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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我和电影的关系

Tatler的朋友们 凹凸镜DOC 2022-10-20






本文首发自「Tatler的朋友们」,转载已获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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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特别随性的人,其实最开始读电影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应该拍一个多惊世骇俗的电影,或者多卖钱的电影,从来没想过这些。当时喜欢看电影,又觉得自己没读过什么书——我没读过中学,小学毕业刚上初一就文革了,再之后就读电影学院。我觉得我从「文盲」到读大学,是件特别滑稽的事情。


年轻时候也好玩,喜欢户外,爱搞体育,所以就跟「字」这个东西接触特别少。后来觉得自己的文学性啊、理解力啊,这些东西特别浅薄,看电影的时候会很累,就会比别人多花一点时间。因为毕竟学电影这个东西挺难的,不想放弃。我觉得那个时候,一开始会对现实主义的东西特别迷恋,后来就觉得超现实主义特别有力量,总是在不停地否定自己想的东西。拍东西的时候,对我来讲也没有一个特别的目标。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你完全可以用偶然来比喻我的经历,或者说运气好,天生的运气好。除了审查以外,天生运气好。

什么大师啊,郭宝昌的话你也信?(笑)


当时是我母亲找我,她说儿影厂快成立一周年了,我不能没有电影给孩子们。那个时候是10月份,她说我明年六一必须有一个电影上,现在有一个剧本,你能不能给我拍了,我说可以啊。这个剧本就是《红象》,是我第一部处女作,也是第五代的第一部电影。


当时中国没有象,我们还去缅甸租象,从我妈那儿领了五百块钱路费,三个人去云南,回来还剩了360多块钱,骑着自行车勘景,跑了六七个县找演员,拿了20多万块钱去拍戏。那时候,我就想把一个儿童电影拍得没那么说教。那个电影是我一生中最痛快通过的一次,我印象特别深,电影局局长在北影厂标放里看完电影,当时站起来鼓掌说,「我通过了」,大概是看完电影唯一一次直接通过的,所以这一辈子啊,就是开始通过太快了。(笑)

我认为在我艺术生命里面,有一个特别转折的时期。有一个香港导演王正方,拍过一个叫《北京故事》的片子,这个导演他老婆叫孙小林,他们俩在北京拍完这个电影以后,办了一个叫国际电影研讨会的东西,就办了这么一届,从此没再办过了。但就这一届,把马丁·斯科赛斯和今村昌平请来了,这是顶级导演里面唯一来开研讨会的两个人,我就是在那块儿认识的马丁。


我觉得对我来讲,马丁给我特别特别多的电影上的指引。我记得电影研讨会放了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昆虫记》,放了马丁的《穷街陋巷》、《出租车司机》,还放了一些别的电影,包括马力克的《天堂的日子》。这些电影怎么说呢,我拍了一些电影以后,再看这些电影的时候就会觉得打动我了,我能够喜欢这些电影了,我能够找到一些我要表达的方法了。电影语言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一直在讲视听语言,一直说电影和别的艺术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我中间开始会找到一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那个阶段,肯定是。拍《猎场》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蒙古族什么样,你也不知道蒙古什么样,我就开始看蒙古史,研究蒙古族,去草原生活,住毡包里跟他们聊天,到最后拍完电影,伊文思看完以后有一个评价,他说这个电影里边的人是真实的人,天是真实的天,地是真实的地。


当时我们严格地按照时间表来,每天早晨天亮之前进现场,拍到8点半到9点,光角一高就不拍了,然后下午3点钟进现场,到5点钟开始拍,拍到天黑为止,每天两台机器,就这么拍。而且演员都是蒙古族的牧民,没有一个真的演员。我拍了两部民族电影,全都是素人演员。有人可能觉得素人不行,其实素人的表演很有力量,只是你要让他去煽情,那很难,让他哭着喊着什么的这些他不行,演员行,因为演员做过训练,三秒钟就能出来眼泪。


但是素人是特别有内心的。比如你跟他说,你现在要唱一个歌,因为他要走了,你给他点酒,给他找到一个歌,他唱着真的是自己都会掉眼泪,特别感人。他会很容易进入那个规定情景里,因为他生活里有。他们是那种游牧嘛,所以经常要告别一个地方,去另外一个地方,而且人家那个毡包就是来回过往的人在这就住了,也无所谓。


我走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把一匹马送给我,说你喜欢马,你一定拿走,我说不行,北京全是柏油路,没法儿骑。

拍《盗马贼》的时候,我就觉得光有写实还不够,那也是我第一次有一点超现实的表达的东西,包括从构思上,跟摄影商量气氛上,镜头里也都是素人。其实拍得特别艰苦,有两次差点死了,在高原上非常危险,心脏病也是在那儿得的,但是拍的过程特别愉快。


《盗马贼》真的经历太复杂了,就是会让你相信很多你从来不会相信的事儿。关于信仰,关于神灵,关于不可知的东西,关于无常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比比如是。比如你想到过吗,8月份我可以拍到雪,每天下鹅毛雪,连下一个礼拜。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事,你不知道谁在保佑你,谁在给你这个东西。最后还有一次差点「过去」,凯歌拉着我,眼泪哗哗的,因为确实是对身体伤害特别大。但是整个电影在我们自己看来是值得的。


等到拍完了,剪完了,要审核了,电影局来了人,坐我旁边看着我,让我剪掉哪个镜头和哪个镜头。片子出来以后我就说,再也不拍自己想拍的电影了,谁给我钱我给谁拍电影,我当时就是从这改变的。后头拍的《鼓书艺人》,拍的《摇滚青年》,拍的《特别手术室》,拍的《大太监李莲英》。

不算吧,我只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职业导演。(笑)有人想让我拍戏,我就得给人干活,职业导演就这样对吧?但是《李莲英》不一样,《李莲英》比较独特。


当时姜文和晓庆来找我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剧本,他们特别不喜欢。我跟姜文在一块儿聊了将近有一个多月,大概听他们的脉络,听他们的想法,我自己去查清史,到北图查了一个多月,看清史,翻东西,才确定了李莲英和慈禧的关系。


拍《李莲英》的时候我还做了个梦。当时我们去东陵拍,连着三天拍不成,因为天儿不对,本来今天出太阳,转场到那儿又阴天了。我说什么毛病啊,就上慈禧宫那儿去拜了拜。晚上做了个梦。


那个梦我记到现在,梦里还是个长镜头,特别远,是我的一个主观镜头,我自己都是话外音。里面大概有几十个宫女,都打着华盖站在那块,然后慈禧就跟我聊,问我为什么拍这个电影,我们就聊起来了。因为我看过她资料,我说你没有传说得那么狠,那么坏。我是一个靠感知拍电影的人,我晚上去过故宫,去到故宫里头,你才会感觉到那块人有多寂寞,我坐在那个凳子上,就是慈禧那院,储秀宫前,看着长安街灯火辉煌,一丝声音都听不到,静极了。史书上记载,5点钟全部锁上,漫漫长夜,慈禧就带着太监和宫女天天在院里玩过家家,根本没法串门。就是特别寂寞。


后来慈禧问我这些戏是怎么想的,打算怎么拍,为什么要这么拍。我就回答。其实我是在回答我自己的问题。梦醒了,第二天风调雨顺,我们拍了七场戏,晚上回去了。

说起来又是因为一个梦。我40岁生日那天,1992年的4月26号,那天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死神了。


在梦里,晚上突然间人就腾空,在某座山——应该是燕山山脉,我觉得在香山一带,人“哒”就从这树上头过去了,跟小飞机似的,就升到山顶了。升到山顶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全是雾蒙蒙的,然后一个声音说,「你见过死神吗?」我操,我说没见过。他说你回头看,一回头,一团云,他说我就是死神,你现在看看我身后。我一看,一片无比灿烂的云海。然后他问我,你觉得死神可怕吗,我说不可怕,特别美。然后就醒了。


真不知道人为什么想这事儿,就是我这人心眼太小,可能自己四十岁了就觉得快要死了,到一半了。醒了以后我就觉得,死没什么了不起吧,都见着过了,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吗?从此以后不再做违心的事了。

我认为我是一个动物。我很直觉,有的时候会非常非常野蛮,我可以做出很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我做平常人做不了的事儿,我会很喜欢。


就比如你拍一些题材的时候也是,你会很离经叛道,其实你知道这件事情会出事儿,你知道这件事情肯定做不成,但就是一定要做。比如说《蓝风筝》,当时选剧本拍摄,剧本没通过——我当然知道它通不过了,但我没理由不拍,那种四合院的味道,春夏秋冬,就是我的生活。


比如张艺谋拍《活着》,我觉得也挺像。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自己觉得「文革」对我来讲,是不可能没有的。那是我的成长期,从14岁到24岁,我成型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别的东西,我的生长里就这些东西,我就有这个情结,这个情结我并不想去反对它,或者赞美它。我只是觉得在那个时候,我看到的人和事对我来讲是刻骨铭心的,是我今天成长成这样一个必然的基础。所以我也没有特别敌视的感觉,但是总归人家会觉得这是话题。现在《鸟鸣嘤嘤》又卡住了,我也挺无奈的。

后来我主要是觉得,要从现实主义题材里边超越一点,离开某个现实的、具体的问题。比如《小城之春》,算年代戏,纯粹情感的东西;《吴清源》是写一个精神上的东西;《茶马古道》是写一个地区、人的一个状态……我就会套在这些特别具体的人上,我不想再去触碰特别现实的一些内容。


因为我觉得,触碰现实题材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适合电影的事儿。真正能够超越历史的、有价值的艺术片都少有现实题材的,至少是在现实题材上、非常超脱出来的东西。


你看卓别林先生的作品,有现实题材吗?他那闹剧里没有一个是现实题材的,但是你就觉得跟现实有关系。生活里要有像他那样的人,那不没法活了?所以他了不起也在这儿。所以我觉得好东西一定是跟现实有一定距离的。

这形容不起来。我早说过了,我说我之所以不想拍电影的原因就是,好的电影你知道是什么,但是你做不到。我的能力不够。


有可能你年轻的时候,没有任何杂念的时候,你蒙上一部还不错,好多人说你好,你真的别太当回事儿,真不一定是真好,就是属于矬子里拔将军。那一年可能这个人不错,或者说那是在你所有作品里拔出一部来还不错。

最近这五年,我最大的兴趣我觉得就是教书。


阿城说的一句话特别准,说您兴趣这个东西啊,就跟小狗奔骨头似的,这东西就是,一扔出去你就去了。一说电影我这脑袋兴趣就来了。


教书,还是希望能看到好的电影,看到好的电影人出来,然后希望能够继续把自己的经验,自己的这些所得能够给学生。我觉得这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确实有很多孩子,你现在给了他,不一定能够收得进去。但是给了他,他以后慢慢会受益终身的,种子挺重要的。


但是现在呢,一个物质社会吧,它的诱惑太大了。学生也可能会被诱惑,也有可能有一天突然间就离开你,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可能他不回来了。这种东西很难讲。但我不排斥学生,任何一种学生只要还跟我来往,我还是喜欢跟他们聊天。

我觉得电影让我着魔的地方,是对它不断地认识和研究。电影是一个语言,它是一个可以具像化的学科,比如你来学导演,我肯定有课程教你。虽然就是讲故事吧,但我说的一定是故事之外的事儿。


我前面给你讲的故事,你听和他听一定不一样,这就是故事。我跟你说的都是跟电影有关的故事,都是我身边我有感受的人,这些人你在生活里可能很难接触得到。都是一些顶级的大师们——我是一个运气特别好的人,我跟这些大师们特别偶然地就成为朋友了,成忘年交了。他们做的事儿、他们想的事儿、他们跟你谈的东西,我如果不跟这些孩子们说,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事情,怎么看事情。


那我跟你说这个故事,你可能一听,「田老师,您见多识广。」那故事白讲了,成自我吹嘘了,对不对?所以你能听到什么东西,这是最重要的。每天和学生这么聊,有的孩子他能听进去,有的孩子是五年以后才听懂你这句话,有的孩子十年以后才能听懂。电影学院很多学生毕业的时候说,老师,我们跟傻子似的,你们讲的好多东西,自己拍电影了才明白。

喜欢。

喜欢。


教书最大的好处是学生成就老师。教书的最重要的是什么?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对不对?就是你会教书,而不是自己去干一番事业,等于你知道很多东西,但你干不成,眼高手低,只能教书,教一些眼高手高的人出来。(笑)


另外一点是,教书的人永远年轻,他永远跟年轻人在一起。这些年轻人会给你很多很多你完全不知道的东西。你看我这些毕业生,这几个小兔崽子来找我,天天在我这儿长着。这几个孩子会给我很多他们生活的问题、学习的问题、专业的问题。


他们的困惑在提给你的时候,你会明白现在社会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所以我觉得,当你身边有学生的时候,他想跟你聊他创作的困惑的时候,也是触动你去思考,应该怎么去创作。

做电影导演,一定要狠。不狠,作品做不出来,做不到极致,做不到最好。你比如说张艺谋,凯歌都是比我狠的,厉害得多得多,咱不是说坏,就是说他可以花所有的精力,不流失任何东西。但我可能会因为你,或者因为别人的疏忽,就在作品里包容了。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狠人。


我是真做不到。我也不是心眼软的人,但我就是在很多事情上,会把人放在第一位。我不会觉得我的作品第一位。我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心肠好,没有人不夸他,可能大家觉得很多人觉得我母亲好,但其实有挺多人都对她有意见,但是整个电影口的人,没有一个人说我父亲不好的。这点我很敬佩。


所以个人成长跟家庭教育、跟时代,有太大的关系。第四代导演的电影我看过,确确实实很结实,很有思想深度。第五代的电影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解放,一种激情,一种叛逆,所以更容易讨人欢喜。第五代的时机也确实好,正好「文革」结束,百废待兴,出了这么一批人,拍点各式各样的东西在全世界得奖,这挺好。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没有那么坚定,我不是一个好导演。

我觉得艺术这个东西,是没有标准的。我本人觉得30年代的导演费穆,确实挺了不起的,我觉得他是大师。他的东西都是看似跟现实有关系,其实是在现实生活之外的一种角度。就像莫言,貌似写的都是现实中的事儿,但实际上他力透纸背的东西并不是现实的现象,而是现实中人应该去怎么思考,怎么看东西。我觉得这个是好的。解放以后没有大师。


如果说拍作品文学性特别强的,我觉得水华是一个,拍的《革命家庭》,拍的《烈火中永生》。我觉得他最好的片子是《林家铺子》。


其实以前我有一段时间,对贾樟柯抱挺大希望的,后来发现醋味儿还是太重,山西人,就是离不开地域的那个东西,跳不出去。大师在你现在的这个世上,你是不会看到的,一定是过了这个时代,才看得到。

我觉得他画挺好的。我觉得那画里边,会有一种挺亲切的感觉。她不一定是我母亲,但她是一个那个时代的女性,对,让我觉得挺亲切的。

我可能最喜欢11、2岁的时候,小学到「文革」中间,那是最没头脑的时候,也是最自由的时候。每天上完学就上房。


我觉得人可能确实有自己本身的一个东西,我就特别喜欢没有束缚的东西。这方面我觉得我父母对我确实好,他们从来没规定我要干嘛,他们只是希望我干嘛,但是从来不会要求我干什么。我记得我母亲跟我说过,只要你把功课做完了,愿意干嘛干嘛。


你看我不喜欢穿鞋,从小就喜欢光脚,喜欢在户外,喜欢在高处,喜欢在房上,在房上看所有的东西。那个时候我们院里面特别大,是那种四合院,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把所有的房顶都跑完,从一个地儿上去以后,把所有房顶都能够串联,挨个走一遍。高得确实有点吓人,而且都是那种有廊檐的大房子,但是感觉特别好。你可以躺在上面去看日落、看星空,尤其夏天的时候,站上面晚风凉凉的,往下看人,看景儿,特别舒服。

在采访田壮壮导演的学生和朋友时,Tatler问了他们当下最想对田壮壮说的话。或许这是一部影片最后煽情的花絮,或许是电影散场时对热爱电影的人的挽留——无论如何,感谢导演田壮壮为电影事业做出的贡献。

希望壮壮老师身体健康,保持一个好身体,能遇到你真好。

希望导演说不喝就不喝了(笑),不要太贪杯,保持身体硬硬朗朗。最后,很感谢壮壮导演,不光是找我演《鸟鸣嘤嘤》,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谢谢。

最怀念的就是和壮壮老师一起喝茶聊天,希望老师有的时候说话声音可以大一点(笑)。我想说,壮壮老师辛苦了,我觉得《鸟鸣嘤嘤》马上就可以出来了,没问题的。

希望田老师一直拍电影,一直教学生,一直开心。疫情赶紧过去,赶紧跟田老师聚一下。前几年都会给田老师过生日,今年因为各种原因没过上,希望后面能补上。

我当然希望田老师能够继续拍电影,但他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觉得开心是最主要的。最想跟他说的就是,好久没见了,是不是该一起喝酒了?

最享受和田老师聊电影的时光,不管还拍不拍戏,不管喝茶还是喝酒。希望我们聊电影的时光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拍摄

感谢Loro Piana、Hermès、Prada、Gucci、Marni及Lindberg等品牌为拍摄提供服饰支持

监制/造型:郭爱

肖像摄影 梅远贵

随拍摄影 胡佳灵

片场摄影 邵帅

妆发:毛毛


微信

采访/撰文/编辑:王火火

微信视觉:risc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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