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到底没能留住她,她走时,穿着她穿了20年的警服

以下文章来源于人民公安报剑兰副刊 ,作者程华



晓红坐在电脑前加班,一帧一帧剪辑素材。她眼神很锐利,哪怕一闪即过的夹帧、坏帧,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做影视的人都知道,帧是最小单位的单幅影像画面。一帧等于一幅静止画面,连续25帧静态画面组成一秒动态画面。经过剪辑的一秒一秒动画组成一部完整影视作品。


这与人生何其类似。


“帧”、“夹帧”、“定帧”、“坏帧”……与这些专业术语打交道20年的蒋晓红,她43岁的生命却于数日前定帧。


定帧,即定格单幅影像画面。于生命来说,意味着永远静止。



无法忘记半个月前,我最后一次见她。我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很好看,手掌绵薄,白皙皮肤下隐现着青蓝色的血管,十指纤秀如葱。


手的主人毫无反应,羸弱而沉静,只以温度暗示生命的存在。


这双手,曾操作与身材不相称的摄像机,拍出许多出彩的画面;这双手,曾轻握鼠标剪辑出许多动人的场景;这双手,曾紧紧呵护着两个幼嫩的生命,先是她的大宝,后是她的二宝……


晓红!我在心底默默呼唤。尽管我清楚,她已听不见。她的灵魂正游荡于一个遥远的所在,拼力想飞回她熟悉而眷恋的地方。


泪又涌出。围绕在病床边的人都在流泪,有她的丈夫、弟弟。她的父母正往医院赶。我无法想象他们会怎样。


样子有点憨的胖同事秦刚骑摩托车从内环赶来。他以为她还能吃点什么,一头大汗地拎着一大袋牛奶、水果,见此情景呆若木鸡。


同事小沈,这个瘦高个子的山东人与来自重庆丰都的蒋晓红情同姐弟。他红着眼疾步走到楼道的一侧,面墙默立。


女医生手执一管针药过来,捋起晓红的一只毛衣袖子,将针尖冷冰冰刺入苍白的手臂。晓红忽然有了点反应,嘴巴微张含混地“啊——啊——”两声,但眼睛依旧紧闭,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像碗底里的浅水,一眼望穿,无波无澜。她安静如水,无味,无色,无声。十几年前第一眼见她,我便这样认为。



晓红毕业于大学影视工程系,先我进入重庆市公安局宣传处影视中心,正牌专业人才。初到时,在编辑机房里,我见她默默坐在光线昏暗的一角,眼泪静静地挂在脸上。我递过一张纸巾,问她什么事?她轻轻摇头,抽泣了一声。


后来听说她在摄影时出了点小差错,没大碍,被批评了。“这里要求严。自己粗心,挨批是应该的。”她细声细气,纤薄的手搁在膝盖上。


晓红敬业,是规规矩矩那种人,从不把任何豪言壮语挂在嘴边。有一年,圣诞节前一天,为赶拍一期节目,我俩去县里一个农村派出所,从上午忙到深夜。


派出所民警办案都是好手,出镜便有些不知所措,有的站到镜头前满脑子空白语无伦次。模拟现场、启动采访,一遍不行,重来,还不行,再来。


我负责导演,她负责拍摄。当时用的索尼180摄像机体积中等,端一阵子还行,连续端着还不能有丝毫摇晃,一整天下来难免腰酸腿疼,何况是一个身高1.66米、体重不到50千克的女子。故而操机的、剪辑的多有职业病:肩周炎、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


我不时看看晓红。她不紧不慢,一边给手足无措的民警细细讲解拍摄要领,一边不断变换机位,或站,或蹲,或伏,或爬上桌子,全无一丝疲态与不耐烦。那时我入行不久,以文案和编导为主,每次与担任摄像的她合作,总能最大限度地得到专业支撑,省心不少。


拍摄至凌晨1时结束,回不了家,只能就近安歇。所长与民警竖起大拇指说:“拍片子真辛苦!我们男人都受不了,想不到两个女同志这么能行。”


已过凌晨,是圣诞节了。远郊乡下,看不见霓虹,也听不到喧嚣,都市的热闹离我们很远。那夜,洗漱完临上床的闲聊中,我才知道她怀孕快两个月了。面对我的震惊与内疚,她浅笑着却不以为意。



晓红家境不错。但她丝毫没有公主病,而是单纯温顺得像一朵温室里的花。当警察的,接触社会各色人多,说话难免不时带点江湖气息,她对此总是反应迟钝、一脸懵懂,常被同事们戏谑。她自嘲“我人笨听不懂哦。”众人知道她是真听不懂,哄笑得更加恣意。“嗯,你们肯定没说好话啊。”她憨乎乎一笑,埋头做事去了。


一次,影视中心接到任务,暗访出租车宰客现象并制作节目在电视台播出。任务交给了晓红和涛哥。


涛哥虽然年轻,但是影视中心骨干,主持、摄影、剪辑全能干。毕业于大学中文系的他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学生气十足。两人一商量,决定扮成一对恋人,如此不易引起对方警惕。


背着挎包,提着行李,两人观察后锁定了一辆出租车。涛哥一口京腔,晓红也不是城区口音。司机果然不打表,说了一口价,明显比正常价格高出许多。讨价还价的过程被秘拍了下来。


临下车,晓红和涛哥争着付钱,争得面红耳赤,司机开始怀疑:“你们两个不会是记者吧?跑车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谈恋爱的还抢着付钱呢!”


“啊,女的就不能给钱了?谁定的规矩啊?”两人赶紧掏钱走人,心跳得扑通扑通的。此事成为影视中心经典笑话之一。


作为影视宣传民警,如果未经历一些重大案件(事件),那简直是职业生涯中的大遗憾、大瑕疵。民警卢振龙牺牲、悍匪张君落网、化工厂抢险、井喷塌方救援……这些年,影视中心十几名民警和辅助人员携手穿梭于危险中、奔波在第一线,结成了类似兄弟姊妹间的感情。



我和晓红八小时之外并无过多私人往来,但性情截然相反的我俩除工作上搭档丝丝合扣,在生活方面也能说上许多悄悄话。


生大宝时,她一直工作到临产那天才住进医院。我一溜小跑赶去几百米外的医院,一看床头一碗将冷未冷的抄手,不仅大怒:怎么伺候孕产妇的?他人呢?


她微笑着说:下楼买东西了,一会就回,嘿嘿。


2006年底的一天,我上班时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急忙赶去附近医院,一查是怀孕了,赶紧打电话给晓红。我清楚地听见她一反常态对旁边人欢呼:“哎呀,她怀上了,又怀上了啊!”


那一两年,我经历了母亲去世、胎死腹中的悲痛,她们非常清楚。


一回影视中心,我成了凯旋的英雄,晓红她们簇拥着我叽叽喳喳不停,忙着拿这吃的那吃的塞给我。


一名男同事见我们神色诡异、红光满面,忙问:“有啥好事吗?”伸手来抓吃的,被她们一掌推开:“好意思拿?你怀上大肚子了么?”


2007年儿子出生,时间、精力分配两难,我纠结再三后,请调到离家较近的重庆公安报社工作。我积累多年采访素材创作的报告文学集《聚焦黑白——一个警方女记者讲述的真实故事》也由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出版。书里再现了许多案件、事件、人物,当然也有影视中心的民警和辅助人员。依依不舍离开之际,我将这本书分送给了每个人。


一天,在市公安局遇见晓红,她笑眯眯告诉我,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大家一人拿一本书坐在阳台上,一边阅读一边议论:“咦,居然写了我!”“哇,也写了我呢!”“涛哥竟是这种人,哈哈!”


“多温馨呀。”她感叹。


“真的,太温馨了。”我也感叹。



晓红语声轻、语速慢,总遭急性子的我嫌弃:“现在这么啰嗦,老了怎么得了!”她嘻嘻笑,依然故我。


爱唠叨的她思想极其活跃,想象力天马行空,常常金句频出。她怕黑,一个人在家睡不好,“老觉得床下会不会伸出手来抓我”;说到怀孕,她形容自己“又高又瘦,大肚子会不会像一根牙签穿了一颗葡萄”;她写了一部小说,题目好像叫《我的相亲记》,把一个剩女被父母逼迫不断与各种“奇葩”男人相亲的桥段写得活灵活现;她编导拍摄的反映公安生活的微视频微电影在省部级比赛中屡获大奖……


“你说你笨,我看你是个闷骚型的。”我调侃。她红着脸轻笑:“有啥子嘛……”


近年来,我们各自忙碌,见面渐少。偶尔她来局里开会碰上了,就聊一会儿。几个月前在食堂又遇见她,纤细的身材臃肿起来,宽松的孕妇裙掩不住隆起的小腹。“我要二宝啦。”她还是不紧不慢,光洁的脸上荡漾着浅笑。


“你是没累怕么,40多岁的人了,多注意啊!”我既开心又担心。她承诺,二宝满月请我喝酒。


又过了些日子,我忽然接到小沈的电话。“替你晓红姐请我喝酒的吗?”未及笑出来,我被他低沉的声音击得一个踉跄——晓红在产检中查出了癌症!


二宝顺利出生,晓红却境况凶险。她积极配合治疗,甚至偶尔能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她在忐忑和苦痛中,与疾病拼命博弈着。大家都为她加油。


想想身边有的同事患绝症也好好活了许多年,我觉得晓红一定也是不幸者中的幸运者。她如此善良无争,命运没理由不放过她啊。


初秋,我又接到小沈的电话,说晓红的情况相当糟糕。影视中心的同志和主管领导赶去几十公里外的医院,我和小沈也驱车直奔过去,看到了昏睡中的晓红。


也是在这家全市最好的医院,若干年前,我送走了母亲。母亲临终前昏睡的状态,和眼前的晓红如出一辙。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小沈说,一周前他还和涛哥去了晓红家里,她看起来很正常。照片上,他们抱着几个月大的二宝,戴遮风帽的晓红站在旁边,笑容甜美。现在想来,癌细胞一直窥视并悄悄蚕食她的肌体,一看准机会便发起了致命一击。


女医生表情平静,那是多年执业练就的冷静。不断有病人和家属走马灯一般走过,他们无暇看这边一眼。我忽觉晓红被抛身于孤岛,四周云雾空茫混沌,望不到远处,看不到光亮。


这时,我眼前浮现一幅画面:晓红坐在电脑前加班,一帧一帧剪辑素材。她眼神很锐利,哪怕一闪即过的夹帧、坏帧,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忽然,她扭头一笑,说这帧应做成定帧,效果会很好。


我伸手握住晓红的手,手还是那么安静、柔软、温热。我用全部身心感受这点温热,怕它稍纵即逝,从此深陷于幽冥,再也寻不到,再也留不住……


到底没能留住她。她走时,穿着她穿了20年的警服,藏蓝色,春秋常服。


她的生命,从此定帧。她真的化作了天边遥远的虹,无声无息,却绚烂了我们的心田,照亮了我们的世界。


人物简介

蒋晓红,女,1976年11月出生,生前系重庆市公安局政治部宣传处影视中心副主任,2019年11月1日因病去世。先后荣立个人二等功1次、三等功1次。她编剧并导演的微电影《我是我爸爸》获得重庆创意微电影大赛十佳作品奖、微视频《我短暂的一生》获得公安部首届公安民警三微大赛二等奖、全国党员教育电视片观摩交流活动一等奖。


《我短暂的一生》




“我是一名宣传民警,我和各个警种的警察打交道,聊故事,听他们发发小牢骚,诉说当警察的种种艰辛……但聊到最后,几乎每个人都会说一句话:
如果真的要离开警察队伍,还是舍不得这一身警服……

——蒋晓红


推荐阅读

感动!八旬维吾尔族老人说:“就是死了,也要把心意送到!”


不让带?这一斤白酒我干了!结果……




-END-


作者:程华

编辑:杨青  审核:徐琦

微信ID:rmgabs

人民公安报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