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子弟处女作入围山形纪录片影展,聚焦变革中的煤城故事 | 专访《我跟着你》导演陈俊华
采访:纠结的茶、张劳动
编辑:欧阳卓群
校对:冯琛琦
2021年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公布入围名单,这个曾走出过王兵、杜海滨、吴文光等众多国际知名导演的纪录片节在八月份公布入围名单,陈俊华导演的首部纪录长片《我跟着你》入围亚洲新浪潮单元。
纪录片《我跟着你》海报
从2014下半年国内经历煤炭产业调控开始,影片历时五年记录安徽省淮南市——这座老牌中部煤城。不同于过去中国煤炭纪录片的形象,《我跟着你》带领观众从空旷的国营煤厂地表到地下800米开采面,再到地球深处幽暗的采掘面。
影片聚焦于淮南煤炭产业两代人,三组不同的矿工,向我们呈现出中国当代煤矿工业的另一番景象。透过镜头回望,导演带着观众看见世代更迭,命运迥异和轮回。
导演父亲许多年前意外受伤,从生产线转岗后勤部门;一辈子待在小煤厂的干爹干妈却因统一关闭小煤窑而被迫失业;同辈的90后发小却又成为采煤工人,走进矿企。
影片中的每一个镜头,有不用言说的人物关系,而躲在摄影机镜头后的 “我”却又恰到好处的时隐时现,意外地呈现出不同的观影体验。除了对父亲无微不至的观察式记录,还有母亲入镜时吵架斥责的颤抖画面,以及干爹干妈为争取福利“挣扎”的劲爆私密镜头。发小结婚生子、下井吃饭,冷静和客观的距离又恰到好处。
城市经济的转折不可抗拒,而矿区凝聚的情感却让过往多了一份温暖。随着父亲单车上背影的远去,《我跟着你》纪念的是属于那亿万年轻一代更是属于上一代的体制经历。
在第17届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开幕之前,从影片本身到家乡煤城再到本片创作的内心变化,凹凸镜DOC与陈俊华导演聊了聊他的处女长片——《我跟着你》。
以下为精简文字采访版,详细完整版可收听本期播客。
01
从短片《芦山·纪》
到长片《我跟着你》
纪录片《我跟着你》剧照
凹凸镜DOC: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叫《芦山·纪》,是地震题材。《我跟着你》的监制是杜海滨,他的纪录片《1428》也是很有名,所以您的片子为什么选他当监制?是不是因为受他影片的影响?
陈俊华:《1428》这部影片对我影响还蛮大的。在我读本科的时候,海滨老师有一次来我们学校放他的《1428》,看完之后我真的很震撼,我说纪录电影(还)能够被拍成这个样子。
后来四川省雅安市芦山县发生了(地震),汶川之后的8.0级特大地震。因为汶川的时候我还在读高中,那个时候对时事就很感兴趣、很敏感。读大学之后发生了这个事,我就参加了志愿者团队去当地做救援,帮助当地的灾民安顿。我就带了相机,记录了一些影像,后来把这些影像剪成了一部短纪录片。
拍了煤矿之后,就有跟海滨老师联系,聊了这个片子,海滨老师也给到了一些建议。2015年参加了CNEX第10届的纪录片主题征案,当时海滨老师又是评委。后来海滨老师就担任监制,给我一些指导。
02
重新审视家乡
凹凸镜DOC:影片我们看到你其实选了三组人物,父亲、朋友跟干爹干妈。但他们跟你的关系都非常亲近,都是你一些亲人朋友。你在拍摄他们的时候是如何考量应当如何去拍摄他们的?
我最记得影片的开头,你拍摄父亲的时候,父亲有一句话说“我脱个衣服你还拍”。类似这种,人物跟拍摄者(在影片中有)非常很明显的互动。
那段也是刚开始拍的时候,是不是后面拍多了,父亲可能也就不是很在乎了?
陈俊华:那个时候刚开始拍摄父亲不久,我就选择一种全记录的(方式),用我的视角来看父亲的这种方式。(不在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爸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觉得所有子女都可以去想这个问题。
如果我不回到煤矿去跟着父亲一起生活,去看他的样子,我在2000公里以外北京生活或者在其它城市,爸爸是什么样子的?我对父亲好像并不是那么了解。当我回去之后,我就希望把爸爸所有生活的细节都变成影像化的内容,不管最后在我的作品中是否呈现,它都是对我一个最好的纪念。所以这是一个挺大的驱动,让我选择包括父亲脱衣服我都会拍摄。
03
纪念一代人的生活
凹凸镜DOC: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其实有从一个比较大的视角去看整个煤矿,比如说你用航拍的镜头,比如说你用文字去概括一下整个家乡煤矿的发展过程。我想问一下你当时在拍的时候有没有做一些对家乡调查,以及中国整个煤炭工业的梳理,因为各地煤矿还挺不一样的。
陈俊华:有的。在我做这部影片的时候,我是非常深入地去研究、去查很多资料。淮南这个地方的煤炭最早是从清朝末年开始开采,到民国某个时间变成国民政府手中控制的最大煤炭企业,再到日本人来了之后,被日本人占为己有,“以战养战”。最后到建国49年之后,我们当地开始大规模地开发新中国第一批大型煤矿。
其实从整个时代和历史背景来说,淮南在七八年之前都是非常受国家重视的大型煤炭资源城市。78年之后逐渐改革,到84年我父亲来到这里上班,再到后来92年(后)全面市场化经济改革,煤炭国企也被推上市场,你需要自主经营等等。这些的事情我都了解得蛮清楚的。因为我觉得它是我做片子去认识自己的家乡,去认识中国煤炭的某个阶段发展的过程,一个必经的步骤。它可能在我的片子中不会呈现出来,但是它对我做这个片子,如何去讲清楚这个故事,如何去做到更深的程度是有很大帮助的。
淮南西部矿区全景(图片由导演提供)
凹凸镜DOC:我觉得其实这个矿区就和人一样有兴衰,有壮年时期,有暮年时期,我印象很深是导演用了一个字幕,说淮南煤矿经历了过10年黄金时期,现在又有新的变化,所以10年黄金期感觉是有无限遐想的,能讲讲那时候你的快乐时光吗?
陈俊华:伴随97年改革之后到2000年初,再到2010年左右我们当地的经济是非常好的。那10年也是我成长最快乐的10年,也是记忆最多的10年。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矿区生活,我们有自己的医院学校等等。我们矿区有很多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奔跑,上学,读书,玩耍。
这10年整个矿区是欣欣向上的状态,工资开得都非常高,特别是2008年的时候,我们的平均工资在安徽省就排第一。(所以)我很多同学也不怎么好好学习,因为我们心里面都会有个底子,大不了我就进矿,而且我进矿赚的钱也会很多。所以后来大家可以看到片子中乐乐的角色,他其实就是和我很多发小类似,没有特别好好读书,最后就进了矿。
纪录片《我跟着你》剧照
凹凸镜DOC:乐乐其实也是导演的一个缩影,如果你不出来读书,可能也跟乐乐一样直接下矿了,做一个矿工。你有没有想过那样的生活?
陈俊华:我想过,包括跟乐乐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有在想。我刚毕业的时候,我父亲还是希望我去煤炭系统,当地的电视台或者党委宣传部,父亲还是希望我去做这种文职进到这个体系内。
乐乐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缩影。我其实就在拍我自己,因为我本身自己的小名也叫乐乐,这也是非常巧合的。所以拍到乐乐的时候,我就看到如果我不离开煤矿,我的生活也是进矿工作,结婚生子,经历一些煤矿系统的改变,自己再去面临子女的赡养和老婆的情感问题等等。
我去拍乐乐还是对时代的反思,因为在我小的时候,大概九几年的时候,煤矿也在全面市场化改革,父亲其实也是经历了变革。其实,乐乐生了孩子之后,看到他的宝宝,我在想其实就很像我小时候。他在经历我爸爸九几年经历的,他的孩子在经历我们九几年经历的这种类似的事,我觉得像一个轮回一样。
顾桥煤厂(图片由导演提供)
凹凸镜DOC:你怎么看体制那种依附关系,或者说你觉得你父辈上一代人的命运是怎样?影片是一种挽歌吗?
陈俊华:刚才你们说的这一块是蛮大的内容,我先捋一下这个逻辑,先从第一步开始回答。
我怎么看待体制,其实这个问题把我问得还蛮懵的,因为我就是体制内出来的,我对它怎么看法,这一块似乎现在我还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这种定义。因为体制还是存在于我的家乡那个地方,它只是换了形式,最早我小时候生活的那种体制真的是很集体化的,再往前推,84年我爸进矿的时候还能接班,那时候就更体制化。
到现在我父亲退休这个阶段,体制慢慢的在改变了,在父亲上班的这一代工人中几乎我没有听到(哪个主动)离开了煤炭系统的。但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反而这些年轻的同学进了矿之后,他们会在煤炭系统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工资稍微降低的时候,就选择辞职离开煤矿。所以我觉得不是体制在改变人,很大程度上是人的改变也在促使体制去改变。
比如刚才我说到离开煤矿的这个人,他其实在我这个片子中没有出现,但是我也有采访他,他也是在我们当地的煤矿工作,和乐乐和我们的经历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读到高中就不读了,然后去读了一个我们当地的技校,然后进了煤矿。那两年工资稍微降低了一点,我这个同学就不适应了,他和乐乐的区别是他就选择辞职离开了煤矿,去从事其他相关的工作。但是很有意思,前两年他又回到了淮南,又想办法进到煤矿,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岗。
所以说我从他身上也看到,体制对于我们这种从煤矿出来的孩子来说意义挺大的。出来之后我相信他也会有不适应的地方。其实我刚出来的时候也肯定有不适应的地方,他选择的方式就是回到煤矿体系中再去工作。所以我觉得体制对于不同的人,它的意义,在他生活中呈现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
老矿(图片由导演提供)
04
从主题征案到山形纪录片节
凹凸镜DOC:导演这个片子最早是入围过了创投,最近又入围日本山形纪录片节。从创投会到电影节这个过程是一个怎样过程?能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陈俊华:2015年在我刚毕业的时候,这部片子拍摄了一部分素材。因为在之前参加电影节的时候,我有接触到CNEX的工作人员。所以在CNEX第10届主题征案的时候我就有关注,按照他们的需求,把企划案和片花同时网上提交。经过一段时间筛选入选了他们的这次提案,再到在北京进行线下的演讲和对答,最后我的片子也蛮荣幸入选了CNEX第10届主题征案的资助。
这个事对我影响还蛮大的,因为它是打开了我创投的起点,它也让我认识到怎么把一个之前还是学生的项目慢慢地推出来。接触到不同的人之后,大家都会给到很好的意见,这些老师的意见就会转化成我做影片新的想法。我会去听这些老师的经验,希望在中间拿到或者是获得适合我的这一部分。2016年的时候,这部影片就去台湾参加了第7届CCDF华人提案大会,在这个地方就会有全世界的纪录片工作者聚集在一起,这是第二次。第三次到17年的时候,我的片子又入选了韩国仁川的亚洲提案大会,所以这部片子一路过来,(入围)这三个提案大会证明这个片子还是受到关注的。但是提案会它不是唯一的,不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提案会。
凹凸镜DOC:我知道你跟王兵是有一些拍摄的合作,你觉得你从王兵那里有学到什么东西?比如你跟他相处时对纪录片的理解。
陈俊华:我蛮喜欢王老师的。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有幸在15年的时候参与了某部影片的摄影工作,这部影片后来也是去了第73届威尼斯,获得了最佳编剧的奖项。那段时间让我打开了一个似乎是影像的新的世界,我觉得会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包括拍摄的一些方式等等。我觉得上一代导演他们的基础真的比我们这代要好更多,所以当这部片子做到结束的时候,我也在思考一些艺术类教育的区别。现在是艺术生越来越多了,开设艺术专业的学校也越来越多了,但是我好像发现我们的创作水平没有提高太多。
我回想刚毕业的时候,作为新人的创作能力,它是一种自发的、先天的天分。跟了王老师拍摄了一段时间的东西,我觉得我慢慢地会知道让自己形成自己的创作(方式),握着摄影机的方法以及后期在剪辑线上形成个人的风格。
05
“我始终相信自己拍摄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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