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她》B站上线:一场女性的自白,她们痛苦而美丽
导语
通常在权力关系中,处于弱势的群体都更容易抱团取暖,女性一个个站出来为自己发声,为群体争取权益,她们的力量也许薄弱却团结,“说出来”这件事本身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
也许正因为导演是一名男性,他没有带着议题的框架,性别权力的抗争,只是在倾听一个个脆弱又坚强的生命的自白。片中的讲述者都非常坦诚而直率,直视的镜头,黑色的背景,她们隐去了姓名、职业,那一切被社会定义的标签,只是生命经验和情感的讲述,我们坐在对面,在其中辨认,轻撞或撕扯,最后也在看着自己。
女性主题的影像创作已不在少数,女性想要诉说和表达的欲望也远比我们想的要更强烈,如何去纪录和传达,如何更深入地触碰问题,真的抵达女性力量,可能是创作者要去不断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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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专访内容:
采访人:朱钰
编辑:奥伊米亚康的云
#01 “想听听女性自己想讲什么”
凹凸镜DOC:您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女性群体,拍摄的初衷是什么?
倪化轩:我之前是跟着蒋能杰拍片子,给他做摄影师。做的短片也不是关于女性的。我不是那种主题或题材先行,是跟着别人拍了那么多题材以后,内心才想到底要拍什么,想要去讨论什么,真正热爱的是什么。
在我过了30岁以后,慢慢有了一些思考能力,能理解一些以前不理解的东西,然后我就突然发现我对我妈一点都不了解,虽然我知道她绝大部分的过往,发现我也不了解我的前女友。
◇ 《女她》
而我本能地就想去了解人,这种好奇心特别旺盛,可以说是热爱,后来我就想通过这种深度访谈,去了解别人,之所以把访谈的人群设定为女性,可能就是我对女性,有来自心底的热爱,或者说旺盛的好奇心吧。这是我内在的驱动力的很大一部分,而并非带着议题或框架去做的。
我热爱什么,我就想要去了解什么。很多男人都说我爱女人,但是他只想要女人爱自己。
我是属于那种很擅长倾听、不太擅长讲话的人,我的初衷也很简单,就是我想听听女性自己想讲什么,她们的声音、她们生命经历。
凹凸镜DOC:如何找到并选择你的人物,标准是什么?
倪化轩:我是通过大范围的招募活动,主要是朋友圈来宣传,就有200位女性有意愿接受采访。而主动问的成功率极低,目前拍的90个人里面只有三个是主动问的。只有她们主动这个意愿比较强烈,访谈才能比较顺。
找到我的我基本不会拒绝,条件的话一是你要真诚,愿意真诚地聊你的生命故事,还有一个小条件就是必须要年满18周岁,因为牵扯签肖像授权协议的事。
凹凸镜DOC:您觉得她们为什么会想要来主动跟你倾诉?
倪化轩:我只能猜测她们有倾诉的欲望,也许是把讲述当做一种疗愈方式,也许是想让别人了解女性群体,为自己,为女性发声。
◇ 《女她》
我拍之前基本上没有任何设想,也不会预想到有这么多人报名,然后能拍到90个人,非常出乎意料,并且这些故事都很真诚很震撼。
而且90个人中,我记得至少有五个人在访谈完分别的时候拥抱我的。可能她们就是缺少倾吐的机会,哪怕只是倾听也是一种情感的支持,即便都知道这些以后有可能会被别人看到,所有她们真的很勇敢。
凹凸镜DOC:拍摄前做了怎样的沟通,拍摄时,又是如何设置问题,怎么放置自己在拍摄中的角色?
倪化轩:前期微信加的时候,只会简单问,对方的城市和约采访的时间,到了以后也之是稍微寒暄一下,让对方确认的就是舒适,然后倒水,没几分钟就开始访谈,我不会做任何前采,掌控欲这个时候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讲述的那种新鲜感和真诚的程度。
◇ 《女她》
访谈的时候我只做一个引导,一个参考。会将主导权尽可能地向对方倾斜,就我基本上不问闭环问题,不会主动挖,只会问一些开放问题,比如你可以详细讲讲这件事情,讲讲你当时的感受嘛。我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是克制住我问问题的冲动。
其实一开始我有准备问题,就是你可以讲讲对爱情怎么理解的吗?我问了几个次以后就没再问了,因为聊的比较少,有两三个就直接说没怎么想过,就是不知道怎么聊。
凹凸镜DOC:您计划采访百位女性,可以聊聊这个女性口述影像的预想吗?
倪化轩:我是打算做一部群像,有点像法国纪录片《女人》那样,他先拍了《人类》,在全世界范围内做访谈,《人类》应该是采了5000人,《女人》是2000人,然后选了几十个人放进片子,他的片中会插入一些环境的镜头,一些很震撼的景。我也想表现那种宏观的主题。
我原先访谈的目标是200个人,大概会用到三五十名的素材,但拍到一半就发现我的能力不够,没钱了,也驾驭不了,而且人物都集中在城市群体,没有拍到农村女性,少数民族,或者城市的打工群体。我主要在北京和广州深圳拍,花的钱总共不到2000块,唯一花钱地方是后期声音的处理,花了1000块。
◇ 《女她》
我的思路就是访谈是访谈,纪录片是纪录片,纪录片的素材是来源于访谈,访谈是最重要的。口述史项目所有的原始素材我都会留着。可能如果有美术馆愿意,我可以放200块屏幕做一个展览,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02 “她们都在努力活着,努力挣脱枷锁”
倪化轩:那时候疫情出不去,整天耗在家里心发慌很焦虑,然后突然想起大姐的故事,特别抓人,我特别迷恋她的故事。
我跟她同岁,老家也就相隔几十公里,家庭情况也很像。她那种压迫,那种情感,那种痛苦,那种抽离,我很能理解,她的描述是经过文学训练的,她肯定也写诗。
我就想给大姐单独拎出来做一部纪录片,后来加进了另一条主线,就是北电女生,她们俩的素材真的很好,核心或主题是一样的,一个是讲虚的感受,一个是讲真实的经历。大姐是那种过去式的云淡风轻,而北电女生就还是现在进行时的那种鲜活感,她还处在很深刻的经历中,经历着蜕变也好,经历的正在经历也好。两个人的素材很搭,相同的是都很有力量,她俩都在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挣脱枷锁。
所以这部片子虽然压抑,但希望它能给人带来力量。我至少我是被她们感动了,也希望能感动别人,给别人带来力量,传递有生命力的情感。
凹凸镜DOC:在剪辑上,如何组织这些素材,它们之间的联系和结构是怎么想的?
倪化轩:视频内容大,且基本上都是文字内容。我一开始以为是笨办法,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个办法还挺好用的,就是整理成文字,用文字来剪辑。
◇ 《女她》
我先把文字全部打印出来贴在墙上。然后从每个人的讲述里截取出一个个的小故事,相对独立和完整、有核心的,每个大概三到六分钟,它会有稍微有个节点,恰巧符合我的故事线,或是我觉得讲的很好的,我会把它挑出来,单独放一张纸
墙上贴满了我挑出来这两个主要人物,还有另外四个辅助人物的纸,两个主要人物,最后筛选出近20段,四个辅线人物,最后是六段。
凹凸镜DOC:这根据你故事核心的概念来去选的吗,具体的顺序和组合是怎么安排的?
倪化轩:对,就是根据故事的情感,还有他讲述的故事的核心。主线基本按照他们讲述故事的时间线来剪,打乱的程度不高。
我会打一些标记,就比方说这一段讲的是葬礼,那一段讲的是性侵,这样远观的时候我能知道节奏,然后按照节奏来。比方说开头先来一个慢节奏的意境,第二段接着来一场重拳出击,再慢慢地由大姐来讲她虚的感受,把节奏沉下来摁住,然后来比较有力量的东西,随后慢慢讲一些他们的经历,比较沉闷,或者压抑,后面有较为欢快的,最后是成长突破,后半段相对来说轻松一点,更有力量一点。
凹凸镜DOC:大姐似乎是促使你这部片子开始的动因,这个人物的故事也非常完整,从童年的痛苦到成年后与父亲的和解,她当时触动你的是什么?
倪化轩:大姐让我羡慕的是那种抽离的能力,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才有了一点点这种能力。
◇ 《女她》
她和她爸后来的关系其实很讽刺的,他只有在身体虚弱,打不过对方的时候,才会服软,他们之间的力量慢慢反转,但关系平衡了,而在权力反转以后,她并没有反过来憎恨欺压当初的强权。
这点很耐人寻味,放映后有些观众会说,你不该和解,要抗争到底,不去恨对方不是一种美德,还有一种就会说,她的痛苦是她的回忆,经过不停地回忆和讲述,已经失去真实性了。
◇ 《女她》
关于真实性的问题是没法讨论的,主观本身就没有真实性可言,因为真实就是一个客观的形容词。记忆就是记忆的记忆吧,只要情感是真实的就可以,演员和普通人的区别无非就是演别人和演自己的区别,每个人生活在世无非都是演自己嘛。
凹凸镜DOC:每个人物平均两个小时的聊天,会不会觉得内容表面或者不够深入?
倪化轩:有表面也有深入的。因为是主动讲述,所以大部分都是她们认为很重要的,感受很深的,想表达的生命故事,生命经验。
我不需要了解这个人很全面,访谈有点像是一张桌子,是一个硬硬的表面,但就是这片土地上女性,很少会这么自我地发出声音,我只是拿针在桌子上扎了一个眼儿,那个眼里自己冒出来的东西,就是我想收集的,这个方式可能更适合我。
凹凸镜DOC:你觉得片子有一些观点性或者指向性吗?
倪化轩:我是想讲一个就是个体突破束缚的成长过程,想尽量降低它的工具属性。
比方说女权,虽然片子表达的情感有这一部分内容,但是我的出发点,我不是为了表达某种价值观,不是想制造一个工具,只是想把她们的故事让更多人看到,就是想做一个有情感温度的作品,想传递这个温度,打动人,给人有力量,
凹凸镜DOC:拍摄了这么多人物之后,对你来说有什么影响吗?
倪化轩:我大部分都是集中拍摄,那个时候我的情绪都很低落,是那种不可抑制、拉不回来的低落,我那会儿每天需要下去跑步、散步,后来才意识到原来是我心情不好。
听了那么多人的故事,我只能说感受最深的是,原来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样,也对女同性恋群体有了更多的了解,有惊讶也有感受很深的地方。
绝大部分的讲述者都缺爱,很深层次的那种缺爱。确实是有案例说明原生家庭中的缺爱或者父母缺位,在成年以后会在感情里疯狂的寻找爱或是克制爱,但毫无疑问原生家庭是人的形成很重要的一环,脱不开的。
#03 “捕捉和传递情感,那是亘古不变的”
凹凸镜DOC:在男权社会,女性还是处于一个被压迫的弱者状态,你作为一个男性的拍摄者,会怎么想呢?
倪化轩:我觉得有不平等就意味着有欺压者和受害者,有强势有弱势。既得利益者不会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历史上没有一件事情说明了弱者在向强者争取蛋糕的时候,是和平解决的。一定是弱者的力量变大后自己争取的,而这其中一定会有冲突。
◇ 《女她》
在当下男女权力不平等的话语体系里,更多是女性被性化被物化,就是“我的老婆,我的”,是一种私有物品,而婚姻的本质就是私有化嘛。经济能力或许是女性意识觉醒的催化剂或者说是必要条件。
凹凸镜DOC:因为从内容上看主要是文字的讲述,那么用纪录影像的方式,有什么样的独特的地方和优势?
倪化轩:感知能力中文字可能是最有魔力,最具有想象空间的一种,而影像在于具象化和感染力。
◇ 《女她》
但细微眼神表情和情感的传输,这个真的很重要,还有就是直视镜头,是我非常想要,观看者会觉得对方就是在看自己,在交流。
如果是摄影机在旁边,我俩对视,画面就是她在对着别人笑,对着别人哭,这个感受力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像窗口的一样的效果,对视的感觉真的好好。
它是一种近平视的感觉,也因为这个片子的观众和里面的人物,差不多是属于同温层的人。
◇ 《女她》
这个片子可能比较区别于传统纪录片的是,它主要是靠叙述和情感驱动,靠自白来驱动。
凹凸镜DOC:这样一个全访谈的片子,拍摄门槛似乎比较低,而你也几乎不介入自白的部分,你认为你是如何介入影片创作的?
倪化轩:因为我真的想去听,真诚地听,我也有能力去让对方真诚地讲。别人也有可能就会卡在我卡在的第一步,他们也想去了解别人的经历,但是他往往就会觉得别人怎么可能把秘密跟你讲。大部分人都卡在这一步。
表面上说这是个访谈,其实只有谈没有访,我把形式理解为是她们的自白,我只是把形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没有背景来干扰,也没有姓名,职业、社会地位来干扰,只想把她们单纯的情感,她们的生命经验单拎出来。
◇ 《女她》
我创造了一个舒适的环境,基本上访谈现场没有别人,也非常随意,大姐就是自己带了四罐啤酒,场景都会用黑幕布做背景,不要任何多余的信息,只有脸部是有光线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人的脸部,黑色背景的话你就是你的光线牢牢的被人脸锁定。
其实剪辑才是这部片创作的开始,我只有拿到了素材,我才知道我要做什么菜。然后开始思考主题、找节奏,找排序,选故事。
凹凸镜DOC:在纪录片的创作中,您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想要用摄影机捕捉和记录的是什么?
倪化轩:纪录片有很多不同的形式,访谈、跟拍,模糊纪录片和剧情片的边界,还有的人就会认为纪录片肯定是主观的,也有人会信仰直接电影:不打光不采访,不做任何的干涉,所谓的观察类的电影。
我可能会更倾向于直接电影,我这部片子其实也部分秉承了这个理念,没有采访大纲不引导,尽量让对方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 《女她》
我没有那么旺盛的控制欲,想记录就是主人公真实的状态,我会尽量把介入的影响降到最低。其实你介入的程度,就是你这个人的性格,和你对纪录片理念的理解。以后会拍一些跟拍女性的片子,目前有在聊的人物。
我觉得重要的还是捕捉和传递情感,故事性也是为情感服务的,我不是特别在乎这个作品对于当下的意义,它的新闻属性,更关注的是人性的情感,人性的复杂性,这些让作品的意义更长远,因为只有情感是亘古不变的。
凹凸镜DOC:片中女性,“对男性的仇恨”似乎都源于对父亲的情感,片中大姐说:“是生活环境对他太残忍了”,片子是否有想涉及社会层面的影响?
倪化轩:我认为纪录片大部分主要是讲人的,不管有没有意识到,其实都绕不开一个命题,就是自由意志和宿命论,一个人的成长,到底是他自己自由意志的选择还是有社会建构的原因,两者是交叉的,只是程度的高低。
凹凸镜DOC:拍纪录片对你有什么影响吗?你对想拍纪录片的人有什么建议?
倪化轩:就可能对我意识觉醒有帮助吧,也可能是我想要去有一点自我思考的能力,比较虚一点的就是,我是通过纪录片这个形式,去体验别人的生命历程,我想体验不同的生命,然后来对抗人生的虚无。
想拍纪录片的人,就会有内驱力,外驱力基本没用,我一直觉得不论是新手老手,真的建议就是大家有钱没钱,其实两种拍法。
新手的话,去找身边的题材,其实就跟找工作一样吧,要么做你擅长的,要么做你喜欢的,你得发现你想拍的东西,你所关注的情感,事件,人。你想拍的东西,先拍了再说。边拍边想,边拍边捋思路。
凹凸镜D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