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许鞍华:离我们最近的传奇

凹凸镜DOC 凹凸镜DOC 2023-02-19


作者 | 魏时煜

编辑 | 老饼干


期待了很久,2020年11月,我参加了文念中执导的《好好拍电影》(后称《好》)媒体场的放映。在尖沙咀K11的巨幕前,张艾嘉、施南生、关锦鹏、陈果等片中受访者,还有很多电影人和影评人,都坐在观众席中。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关于许鞍华的故事,放映中不时有笑声和惊叹,整个戏院充满派对的氛围。 

电影未及上映,戏院就因疫情关闭,待2021年3月终于重开,影片正式上映时,我再去九龙塘又一城戏院观看,发现观众们仍有类似的感受。 

银幕上亲切的Ann,因为四十多年的电影生涯,和几代、几地的影人和影迷,都有或长或短、或多或少的缘分。《好》片记录的不仅是影人影事,也是Ann眼中香港的前世今生。

正在拍摄《明月几时有》的许鞍华

图源 《好好拍电影》


是“故乡”还是“他乡”


《好》片伊始,文导演问Ann她的“故乡”在哪里?她回答,出生地鞍山算是一个。 

她父亲曾在东北服军役,母亲去鞍山找哥哥未遇,跟着一位新结识的朋友到父亲驻军地,两人不期然邂逅。此后战事急转直下,日军腹背受敌,持续了14年的中日战争结束了。爱情超越民族仇恨,两人有了爱情的结晶,取名许鞍华。

1947年,父母带着不足百日的Ann离开东北,穿越大半个中国,到了她祖父母所在的澳门。Ann 于是在澳门长大,小时跟爷爷念古诗,许鞍华在半自传电影《客途秋恨》中,重现童年在祖父面前背诗 的情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图源 《客途秋恨》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年幼的张爱玲,背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令祖父泪目的画面。

1997年,许鞍华和崔允信合作了纪录片《去日苦多》,第一次亲口讲述成长的过程。关于她上学的问题在家里引发争论,祖父强调民族大义,父亲讲求教育水平,结果进了有水准的教会学校,她和弟妹还都为此受洗变成天主教徒。 

图源 《去日苦多》

五、六十年代,她在中、英文化碰撞的香港长大。左、右对峙的冷战年代,一条新闻在不同背景的报纸上,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造成年轻一代香港人对政治的反感和冷感。 

和大多数叔叔伯伯一样,小孩子也沉迷武侠小说,原来武侠世界中那遥远的中国,是生活在英国殖民地的人们,“神游”中国传统文化、纾解现代生活压力的一种方式。

许鞍华十六岁才知道自己母亲是日本人,但当时不可能透彻理解作为日本人,母亲在战后的澳门和香港承受的巨大压力。祖父母不准母亲说日语,她于是在家中很沉默。如吴念真在《好》片中所问:她母亲又能听懂多少周围人的话呢? 

Ann去英国读书之后,才开始理解,母亲一生都逃离不了“异乡人”的感受。 

在英国读电影时的许鞍华 

图源《好好拍电影》

《好》片之中,包含了《客途秋恨》中女儿从英国回来,陪母亲去日本的片段,踏上“故乡”泥土的母亲虽然心情放松了不少,但也知道,在其他日本人看来,她仍旧是一个身居异地的异乡人。 

图源 《客途秋恨》

《去》片中,Ann说到母亲到了香港先要学粤语,后来子女移民北美要学英语,回归之后又要学国语时,笑着歪倒一旁时,我也忍不住笑;虽然觉得不应该笑,却被Ann的笑声感染,她常用笑声来化解尴尬。

《去》片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讲到在1967年,Ann作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港大比较文学系学生,不知外面已经发生“暴动”,如期到达考试地点,才发现学校是日关闭。 

片中她访问港大的好友,通过他们对当年学生运动的回忆,呈现出较为完整的她们这代人青年时代的图景。 

《好》片中,Ann 承认自己很用功、从不逃课,被同学们看作“不合时宜”,因为当时耍酷的港大生,一定是不上课、不用功就能拿头等成绩的。 

认真和不合时宜似乎仍是Ann的本色,她说多年来认真思考的只有电影,有时大卖,有时拿奖,也有时一连几部都不成功,但是每一部戏,她都一样地努力,付出了同样的辛劳。

1975年许鞍华给胡金铨导演做过副导演 

图源《好好拍电影》


是“难民”还是“移民”


在我原本的认知里,难民是因为战争或灾荒被迫流徙的人,而移民则是其他情况下选择迁移他乡的人。 

但是在Ann的口中,难民和移民常常模糊了界限。她的日本母亲,嫁给中国男人,在战后留在澳门、香港生活,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生存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她对孩子异常严格。她是难民还是移民? 

许鞍华与母亲

在Ann的电影中,不论难民、移民,到达一个新的地方,都一样要重新获得身份,一样要努力安身立命。 

Ann进入影圈时,越南难民在香港的境遇,引起她强烈的关注。富有意味的是,在越南出生的徐克在《好》片评论说,“我们当时觉得,什么?还关心越南的问题,自己的问题还没有搞定呢!” 对Ann 来说,那些人的问题像她自己的问题一样贴身。

七十年代末报刊上惊呼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到来

图源《好好拍电影》

《去日苦多》是我2001年末到香港工作不久就看到的香港纪录片。片中人都讲粤语,唯Ann用国语自述,她显然要解释给香港以外的人,她如何在香港长大。 

我在华语电影课上,不止一次放《去日苦多》,希望新来香港的外地学生也可以受惠于这部电影。我感觉和Ann很近,因为二十岁的她和二十岁的我,状态相仿。 

1978年身为新导演的Ann,拍摄了《越南难民三部曲》,获得“政治片导演”的头衔。 

《狮子山下:越南来客》:《越南难民三部曲》中的第一部

时间又快进二十年后,在香港回归之际,她拍摄当年港大学生会主席、同学好友,大家仍笑谈她从完全不关心政治到“政治导演”的华丽转身。

很多不能言说的体验,在《去日苦多》中被Ann说出,令我倍感亲切。《去日苦多》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在心理上拉近了我和香港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它像是一个通往前、后、左、右的节点,给了我一个了解香港近年历史的入口。 

我看《去日苦多》的感受,如同关锦鹏导演《人在纽约》里嫁到纽约的斯琴高娃,一天晚上突然从床上起身,推开自己家所有的窗户,告诉丈夫:她要“接上纽约”的“地气”。 

图源 《人在纽约

《去》中音乐不多,却用得恰到好处。Ann从小到大的一组学校照片,勾画出殖民地的风华与风貌。1997年前夕,港人纷纷移民时,她说要留下来,好奇这个地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 

我听了有一份异样的安心:香港的未来,仍有她在。到了2019年的《好好拍电影》,她想的仍旧是为香港多拍电影。

 

是“文学”还是“电影”


许鞍华和文学的关系多年未断。 

在原创剧本《男人四十》中,也有张学友和梅艳芳扮演的夫妇,一起朗诵苏轼《赤壁赋》的片段。 

图源 《男人四十》

内地刚一开放给香港团队拍片,许鞍华就拍摄了《书剑恩仇录》和《香香公主》两片,把武侠小说中的浩瀚时空,以恢宏的空间展示。 

她把文学名著搬上银幕,一次是拍摄以萧红生平为主题的《黄金时代》(2014),三次是改编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1984)、《半生缘》(1997)和2021年上映的《第一炉香》。 

可以说这四部电影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我觉得主要原因是普通观众(特别是“红粉”和“张迷”)对于“文学”的期许,和许鞍华导演的理解有冲突。

八十年代在内地拍摄电影

图源 《好好拍电影》

前段时间上映的《第一炉香》,原著并不适合改编电影。许鞍华第一次拍摄张爱玲的小说,是1984年的《倾城之恋》,因为用粤语对白,似乎和张爱玲的语言有隔阂。 

1997年许鞍华改编《半生缘》,当时褒贬参半,但是近两年却多盛赞。今年对《第一炉香》的热议,多是“张迷”在批评选角。 

对许鞍华来说,她的疑虑是故事中没有亮色,仿佛“杀死人找不到凶手”,没有给人希望的剧情。和王安忆一起改编,按照张爱玲的人物和情节延伸了剧情,让我们看到女主角葛薇龙婚后的情形,把原来局限与香港的时空扩展到了上海,毕竟双城时空是张爱玲文学世界的两个中心。 

关于爱情,张爱玲写《第一炉香》时才23岁,写一个女孩明知男子滥情却飞蛾扑火,像一场青春的豪赌, 也像是预言第二年张爱玲自己的命运。

图源 《第一炉香》

王安忆说她改编《第一炉香》完全是为了许鞍华,相处之中,她发现自己的叙事技能,对电影功效有限,因为许导演会花更多时间,如一位“结构工程师”一般,研究人物之间看与被看的空间关系。 

对导演来说,这才是她工作的基本:文学在剧本完成时结束,接下来开始的是“电影”。有人说张爱玲的文字很视觉化,她描述的色彩此番也明晰地呈现在镜头里,不过导演插入了半黑白的蒙太奇,造成一些暧昧与玄幻。 

电影的出彩还在于,小说中一笔带过贴满洗好的手绢的瓷砖墙,有乔诚爵士家的照墙作为呼应;镜头两次反打葛薇龙,一次不见了乔琪乔,一次不见了卢兆麟;饭店旋转门转动时,分明在上海的葛薇龙,却看见应该在香港的姑妈推门而出。这些都是小说里面没有的画面。

《好好拍电影》影片一开场,镜头跟着穿着大雨靴的Ann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她正在香港的“乡下”拍摄《明月几时有》。

图源 《好好拍电影》

《好》片的导演文念中把许鞍华工作时、以前我们在大银幕上看不到的点滴,展现在大银幕上。 

生活之中,她照顾着年迈的母亲,仍旧有外貌焦虑和多拍香港的野心。

作为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的获奖者、金马奖和金像奖获奖次数最多的导演,电影圈对她的专业水平有充分的肯定。 

想起有一次和几位前辈朋友约许鞍华喝茶,聊了一阵天之后,她要去给母亲过生日了,提前离开之前还帮大家买了单。 

还有一次,我在油麻地看到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那时我想到:“这是距离我最近的一个传奇!”

本文作者魏时煜和许鞍华

写完此文之后,突然有一天在朋友家里见到许鞍华,了解到更多新片拍摄背后的苦衷。然而倾谈之后,她仍旧是乐观的。

然后有一天,一群纪录片工作者到导演会开会,她也来了,会后说,“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厉害多了!” 很多人说年轻人是我们未来的希望,但是人到中年的我,常常觉得走在我前面的许鞍华、陈安琪、杨紫烨带给我更多激励,因为她们告诉我,和年轻人同行,我们的路还可以走多远!

作者声明:本文原载《城市文艺》2021年12月号(总115期),感谢总编梅子先生授权转载。本文简体字首发之前,作者做过修改。




凹凸镜DOC
ID:pjw-documentary微博|豆瓣|知乎:@凹凸镜DOC推广|合作|转载  加微信☞zhanglaodong投稿| aotujingdoc@163.com放映|影迷群  加微信☞aotujing-doc 用影像和文字关心普通人的生活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