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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赞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2016-12-01 常识 凹凸镜DOC



“大路朝天”之后还有一句“各走一边”,他想用这个标题突出各个阶层的分裂和对立。“对规则的漠视、对人的权利的不尊重,其实这些大家都知道,但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地附和在那个巨大的洪流中。”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作者:小黑 胡不丢  

来源:常识


最后一次见张赞波,是他离开台湾前一天的中午,在捷运忠孝新生站出口旁的汉堡店里。

 

他排进点餐的队伍里,半天才同意把他的黑色双肩包卸下来给我,点了一份套餐和一杯百香果绿茶,套餐归我,绿茶归他,是第一天见面时他点的那款。

 

黑色双肩包里塞了一个大纸袋,装着台北纪录片影展发的各种纪念品,还有一袋被撕开了口子的肉干,是别人送他的礼物,他把整只口袋送给我,“对不起哦我打开尝了一下那个肉干……”

 

走出门告别的时候,他问我要赶回去上什么课。“魏晋南北朝文学。”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自由。”他挥了挥手。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赶去听了他喜欢的课,他则去赴了一场他未必很喜欢的论坛。晚些时候,在网络上看到他的照片,拿着“华人纪录片首奖”的他,脸上读不出特别的情绪。

 

“有时候人是相通的吧”


《大路朝天》的展映当天,张赞波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从柏林飞到台北。

 

六天后,影展行程结束,张赞波又要赶回欧洲,回到希腊与马其顿边界,继续一位艺术家朋友邀请进行的新纪录片拍摄项目,这一次,他将镜头对准滞留这里的中东难民。

 

有时难民营禁止媒体进入,他就化装成难民、在车上吃睡,逃避警察的搜寻,一旦被发现,就借口去撒尿而藏到田野里。

 

难民营里,他遇见用蚊帐将两个孩子包裹起来防蚊的母亲,结识了小男孩默罕默德,小男孩硬塞给他一包花生米充饥,另一个小男孩,因为踢坏了足球而哭泣,他便买了一只新足球送给他……

 

后来,张赞波又辗转找到送他花生米的默罕默德,向他道谢,小男孩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走出来,和他拥抱。

 

一张照片里,他单膝着地蹲下来,和身边五岁的叙利亚小女孩Farah一样高,Farah的手搭在张赞波的肩膀上,两人像一对兄弟。

 

他曾担心过沟通问题,但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难民中的一份子了,原来所谓的“难民”,变成了身边一个个性格鲜明、来历迥异的朋友,他能说得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家人和过去。

 


▲张赞波和难民营的孩子们


通常,只有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国际媒体才会来难民营一两天,但张赞波却曾连续约三个月与难民生活在一起,贴身记录下他们从早到晚的生活。这份用时间打磨出来的信任完全打破了隔阂,即使语言不通,他的拍摄也几乎不需要翻译的协助,“有时候人是相通的吧”。

 

到欧洲之后,难民问题的严重成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但不管是欧洲还是国内,这样一件“这个时代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却为大多数人所忽视,“世界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却视而不见,”张赞波忍不住爆了句粗话,才继续说,“只不过这好像跟中国没关系,但我觉得人类还是一个共同体,不是你是中国还是哪。”

 

背井离乡的难民之外,张赞波记录下的,也多那些身处边缘上、阴影中的人:《天降》里,被火箭残骸砸中而殒命的少女,《大路朝天》里,为公路建设让路而寄居棚屋的老人……

 

正如台北国际纪录片影展给张赞波的颁奖词所说:导演张赞波埋身体制内做第一手观察和调查,以圆熟的艺术表现和深刻探索,凸显中国现代化的阴影。”

 

“就我一个人”


第一次见张赞波,在台北国际纪录片影展的放映厅里,安置了几十排的放映厅几乎座无虚席。放映结束,已近午夜,张赞波还是被观众团团围住。他边往外走,边应答跟在旁边的观众,目视前方,几乎都用短句。

 

第二天早上再见时,他还是牛仔裤、棉布短袖和黑色双肩包的搭配。他走路很快,同行的人经常要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才勉强追得上他。

 

吃饭的中式餐馆里放着节奏很强的背景音乐,张赞波点了去年吃过的套餐,“你们点,我来买单。”谈话在筷子起落间进行,张赞波有时埋着头简短地说完,有时主动打破沉默,放下筷子抬起头,一讲一大段。

 

“用三年时间拍《大路朝天》,几乎没有人知道你,不会孤独吗?”

 

“知道了就不孤独吗?知道了就有人帮助我吗?我也不需要帮助,就我一个人。”

 


▲《大路朝天》在TIDF的放映现场


2010年3月,通过朋友的介绍,张赞波进入湖南省溆怀公路第十三项目部,项目部驻扎在一个叫中伙铺的村庄。这里,是当年中国近十万高速公路中的一小截,跃居世界第一的公路里程数里的一个小点。

 

项目部的进驻给村子带来了庞大的挖掘机、操着各地方言的工人和包工头,还有围绕公路各方的利益纠葛,以及平静生活的戛然而止。

 

张赞波带着一台旧摄像机潜伏进工地时,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化名“张赞”。常有人打听他的来意和立场。“中国的高速公路建设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你们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应该有人记录下这些。”他的立场很官方,没有谁会怀疑。

 

除了不领工资,他和普通工人没什么两样。

 

就这样,“张赞”潜伏在工地上,近身观察因高速公路建设而起的对立与纠葛:项目公司与官员之间的红包往来,为推土机让路的寺庙、坟墓和古树,纠纷斗争中被砍断手脚的民工,漫漫无期的工资拖欠……像人类学家做田野调查一样,高速公路上的一个点,被他拓展成一个面。

 

“我不想做一个线性的故事,想做一个全面的、散点透视的。”

 

他用“肉搏”来描述自己贴近拍摄对象的创作状态,“就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咬住一个东西就不会松口。”

 

晚上,他才锁住房间一个人待着,从“张赞”变成纪录片导演“张赞波”,把白天的拍摄记录下来。偶然有人闯进房间,他就赶忙把笔记本塞进抽屉里锁住,有人怀疑,就只能假装不好意思地解释:“看片儿呢。”

 

前两年,他只是做简单的拍摄笔记,拍了两年之后才开始正式写《大路》:“两年之后,那些正在发生的我赶紧去写,先把正在发生的写下来。两年前久远一点的,我翻出素材再看,又是活生生的(故事)。”

 

这些在工地宿舍偷偷摸摸写成的文字,最终汇集成近三十万字的《大路:高速中国里的低速人生》,在去年的台北国际书展上,这本书获得非虚构写作大奖。90分钟的纪录片中被裁剪掉的故事和情绪,在这本书中得到释放。

 

三年多时间,张赞波一个人闷头完成《大路》,他瞒着工地里的人,也没给几个工地外的人说。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独立纪录片导演之间会经常交流吗?”

 

“我现在不太喜欢和他们交流。我觉得人还是要独立吧,一旦形成一个圈子,一些不正常的问题就会慢慢出现。”

 

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写了十多年诗的文艺青年张赞波进入长沙电信工作,工作固然稳定,稳定得能看到自己二十年之后的生活,但这种可预知性却是他避之不及的。2001年,张赞波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剧情片方向,却因为一部《天降》走上了独立纪录片这条路。

 

虽然被称为“独立纪录片导演”,张赞波却与一些所谓“独立圈”的人保持距离,因为他们的“独立”只是“一种姿态”,只是“他们进入体制的一个捷径而已”。一旦体制向他们敞开大门,他们就会很高兴地投怀送抱。

 

“这样的人太多了,在中国。”他说。

 

住在北京的时候,每次经过北京电视台,张赞波都会“觉得特别压抑、悲哀”。在他看来,他们虽然也播纪录片,但“都是那种什么《故宫》之类,对现实问题完全采取一种漠视,或者完全选择一种逃避”。他并不认为自己排斥商业和娱乐,而排斥的是“受意识形态控制的娱乐”。

 

“您觉得有沟通的可能性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毫无可能,”他没有停顿地回答,他觉得中国各行各业的人才都很多,但“在这种体制下,所有的人就都变成这样,就像《大路朝天》里面,所有人都是被裹挟了”。

 

“大路朝天”之后还有一句“各走一边”,他想用这个标题突出各个阶层的分裂和对立。“对规则的漠视、对人的权利的不尊重,其实这些大家都知道,但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地附和在那个巨大的洪流中。”

 


▲大陆版与台版《大路》


大陆是大路最应该去的地方


在台北国际纪录片影展,《大路朝天》是展映的纪录片中少有的售出全部影票的作品。

 

放映后的互动环节上,张赞波说:“谢谢大家,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还能有这么多人来。”说完,又忍不住开玩笑:“在大陆,我的活动一般也都在这个时间,这个时间比较安全。”观众哄然大笑。

 

有观众问他,那些很厉害的镜头是怎样拍摄的。

 

挖掘机铲起村里的坟墓,行贿受贿的红包往来就在镜头前发生,施工不达标的惩罚机制被简化成一场场公关,张赞波都一一记录下来,并让它们密集并直白地重现在影像之中,这或许是观众所说的“厉害”之处。

 

“不是我厉害,而是中国的现实本身就是如此。”张赞波平静地回答。

 

《大路朝天》在韩国放映时,一位中国女留学生看哭了,“中国特色”的现实呈现在韩国观众面前时,周围的嘲笑声和她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张赞波后来在微博上评论:“韩国观众从电影里所看到的黑色幽默,对于自己的同胞来说,就是羞愧与阵痛。”

 

“在大陆之外放映《大路》,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吗?”于是就有了这个问题。

 

“有,其实特别难受,把这些丑陋的东西给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看。我并不是要拍一个丑陋的中国给外边的人看,我心理上其实很难受。”

 

《大路:高速中国里的低速人生》通过台湾八旗文化出版之后不久,简体版由广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在大陆出版。听到这个消息,八旗文化的总编富察对张赞波说:“很好,这是这本书最应该去的地方,最应该面对的地方。”

 

出版简体版时,原来的标题“高速中国里的低速人生”改为“高速公路的工地纪事”,原因是原来的标题“倾向性比较明显,在大陆的环境中肯定不合适”,除此之外,“书中一些比较敏感的内容也做了删减”。尽管如此,出版不到三个月,这本书还是被迫下架。

 

尽管寿命不长,这本书在大陆还是形成了很大的反响。除了获得了当年“新浪好书奖”第一名,还引起了很多普通读者的关注和讨论。

 

在此之前,张赞波觉得很多人不会关注他记录下的这些现实,但这本书在大陆的传播纠正了他的看法。“之前之所以给我这样的印象,是因为他们没有渠道看到这些东西,所以一旦我的作品出来,反响就超过了我的想象。”

 

台北国际纪录片影展之前,《大路朝天》在大陆完整的放映只有两次,其中一次放映由瓢虫映像和清影放映合办,只能容纳一百多人的场地,挤进去了三倍观众,连放映设备的电线都被踩在脚下。

 

书的出版为纪录片带来新的观众,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给没有接触过的人看一看,而不是老是给那些喜欢独立电影的小圈子看。”

 

在这本书打开的新的空间里,“能影响到他们,引起他们的讨论,哪怕是骂我的,”在他看来都是好的。

 

现在,《大路朝天》已经走过香港、台湾、美国、韩国、新西兰……最近一次放映也在长沙举行。长沙的活动结束后,他发微博说:我不喜欢“带着镣铐跳舞”这个词,热爱跳舞就好好跳,哪怕跳完了再带着镣铐都行。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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