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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武汉:纪录片人的抑郁、妥协与进取

凹凸镜DOC 2020-08-23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刺猬公社 Author 刺猬公社编辑部


老爷爷死后,姜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出门,老爷爷是他来武汉拍摄纪录片的跟拍对象,他能感觉到“抑郁症”在侵蚀自己的肌体,脑袋停了,思绪也转不动了。
这位独立纪录片导演从眼睛和镜头里目睹了生命一点点消逝的痕迹,只能靠“意识”压下那只潜藏的“抑郁症”怪兽。之后,他强迫自己走出了酒店房间的大门,大口呼吸。 “我觉得我离开武汉之后,要自我治愈一段时间,否则真会得抑郁症。”姜奇说。

武汉某医院的一个角落
纪录片人在武汉:抑郁、妥协与进取
作者 | 思想漪
编辑 | 石    灿

纪录片人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去武汉吧。条件反射式的。
 
所以,独立纪录片人姜奇瞒着父母去了武汉,民间短视频内容团队Figure创始人张悦告别两个儿子,带着十几个人去了,一位叫兰波的文艺片导演,计划在武汉拍处女作,临时转拍纪录片。

导演周浩和他的团队去了武汉,他曾拍过《高三》《大同》等纪录片;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的导演范俭也来了;圈里基本上能叫得上名儿的导演们都到武汉了。还有几位武汉大学生,拿起相机拍摄自己的亲人、朋友以及小区。

根据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了解,至少有10支团队在武汉拍摄纪录片,因为摄影师稀缺,甚至出现一个摄影师同时为4个剧组拍摄的奇景。
 
但几乎所有人在抵达武汉之后,才明白,越过“封城”线,抵达只是开始。通向使命召唤之路,注定这是一条充满抑郁、妥协与永远要保持进取心的长路。

抑郁症来袭


姜奇在得知老爷爷去世那天之后,他三天没出酒店房间的门。老爷爷是姜奇选择的跟拍对象。
 
他感觉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直线下降,他不想说话,也吃不进去东西。昏暗的房间内,他感觉到了“抑郁症”正侵蚀自己的肌体,脑袋停了,思绪也转不动了。
 
床头和书桌上躺着两本书,《瓦尔登湖》和《小王子》,平时他想着带这两本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但此刻也失效了。

武汉街道一处墙壁上的涂鸦  /姜奇供图  

就在几天前,姜奇还帮着老爷爷的家人把他送往医院。当“收治”消息来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处于弥留状态,老爷子的家人并不抱希望了。
 
姜奇是在网络上联络到老爷爷一家的。
 
1月23日,武汉封城之后,姜奇就觉得应该要去武汉。“在外围看得很无力,希望能做点什么”。
 
他在微博以及其他的互联网平台到处搜索“武汉疫情”的信息。老爷爷的家人在网络上发布了求助信息,他联络上对方,提出了跟拍的要求。
 
在姜奇的描述中,他镜头下,老爷爷的女儿跟社区的人扯皮的场景,在对话发生的时候,时间在流逝,死神在收割。
 
这个独立纪录片新人导演,从眼睛和镜头里目睹了生命一点点消逝的痕迹,只能靠“意识”压下潜藏的“抑郁症”怪兽。
 
“我觉得我离开武汉之后,要自我治愈一段时间,否则真会得抑郁症。”姜奇说。
 
1月30日,他以回北京工作的名义,瞒着父母,折道武汉,扎进了疫情、新闻的中心眼。
 
姜奇住在汉口区,挨着租界区,出门就能望见黄鹤楼和长江大桥。姜奇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没有学会开车,这样的后果就是在武汉,他只能骑共享单车和步行。最长的一次,他紧走慢走,走了6个小时,好在他喜欢徒步,并不会感觉到折磨。

武汉民居旁边的一株樱花盛开了  /姜奇供图
 
但在拍摄时,还是会遇到一些困难。
 
姜奇是导演,不是摄影师,在拍摄时,如果不注意,他手中的“单机”会失焦,整个画面变得模糊。
 
他不是没有提前约武汉本地的摄影师,而是摄影师在武汉属于稀缺资源,姜奇本来约到一位,但摄影师的家人反对其出来工作,姜奇只能自己上手。根据刺猬公社了解,在武汉的纪录片剧组,出现了1名摄影师为4个剧组同时拍摄的情景。
 
在这种背景下,Vlog、短视频以及其他视频素材变得“炙手可热”。姜奇告诉刺猬公社,很多机构和平台都在重金寻找视频素材,几十秒的视频售价可达几百元,如果是一个有故事、情节的视频小样,甚至卖到两三万元。
 
“没准,我也会走上卖素材的路。”姜奇开玩笑说。他在武汉待了40多天,每晚住宿花费得三四百元。
 
姜奇个子矮小,属于那种长着“人畜无害”的五官。所以,当他以“志愿者”的身份去敬老院、去医院拍摄,也没人注意这个“小个子”的真实身份——导演。

靠近流浪者

2月24日,武昌区黄鹤楼景区附近某个桥洞下,纪录片人、媒体记者、Vlog博主与志愿者围着两位流浪者,旁边地上摆着湿漉漉的纸壳和被子。流浪者的被子被浇湿了,姜奇和志愿者带来泡面、小吃和洁净的被子。
 
记者在拍照片,一些纪录片人和Vlog博主在拍视频。流浪者有点不太高兴,过了一会,大家哗啦走了。只留下两三位记者和纪录片导演,其中就有姜奇。

武汉某处地下通道内被浇湿的流浪者衣物   /图源:网络

姜奇决定留下来过夜。
 
“拍摄纪录片是需要和人建立关系,做纪录片要有耐心,有耐心等到事情的变化,你要进入核心,而不是片面的,得捕捉到人的情感和一些深处的东西。”姜奇说。
 
这里靠着长江,湿气奇重,加上夜晚低温,就算披着被子感觉也寒风四侵,四肢麻木。
 
姜奇请两位流浪者喝啤酒,他坐在桥洞的一侧,面对着两位大哥,他不称呼他们为“流浪者”,而称“大哥”。
 
两位大哥给了姜奇一床被子,他说他们是好人。其中一位大哥喜欢喝点酒,他在武汉打零工,封城之后,零工没了,旅馆也封了,就算有,住宿价格也承受不住。
 
“我们是好人,也是没钱的好人。”打零工的大哥说。
 
第二天,他从武昌走回汉口,从上午7点多走到中午11点多。回去的时候,他路过一片废墟地,隔着一堵墙,墙外是关着门的便利店和文化公司,废土碎砖上,四五只流浪狗嬉戏打闹,他发了一条动态:“那人好像一只狗。”
 
回到酒店,姜奇倒头就睡。

武汉某处的流浪狗  /姜奇供图
 
后来,他隐约听说,因为媒体的报道,在街头露宿的两位“大哥”可以去政府安排的地方居住了。
 
“我很伤心很难过的时候,恰恰是我遇到一些很好的人,很善良的人的时候。”姜奇说。
 
姜奇拍了很多人,比如去医院拍护士,在街上拍环卫工人,拍自己联络到的那些普通武汉市民。他的镜头里,人的身影有流动,有静谧,有慌张,也有惬意。素材每次备份到硬盘,都要三四个小时。
 
最近一次,他叫上一位朋友帮忙拍摄,拍完后,武汉的天空下起了雨,冬雨阴冷,几个人没带伞,大家披起外套和冲锋衣,相互间开着玩笑,“多惨”。
 
天气朦朦胧胧要黑,几个人淋着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小跑。像极了落魄的“落汤鸡”,这与他的宏大野心形成了某种鲜明对比。
 
他这样安慰自己:10年后,或许人们再回头看武汉这件事情的视野,不正取决于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嘛?
 
大多时候,姜奇会和自己跟拍的对象保持联络,对方要去住院了,要去隔离了,要出去买药了——在某个变化的节点上——姜奇会出现在跟拍者的身边。
 
纪录片不就是要记录变化么?
 
可是,这种变化有的时候意味人没了,就像那位老爷爷,只剩下影像与声音停在摄像机里,没有了体温。

《在武汉》的争议与解释
 
当Figure创始人张悦在除夕夜做出“去武汉”的决定时,他不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连同作品会陷入巨大的争议之中。

《在武汉》纪录片海报  /图源:公众号“Figure”
 
2月26日,纪录片《在武汉》在bilibili(B站)上线第一集,这是全网第一部关于武汉“战疫”的纪录片。每周更新一集,每集时长约20分钟。目前已更新4集,第一集《车轮上的生命线》,第二集《这不只是工作》,第三集,《这里是前线》,第4集《最后一公里》。
 
这好像是张悦身上自带的风格。
 
2008年,张悦还在南方周末当记者,做头版报道,“512”地震发生之后,报社第一时间把他和同事派到前线。那是他第一次享受飞机头等舱待遇。在震后两天,张悦用一整晚通宵写完了稿子,发给广州后方。当天,《南方周末》推出号外版,头版头条即是张悦的作品《北川,悲伤成川》。
 
“那可能是《南方周末》历史上唯一一次号外。”张悦在一次采访中说。
 
不过这次,他没有收获在传统媒体时一边倒的赞誉,反而陷入某种争论的漩涡
 
目前,这部在豆瓣上只得到6.4分,共有1405个人参与打分;而在B站上,超过6000人打分,分数是9.9分。
 
在豆瓣“《在武汉》小组”里,点赞最多的评论有说到:“看不到想看的.......这只是润了色的宣传片,不是纪录片”。
 
甚至就连在武汉的一些独立纪录片人,对于这部纪录片也表现出某种失望。一位纪录片导演说:“你把所有东西的落脚点落到了‘武汉加油’这样的倾向上,我就会觉得那个东西是外围的自娱自乐,你是拍给外面的人看的,而不是拍给(武汉)城里的人看的”。
 
面对质疑,Figure团队的一位成员亲自下场辩解,“面对一部明显是真诚创作的作品,为什么会用到‘奴才’‘歌功颂德’这么明显不理性的批评?”
 
毋宁说失望,不如说是期望。
 
“人们在现有信息之外,给《在武汉》这样一部纪录片太高的期望了,希望得到一切的答案,”一位网友说,“人们对于窥探隐秘与八卦永无止境。”
 
这位历经《南方周末》《人物》杂志的老媒体人深谙公众心理,当然明白公众在关心什么,情绪点在哪里。
 
所以,张悦会在朋友圈发“我特别想进武汉的监狱看看”,也会关心“孩子”,他特别想做一集“疫情下的儿童”,他特意联络到收留父母都因新冠肺炎去世的孩子,但被收养孩子的志愿者拒绝,“对方不想让孩子承受二次伤害”。
 
整个团队16个人,几乎每个人都要承担两三个角色。“我们的司机兼摄影助理兼摄影,我们导演在开车,我们的平面摄影师也在开车”。住宿的宾馆搬了三次,剪辑师甚至在街边上剪辑。

Figure团队在武汉 /图源:网络

根据张悦统计,仅他自己,就进入过7家医院、方舱和康复驿站,其中6次进入必须“三级防护”的红区,而他的团队,这几个数字早就数不清了。

在Figure团队内部,剪辑一部时长“15分钟”的片子,往往需要两周的时间完成,但《在武汉》,每集20分钟,需要在5天之内完成拍摄、剪辑、送审。
 
片子的总编审是B站纪录片总顾问、资深纪录片人朱贤亮,样片传到他手上,他不会大改。迄今为止,他只提出两方面的改进:多打(人物介绍)字幕与增加武汉的空镜。

一些纪录片圈内人对朱贤亮的反馈  /朱贤亮供图

“如果我去了,人生地不熟,我不会做得比他们更好。”他说。
 
这是一部抢时间的纪录片,朱贤亮说:“不能够以平常纪录片的标准来看这部纪录片,尽管它略显粗糙,故事线不足,欠缺火候,但疫情之下,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Vlog和短视频时代下的“纪录片人”
 
相较于张悦,姜奇不着急出片,没准要等到一两年后才会剪出来,没了平台与相关合作方的审核压力,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开手去做。
 
3月3日,《在武汉》第三集《这里是前线》上线。这集导演阿姣写了一篇“手记”。她在手记中提到了一个问题,有网友说,“此刻谁站在这里(武汉),都必须要做有价值的事”。相较于Vlog和短视频,自己的纪录片镜头的意义在哪里?阿娇自问。

《在武汉》第三集《这里是前线》导演阿姣  /图源:公众号“Figure”

这几乎是每个纪录片人都会面临的某种焦虑,“15秒”的世界越来越冲刷着“纪录片”的边界。
 
剪片时,阿姣看到一位放射科医生说:“人不可以一天不喝奶茶,但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喝过奶茶了。”阿姣似乎找到了那个“价值”,“不要让任何一个人成为被‘防护服’裹挟下的抽象化符号”。
 
所以,才有《在武汉》很多无声有力的时刻。
 
第一集,出租车司机大象去给另外一位志愿者送蔬菜和药品,他把物品放在马路边的椅子上,志愿者是个小姑娘,娇小的身躯穿着卡通睡衣睡裤。她提着东西,鞠了一躬,然后三步一歇,在空荡的街道踱步,消失在镜头里。
 
第二集,开锁师傅一边和户主视频,一边重重地把防盗锁撬开,喂养独居多日的小猫小狗。
 
阿姣进ICU拍摄时,她在白色防护服上写下:“Be  The  Voice”。
 
她这样描写当时的场景:
 
“口罩一直往下掉,我只能用牛奶箱上用作提手的绳子将口罩绑在头上......穿上防护服,带上护目镜,我沿着医院入口处的斜坡走了十几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始终有一团雾气撞在眼前,我不得不透过水珠间的缝隙来观察医院。人的身体真的很神奇,我竟然在医院里拍了七八个小时。到最后,我的身体已经麻木,甚至感觉不到五官的存在了。”
 
Vlog与短视频以算法取胜的时候,纪录片的内容深度成为加强堡垒。

张悦在武汉  /图源:公众号“Figure”

“太多困扰不足为外人道,好在最初看不到尽头的这条黑暗隧道前方那个微弱的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3月17日,张悦在朋友圈分享了自己“咽拭子核酸检测”的结果,配了上面一段话。团队所有人“2019新型冠状病毒”检测结果全部为“阴性”,一切指标正常,“离一起驶出这条隧道又近了一步”。
 
当“新冠肺炎”肆虐之际,网络上一部在2013年推出的纪录片《非典十年祭》意外得到关注。原来很多人才知道,2003年的“非典”并没有完全被消灭,10年间偶有感染者,特效药也没有研制出来。
 
“不是人类战胜了它,而是它放过了人类”。
 
假如10年之后,我们再次回望“武汉”和这场灾难,能看到什么?
 
或许,这取决于现在在武汉拍纪录片的这帮人。
 
(应访谈者要求,文中姜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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