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4.16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问我的名字，跟父亲谈论我的情况，我看到他跟我老爹站在门外聊天，他们聊起曾经在都高度过的少年时光，他们同样热爱踢足球，有过同样的老师，他们聊起学校里的老领导，他们互相交换着电话号码和姓名，彼时我站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学校的时刻表和他递给我的385班期末成绩单，不知所措，他说:走，我们去看看教室。        

走到后门的时候，他问我:想坐在哪里，你跟我说，下次换座位就把你调到那里去

又问:你想什么时候来上课，我好安排安排        接着又说:不让你上去介绍什么学习方法或者经验的，你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说，有什么问题也来问我，我帮你解决       

我盯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映影发呆，临走时告诉他我明天就会来上课       

那时八月，气候闷热，我在教学楼下与他道别，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再次跟我强调有什么困难的地方一定要找他，不要害怕，他会想办法解决       

我站在校门口，抬头就看到都安高中四个大字，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大概半年以前，这所小小的县级高中失去了一位伟大而优秀的校长，但也是这样一所高中，在历年高考中取得的成绩让其他同类学校望尘莫及。2015年的八月，有的人在期待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有的人在焦急的等待第二批次的录取，有些人则规划着假期的旅行，有些人开始了一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恋爱，而我，则在高考结束后，选择了复读。       

第二次见他，我抱着一沓厚厚的书，他冲我疲惫的笑了笑，上楼梯时与我闲聊说最近开学补课，他这个班主任带高三重点班要处理的事情多得很，我默默跟在他后面，听他说话，来到教室外，我在他身后悄声道：老师，不如我们从后门进去，他回头看着我说：既然来了，就要从前门进去，带你认识一下我们385班。       

那个下午，是他领着我走进一个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环境，留给我一个汗湿透衣衫的背影，还有一些未完的话语。       

就这样，我在都高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从此正式成为一名都高学子，而另一所声名显赫的高中，与我再无关联。       

我努力适应着新的环境，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日复一日地在怀疑与自我怀疑中度过，我收敛了所有的个性，像个鹌鹑一样温书复习，少言寡语，偶尔他会来叫我出去谈谈心，问我最近适应得怎么样，跟同学相处愉不愉快，我说很好，没什么大问题，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知道这里跟你以前待过的地方相比肯定会有差距，我带的学生我自己知道，但我既然是他们的班主任，就要负起这个责任，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能理解。我抬头望着他，还是那双疲倦的眼，还是那件简单的衫，我说，谢谢老师，我会努力。他点点头，没再多说其它的话。       

回家后跟老爹说改天有时间一定要请我的任课老师们吃一餐饭，承蒙他们照顾我一年，要好好谢谢人家，老爹指间燃着一支烟，说这是肯定的，你们那个韦老师，对你很是看重。       

下晚自习回到家中，老爹浑身酒气，我说让你去请人家吃饭怎么自己喝这么多，是不是趁机会偷偷喝酒，老爹大着舌头跟我说：还不是被人家灌的，你们那个韦老师啊，工作实在是太认真，我们所有人都齐了，就差他一个，等他赶到的时候菜都已经上好了，他之前一直在忙学校里的事情，到了以后连吃饭也是匆匆忙忙的，两三口就扒完一碗，估计也是饿了，你高四复读一年能得这个班主任，也是你运气好。我撇撇嘴，说：你怎么不说他得了我这个好苗子，是他运气好呢。       

老爹笑了笑，喷我一脸酒气，说：你以为人家韦老师愿意要你啊，要不是你关系硬，他是不太想收你进这个班的，他跟我说你这个高考成绩完全可以去一个好一点的一本，偏偏选择复读，要是今年考砸了，他这个班主任就有莫大的责任，他只想好好带好这个班，带他们到毕业，看他们考上大学。       

那时我想着，等到了毕业的那一天，我一定要找他单独合一张影，就像跟曾经教过我的所有老师一样跟他说一声谢谢，师生一场，自不敢忘。那时我仅想着他是一个认真又敬业的老师，有时很严格，有时又很宽容，但我却忘了在他认真敬业的背后隐藏着一具超负荷的身体，他太累了，从第一次见他开始，我就看到了他满身的疲惫。       

 于是那个下午，他毫无征兆的昏倒在校门口，他的学生们看着他被抬上救护车，却无能为力。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昏倒住院，紧跟而来的是更加严重的病情，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着生命危险，学校方面乃至学生们都在想尽办法为他筹集高昂的医疗费用，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这所我曾经认为不起眼的高中，教会了我除了高考知识以外的其他东西，那就是人与人之间一种难以言述但是却真实存在的情感。      

自他住院以后，我就鲜少得知他的消息，仅仅知道他瘫痪在床，意识不清，还曾一度游走在生死之间，性命垂危，但好在最后被医生从死亡线上拉回。每每老爹谈起这件事，都不由自主地叹气，老爹告诉我，你们韦老师最感激的人啊就是莫校长，因为莫校长对他有知遇之恩，莫校长离世之前的几个月还在一直在为他职称的事情忙碌。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我想，大抵从这所学校出来的老师，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那位故去的老校长的一丝旧影。       

2016年6月8日，我迎来了第二个读书生涯最漫长的暑假，我本以为我回到家后会大哭一场，复读一年的辛酸委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是我很平淡的走出考场，很兴奋的扑到老爹怀中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告诉他我想吃哪一家的烧鸭以及我这个假期要去哪里玩，我本以为我会哭出来，但是我没有。       

在都高当了一年的学生，说有很深的感情那是不可能的，说完全没有感情那是更加不可能的。我只是很庆幸，我遇上了一群心怀善意的人，即使高四漫长而痛苦，但一想到他们，那段灰色而黯淡的时光也会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我一开始就在教学楼下的长椅遇见我的班主任，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同样坐在长椅上等着我的班主任，只是，此班主任非彼班主任罢了。       

时至今日，我仍旧感激所有教导过我的老师，我仍旧感激都高，若不是它给了我一张小小的书桌，我就是个无处可去的游民了，曾经，地高教给我是关于高考的知识和获得知识的方法，而我在都高学到的，是比高考知识还要重要的东西。       

去年寒假，放假回家，我问老爹最近有没有韦老师的消息，老爹说他恢复了许些意识，也有一些分辨能力，情绪激动时还会流泪，医生说他的情况在慢慢的好转，我嘴里啃着鸭翅含糊不清地说：那很好啊，等我放暑假有时间了我们就一起去看看他呗，老爹弹弹烟灰，说：好。       

现在回想起来，我有过的想法，说过的话，多像一个个永远都无法完成的flag。我曾想着毕业的那一天跟他拍一 48 27254 48 13305 0 0 6787 0 0:00:04 0:00:01 0:00:03 6784合影，要好好的跟他说再见，结果就真的再也不见，我就真的没能拥有一张照片；我曾说过放暑假的时候要去看看他，哪怕他已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想让他知道他曾有过这么一个学生，哪怕我们只相处了短短两个月，然而，我就在今日，就在辛亥革命纪念馆前，得知他昨夜离开人世的消息。        

我打了个电话给老爹，我说：老爹你知道吗，韦老师走了

老爹很诧异地说：我不知道，我刚从一个都高老教师的葬礼上回来，我这个月已经参加了三场丧事了

我说：老爹，你能替我去看看韦老师吗，替我上柱香

老爹说：这个不行，我年纪比你们老师大，按风俗常理说我是不能去送的，这样吧，我到时托人替我们上几株香，也算是心意，你说这样好不好        

好，怎么能说不好，他被病痛折磨那么久，离开何尝不算是一种解脱。        

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但就偏偏不肯掉下来，人生无常，死生亦大也。我怔怔地坐在展馆的长椅前，我在回忆着复读那一年的一点一滴，我回忆着那个冷漠脸、脆弱而又敏感的自己，我回忆起八月的那个下午，他领着我从385的前门进去，跟我说：“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地认识一下这个班”

我回忆着所有我曾经刻意遗忘的东西，包括六月高考结束后本以为会流但却没有流下来的眼泪。       

我虽然未能给都高争光，却也从未给教过我的老师丢脸，也从未让在乎过我的人失望，我只是好遗憾他没能亲眼看见他的学生走进考场，我只是好遗憾没来得及去探望他就离开。 我见过都高夜晚撩人的月色，我待过中午无人的空教室，快乐的事情其实很少很少，但是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快乐，难过的事情其实很多很多，但是每一件事情，回忆起来都是笑中带泪。        

......       

今日的武汉，阴天有雨，潮湿闷热，黏黏糊糊，像极了家乡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