞪大眼睛看着刘建业,嘴巴微张,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刘建业继续说道:“老孙,赵威给我说了,这一次,还有上一次。”  “老刘,他特别像你,特别像三几年那会儿的你。”孙德胜终于憋出来了一句话,也终于平复了心情。  “我知道,所以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算了,这事儿就这样吧,而且你咋不给人家辣椒?抠门搜搜的,这可不像你。”  孙德胜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来了一根辣椒。  “这是我新带的,来这儿之前我抽空回了趟老家,我娘又给我塞了一把。你尝尝,还是原来的味儿不?”  “辣椒能有啥味儿……”刘建业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来塞进了嘴里,“这地方天寒地冻的,嚼根辣椒也能热乎热乎。你继续看看一排准备的咋样了,这几天晚上可能就会行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我就要带着部队后撤,你带着一排把这场伏击打好,咱七连的名声就靠你了。”  说完,刘建业摆摆手,就准备离开。  “老刘。”  孙德胜喊了一声,刘建业停下来,等着他。  “柳潭里是长津湖上最硬的骨头,这次伏击我真的必须要打,我之前着急了,但是我说的是气话,我知道你早就能走咯,我也知道我一直挡着你的路子,组织给你做了那么多次思想工作,我都替你着急,可是你无论如何就是没得挪窝,我其实很惭愧,是我的原因,你才没得升上去。”  刘建业看着急着解释的孙德胜,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举荐信是你写的吧?”  孙德胜愣住了,刘建业继续问:“你刚刚说什么?什么说不出口?”  孙德胜缓过神来,看着这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心里逐渐踏实下来,那个难以言说的愿望好像也越来越近,他回答道:“等我回来,我给你说。”  “好,那就等你回来,孙连长。”#5  刘建业带着七连的其他队后撤了,脱离了柳潭里这片肃杀的土地。现在,这个隐蔽的伏击地点就只剩下了一排和孙德胜。在柳潭里广袤的战场上有无数个这样或大或小的伏击点,他们之间有的能相互联系,但更多的明明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缺乏通讯联络的他们只是知道自己不是黑夜里唯一的守夜人,在不远处的风雪里,可能还趴着无数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志。  赵威也在一排里,此时他就趴在孙德胜旁边,所有人已经进入战斗位置。在刘建业撤退后的第二天,今晚伏击任务就要展开。  柳潭里此时的冬夜,气温降至零下40摄氏度。  不用再做伪装了,雪已经覆盖了这支队伍,一眼望过去,只有白色,只有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白茫茫大地。  哪怕隔着狗皮帽子,赵威的耳朵也已经严重冻伤,然而他此时注意力不在耳朵上,他只是在思考自己怎么感觉不到手指了,因为这让他不由得担心等会儿见了美国人怎么开枪。  除了黑夜,就是雪地,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的剪影落在雪地白色的幕布上。单调到极致的黑白舞台,唯一的音效就是凛冽的北风,演员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  而唯一的观众,就是大自然。它静默地注视着这个漆黑如墨的夜里,这片宛如冰山地狱的天地里,人的意志和自然规律,到底谁先妥协。  身边的孙德胜无声无息,或者说这支队伍都是无声无息的,像是幽灵。孙德胜身上单薄的军装被大雪淹没,已经看不见他了,赵威甚至觉得全世界就只剩下了自己。  赵威看到了死亡。  他不再感觉到寒冷,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了暖和的气息,好像有光,又好像有人。当他正准备握住那个浑身带着光晕的人向他伸来的手时,有个很遥远的声音在喊他,他朦朦胧胧地一听,听出来了那是孙德胜的声音,是人世间传来的声音。赵威不无遗憾地告诉眼前发光的人,我还不能走,有人在叫我。  下一秒,现实骤然袭来,赵威的眼前瞬间光芒散尽,无尽的黑夜和风雪刺破瞳孔,把寒冷吹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他听见孙德胜喊他:“赵威,死了噻?没死就给老子回话!”  他尽力动了动嘴唇,言语不清,但孙德胜至少听懂了:“排长,我、我还没死,就是,太冷了。”  身边的雪动了动,窸窸窣窣地,孙德胜伸手过来,压着声音说道:“给,拿着。”  赵威先感觉了一下自己的手在哪,神经冲动通过突触找到自己的手以后,笨拙地向大脑发出指令,控制着僵硬的肌肉从孙德胜手里接过来了几根辣椒。  “这是我娘给我带的,赶紧嚼上一根,你就死不了了。”  赵威颤颤巍巍地,把辣椒送进嘴里,想咬下去可牙却不听使唤,只能先把嘴唇闭上含着,一点一点用舌头和口水感受辣椒外皮上那一丝辛辣。  “赵威,不冷了吧?还想吃不?想吃就帮我个忙,我这有封信,是给我娘和我弟的,你帮我给老刘,让他看看,里面有地址,让他帮我寄回家去。”  说着,孙德胜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封皱巴巴的信,然后又侧过身子,从衣兜里掏出来了两根辣椒,和信一起递给了赵威。赵威接过信和辣椒,身体蠕动着把信塞进了衣服里。他渐渐听不清孙德胜的声音了,因为风越刮越猛,孙德胜的声音好像夹着冰碴子,和凛冽的风一起离地万丈,逃离人间。  “再多就不能给咯,我得留几根当成我回家的念想。赵威,你答应我了一定要把信送到,所以你不能死,你是个好兵,一定记着帮我把信送到。”  “排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以后吧,等打完仗,再问吧。”孙德胜的声音断断续续,只听见鬼哭狼嚎的风声。  二人再无多言,风在雪地上刮过,带起了一道道凌空的白线,仿佛天地间凭空多出了无数道惨白的刀刃,想割开黑夜,割开空间,割开阴阳,送我到回家的路上。  突然,赵威隐约听见了什么动静,他将信将疑地把耳朵贴在地上。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那是进攻的号角。  赵威的身体瞬间收到了指令,甲状腺和肾上腺开始疯狂运转,来唤醒睡着的肌肉和冰封的灵魂。赵威浑身的血液开始流向双腿,他试着站起来,但又踉踉跄跄地倒下,他一屁股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只手摸枪一只手拍孙德胜,兴奋地大喊:“排长!排长!要上了,该咱上了!”  他第二次用手撑着,成功站了起来,他的双腿双脚此时并没有恢复,但他却浑然不觉。赵威端起枪,和无数个突然在茫茫雪地里凭空出现的战士一样,对着不远处的美军发起了最壮观的冲锋。  就像孙德胜和刘建业预想的一样,柳潭里的战斗很快变成了绞肉的修罗场。志愿军的多次冲击一度把阵地推到了美陆战一师指挥部的脸上,但又被硬生生顶了回来。在下碣隅里火炮和海盗式飞机的支援下,志愿军难以吃掉陆战一师这口肥肉,而美军的多个陆战团在付出了血的代价后,成功突围并撤退到了下碣隅里。  七连一排打没了,赵威身边躺满了牺牲的战友,上一秒还鲜活的生命下一秒就冷冰冰地躺在了血和泥里。赵威满脸血污倒在地上,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渐渐远去的美军谢尔曼坦克,这辆坦克撤离战场时碾过了他的双腿。  直到刘建业带着七连的留守部队赶到阵地时,他们看到了一幅只有魔鬼才能创作出来的油画:本来雪白的纸上,刷上了几道横七竖八的黑色沟壑,那是志愿军的阵地;晕染的红色水墨,是七连一排战士们的鲜血;大笔点缀的每一个污渍凸点,都代表着一场爆炸和几位不屈的灵魂,因为他们曾试着怀抱炸药去炸断坦克的履带。  而赵威就在这张巨画的正中央,他拖着两条一半的腿,向着原来埋伏的那片雪地爬去,两道长长的血迹拖在他身后,为这张画完成了最后一笔。他已经昏死了过去,但双手依然伸向那个方向,紧紧抓着手里的泥土。  刘建业派医疗兵抢救赵威后,开始立刻清点阵亡人员,他满脑子只有一个人,那个爱听又爱唱《定军山》的四川人。  但找了一圈,就是没有发现孙德胜的尸体,刘建业心里重新燃起了小小的火苗,但他也非常疑惑,这块战场就这么大,孙德胜不论死活都不可能无影无踪。刘建业给自己暗示:没找到就代表他不在这,不在这就代表他没死。电光石火,刘建业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想起了赵威刚刚那扭曲又执着的身体,他一定是要找见什么,不然阻止他的就不是晕厥而是断腿了。  那片雪地里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做,刘建业猜到了答案,但他不愿意相信。  他没惊动任何人,一个人转过身默默地走向那片无声的雪地,那个自己必须要面对的结局。  他走到雪地旁,跪下来,用手挖雪。他双眼发直,但手底下越来越快,直到他的手碰到了大檐帽的帽边。仿佛触电一样,他的手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停了下来。  他一如既往的沉默,他一直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因为孙德胜在他身边帮他说了很多话,他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他很感激能有孙德胜,因为这样他自己就可以不用费劲和别人打交道,打心眼里他还是城根儿下那个卖报的小报童。  只是可惜,从此身边再没有人来帮他说话了,那个人静静地趴在雪地里,赵威没发现,其他人都没发现冲锋的时候排长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嗷嗷叫着冲在最前面,好像子弹永远打不中这个骄傲的灵魂。所以他静静地呆在这里,直到大雪为他盖上了一层冰冷的纯白棺盖。  一个人冻死之前会很温暖,像做梦一样,所以他走的时候也没多少痛苦吧。  刘建业这么想着。  “我没把自己当连长,我不是想挤掉你,也不是不想说话,我只是想让你认可我。”  警卫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俯下身说:“连长,这是从赵威身上掉出来的一封信。”  刘建业头都不回,挥了挥手说道:“等他醒了给他吧。”  “连长,”警卫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这是写给你的,署名是孙排长。”  片刻之后,刘建业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读这封孙德胜的来信。  “老刘,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之前给家里写信想啥写啥,也就不会什么写信的条条儿,我没得文化,你将就着看吧。  我得和你道个歉,最近骗了你好几次,就比如那些辣椒不是我娘给我带的,我娘已经走了,我来朝鲜之前那次回家其实是我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回去送老娘最后一程。我直到最后都没能见我娘最后一面,我实在是猪狗不如。我娘苦了一辈子,她老汉被军阀打死,她大儿子离开家快二十年,她就念了我二十年,刚当红军那会儿回了趟家,打老蒋的时候回了趟家,新中国成立后回了趟家,最后这一次回家,可没想到我娘已经等不及了。那些辣椒是我在四川买的,我心里觉得那还是我娘给我的辣椒,但我自己知道,我娘再也回不来了,辣椒再也没得了。  回来的时候我仔细想了想,我弟在厂子里当上了工人,也有了家,用不着我操心,我打了整整一辈子仗,我除了打仗啥子也不会,我娘死了,我也无家可归,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到了地下再孝敬我娘。所以后来又骗你,想让你生气,想让你离开七连,因为你不应该在这儿,你有更好的未来,不应该和我这个半截入土的人天天混在一起。  柳潭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没有比殉国更浪漫的死法了,所以我不想让你上,你不能把命交代在这个地方,你要回国回家,再找个老婆,生几个娃娃。老刘,很感谢你理解照顾我这大半辈子,尤其是要谢谢你教会了唱京剧,如果以后,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就去我的土堆旁谝谝闲传,再顺便给我倒杯酒吧。”  刘建业读着信,看着这潦草又幼稚的字迹,这一定是这几天他和自己闹矛盾的时候不知道偷偷在哪写的,他这样的粗人竟然能写出殉国这种词,真是让人惊讶。整封信字里行间全都是孙德胜的语气,好像他就和以前一样,穿着军装站在他面前的雪地上,操着浓厚的四川口音,喊刘建业来喝一杯。  怪不得你那次端着一挺机枪就往后冲,子弹快擦到你耳朵了也不为所动。可是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要这么不负责任地撒手走人呢?你可以被子弹打死,炸药炸死,但是你决不应该死得这么安静,你应该轰轰烈烈地迎接自己的结局,用最放肆的大笑和最痛快的脏话。  刘建业看着信,但是目光渐渐涣散,透过信纸看见了无数件往事。  月亮露头,月光如水银泻地。  通信兵跑过来在刘建业身后立正,汇报道:“报告!连长,有新的命令。上级命令我们即刻打扫战场,与大部队汇合,马上开赴下碣隅里,阻击逃跑的美陆战一师。”  又是陆战一师,还是陆战一师,刚好是陆战一师。  刘建业把信折叠起来塞进衣服内兜,手撑膝盖站起来,发布了第一个命令:“把兄弟们安葬好,等打走美国人,我们再带他们回家。”  七连的战友们聚拢过来,静默无声,却孕育着风暴。  “从现在开始,这场战斗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援助朝鲜了,接下来,是我们对美国人的复仇,听好了,我只要他们的命!”#6  下碣隅里在长津湖的南方,这里北达柳潭里,南达新兴港,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第九兵团最高指挥宋时轮将军本以为陆战一师的总指挥史密斯会重兵把守,结果史密斯反其道而行之,在柳潭里驻守了大量兵力,却在下碣隅里只驻扎了少量部队。  在柳潭里没能取得什么突破的志愿军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的是美军的主力,换言之,陆战一师的命脉——下碣隅里,此时唱的是大开城门的空城计。  陆战一师在往这里撤,志愿军在往这里追,长津湖战役的决胜战即将在下碣隅里打响。  刘建业和他的七连昼夜急行军,终于赶在美国人之前绕道占住了美军南撤的通道1071高地。  此时的战场上,夜里志愿军靠着夜色掩护,总是能突破美军的防御大获全胜。可一旦白昼降临,在地面的装甲坦克部队和空中汽油弹,地面火箭弹的联合推进下,夜里刚刚打下的阵地就被美军又一次夺走。围歼战已经打不动了,弹药和粮食都已经无法支撑,志愿军退而求其次打阻击战,在1071高地及周围美军南撤突围的必经之路上,用血肉筑起了一道屏障。  刘建业的神经快崩溃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睡觉,也记不清这是美国人第几次冲锋了。他的眼里只有轻机枪枪口的火焰,耳朵里也只留下枪声、爆炸声横冲直撞。  在突围无果后,坐拥全世界最强大装甲部队的美军,竟然迫不得已采用了人海战术,来试图撕开志愿军的防线。山坡上美军如潮水般地上涌,但总是在逼近志愿军阵地的前一刻,无奈地重新滑入大海。潮涨潮落,双方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战。  七连面对的是美陆战一师第七陆战团的下属部队,这里还不是下碣隅里战斗中最惨烈的战场。在1071高地上,生命以秒的速度流逝,那里是最可怕的地狱,但地狱里往往存在着最崇高的英雄。  刘建业听说1071高地上有一个三连,扛住了美军轮番八次进攻,美国人第九次进攻时,三连的阵地上还剩下三个人,连长杨根思看着爬上来的美国兵,拉开了炸药包。  刘建业想,他也一定在为了什么而无所畏惧吧。看来孙德胜话说对了,殉国是他们这些人最浪漫的归宿。  七连快撑不住了,为了阻击他们一直在被动挨打,用有限的火力抵挡美军的突围。但这只是饮鸩止渴,七连在被不断消耗,防线总有被打穿的那一刻。现在仅存的方法不是等死,而是集中最后的所有兵力玉石俱焚,彻彻底底地打疼美国人。  刘建业从战壕里伸出头,看着山坡下慢慢聚集的人群如溪流入海,这一波重新涌上来的美军远超之前的人数,他深深地呼吸,平静地向身边的警卫员说:“不守了,冲锋吧。”  警卫员明白了这个命令背后的意味,他那张被烟火熏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向刘建业敬了个礼,说道:“连长,能跟着你是我的福气,下辈子再做兄弟。”  说完,警卫员扭头大喊:“全体注意!放弃阵地!冲锋!冲锋!冲锋!”  “注意隐蔽!”  旁边的战士大喊一声,美军的火箭弹几乎在下一秒从天而降。  刘建业倒在土里,视线模糊,恶心耳鸣,他奋尽全力想从地上站起来,可他此时甚至不知道地在哪一边。他迷迷糊糊地看见警卫员冲过来想拉自己,可他却突然像是挨了一锤一样,无力地向一旁倒下。  眼中的一切像是无声的电影,一幕幕地划过。他眼里的战士们仿佛是泛黄旧幕布上的角色,他听不见声音,但他们一个个从他身边冲过时,看着他们脸上无惧生死的兴奋和决绝,他感觉自己可以从心里听见他们震耳欲聋的呐喊。  电影轮转播放,老胶片的光影下,志愿军的战士们像是在放慢的时光里,尽可能多地享受着人间最后一点勃勃生机。  刘建业重新站起来,他的耳朵里无数声音逐渐清晰,像是世界在耳畔低语。他看见无数战友前仆后继,在生与死的瞬间选择了冲锋。刘建业端起一把捷克轻机枪,咔嚓一声上了膛,装上一个备用弹匣,他端着机枪目视前方,明白了为什么孙德胜那天一心找死却英姿飒爽、万人难敌。  因为端着捷克轻机枪,就像是端着霸王枪,自己好像正身披盔甲,在三军阵前高声叫骂,把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美学演绎得淋漓尽致。正因为端着这挺机枪,他和孙德胜才在一瞬间,都萌生了一夫当关的豪情壮志。  刘建业忽然迎风流泪,跨出了战壕。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  他平端机枪,大步流星,跟着那些冲锋的战士一起向对冲过来的美军开火。  “站立在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所以这哼哼唧唧的,到底讲了个啥啊?”孙德胜曾这么问过刘建业。  “这唱的叫定军山,讲的是三国的事。”在晋西北光秃秃的山坳里,那几间破烂的瓦房中,两个人盘腿坐着,聊着几百年前的故事。  “三国,魏蜀吴,刘关张,这你肯定都听过吧?定军山就是当时蜀国的老将黄忠一战成名,将魏国大将夏侯渊斩于马下的英雄故事。黄忠黄汉升老当益壮,定军山这场戏把黄老将军的英勇演活了,唱活了。”  孙德胜美滋滋地吸着烟斗,聚精会神地听着刘建业手舞足蹈地给他复述一千七百年前的那场战争。  孙德胜吸饱了烟,长出一口气,说道:“真痛快啊,要是老子七八十岁还能扛着枪打小鬼子,那有多得劲儿。”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  刘建业前进着,手里的捷克式轻机枪也在疯狂地闪耀着火舌,身边不断有七连的战士们冲锋、倒下、再冲锋。硝烟漫天,爆炸声呻吟声刘建业充耳不闻,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挡住这群美国鬼子,你们他妈的谁都别想跑。  如果有神明的话,他此刻应该显灵了。因为哪怕是全知全能的神,也会被眼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震撼,死亡这个于人类而言亘古的痛苦此刻是那么不值一提,而勇气这个于人类而言永恒的宝藏此刻却如此熠熠生辉。子弹在绕着刘建业走,此时此刻他目眦欲裂,宛如怒目金刚。  “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父母只给自己留下了刘建业这么一个名字,从小自己就是北平城里的一个孤儿,在走街串巷卖报纸的那几年自己好像是个人见人打的老鼠。直到自己听了那几场演讲,联想到自己的苦命,一气之下投了红军,才活出个人样。如果没有遇见孙德胜,可能自己还睡在那座雪山上吧。  要是真能活下来,就回北平去看看,当年的戏台子不知道还在不在,那些台上的生旦净末丑不知道此刻又在哪里讨生活,哦是了,现在应该叫北京。  要是真能活下来,自己也要去找个老婆,生个儿子,告诉他当年他爹是怎么在美国人的狂轰滥炸下捡回来了一条命,他爹当年有一个多么多么好的老战友。  就在这瞬间,刘建业怀里的野兽停止了嘶吼。就在刘建业退掉旧弹匣准备换上新弹匣的时候,一枚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一瞬间他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鞭,软软地飞出去摔在地上。  而就在这时,一个美国兵发现了刘建业,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对面这几天让美军恨之入骨的共产党人,这简直是天赐良机。那个美国鬼子抬枪就射。  其实刘建业也不慢,他被炸飞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知道不赶紧把弹匣装上,自己对于美国鬼子来说就只是一个代表着升官发财的人头。所以摔倒以后他立刻爬起来,强忍着肋骨的剧痛和想呕血的冲动,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弹匣就往枪上狠狠怼。  美国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刘建业,就在这生死关头,这弹匣死活卡不进去,只是可惜,那个美国大兵已经开始抬枪了。  刘建业破口大骂:“他妈的给老子装进去!”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弹匣。  一瞬间,好像全世界都静了下来,子弹停在了空中,那个美国人脸上狰狞的表情被定格,连空中的雪花也悬浮着。世界好像突然泛黄,连光都变旧了很多,周围染上了一种老照片的氛围。刘建业偏过头,愣愣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  那人戴着大檐帽,可掩盖不住鬓角冒出的几根白发,他的眼角都是皱纹,可眼神依然犀利,只盯着那个准备抬枪的美国人。但也仅仅能看清他的双眼和一点侧脸,他的容貌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中,背后的火光为他戴了一层黑色的伪装,他的表情是否平和,刘建业不得而知。他身上依然穿着那身单薄的军装,他的那只手依然爬满了老茧,依然让人感到心安。  是佛祖保佑,还是死前幻想,更或者只是自己的癔症?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有很多话没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我们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  但没有机会了,咔嗒一声,那只手抓着刘建业的手装上了弹匣,下一秒梦境破碎,好像做了黄粱一梦。  机枪怒吼,那个美国人一瞬间被打成了筛子。刘建业倒在地上,枪口朝天,青烟从过热的枪管里冒出来,宣告着结束。  “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众将与爷归营号。”#7  “后来怎么样了?”年轻的女记者问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后来,刘连长带着七连打完了抗美援朝,最后回国退伍,重新卖起了报纸,老人家还是爱听戏,经常在戏园子里一坐一下午,最爱听《定军山》,听到后面肯定是要掉眼泪的。”  被采访的老人年龄已经很大了,老年斑爬满了他饱经沧桑的脸颊,最让人注意的,是他空荡荡的裤腿,这是当年他在朝鲜战场上留下的痕迹。  “他打了大半辈子仗,受的伤太多,老连长六六年就走了,他最后嘱咐我的,就是一排当时那些战友们的遗体,他特别跟我强调,在战场靠北的地方还有一个土包,那里面埋着他最难忘的战友,他最亲爱的连长,他一辈子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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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编:蒋学军

主  编:许志天 梁伦猛

值班编辑:王 玥

执行编辑:赵梓琳 王 旭

撰  稿:杨子龙

本期编辑:赵梓琳

本期校对:胡靖琳 张 一

投稿邮箱:wjgcdxwx@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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