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母杀人案的复盘与推理
“刺死辱母者”，周末刷屏。经由南周报道在网上引起热议，更是有网友直呼：母辱不卫，国辱何御？此次事件不仅引发法治与民意的讨论，更再次将“报警不如上微博”之说推上风口浪尖。
据南方周末报道，2016年4月，山东省聊城市冠县的一家公司办公楼内，当着儿子于欢的面，女老板苏银霞遭受了高利贷催债团伙持久的侮辱。其后于欢用一把刀，刺向侮辱母亲的人，导致一死二重伤一轻伤的严重后果，一审被判无期徒刑。
愤怒、震惊与事后思考
老毛刚看到南周报道时也愤怒之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惨无人道之事？但职业习惯，做判断之前首先要搞清楚事实，如果所谓人性、道德、温度、三观，都是建立在偏差的事实之上的，那是这种正义感无疑是被操纵的。公正最重要，司法女神是蒙着眼的，而大多数人讨论前提是所看的南周的文章，这叫传闻证据，是经过加工过的二手“事实”，在法律上没有太大意义。南周文章从传播学上抓住了“孝子”“辱母”“生殖器”这些痛点很成功，所以爆款，但从新闻调查角度看质量并不高，报道一个案件，起码应该做到新闻中立，怎么能只采访一方，只采信一方证据？实体正义上虽然我也认为于欢判无期量刑偏重，但程序正义上记者是严重违背职业伦理和新闻道德的。
要看清一个事件，要区分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事实判断是对客观事实的认知，就是求真相；价值判断是在认清事实的基础上予以评价，评价的标准是法律、道德、意识形态等社会规范。我们常说司法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前半句就是事实判断，后半句就是价值判断，司法判断的标准只能是法律规则。
电影《搜索》
事实判断
南周文章没有篡改基本事实，但有意忽略了很多细节。
1）被暴徒侮辱的母亲苏银霞，除了欠黑社会的，还欠其他人几千万，也不是银行融不到资，浦发银行就拖欠了800多万，已经三次被宣告为失信人。实际上她还是非法集资的犯罪嫌疑人，事发前警方已经在调查了，苏银霞的老公早跑路了，姐姐因为非法集资已经在服刑，同时苏银霞自己也在放贷，这些南周报道里只字未提。在高利贷这个生态链里，苏银霞和她的上家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但双方都不是食物链的终端。
2）当然苏银霞参与高利贷，其人格尊严也不能随意受到侮辱。辱母的行为非常恶心，文章用词是“极端凌辱”，读者想象是“口X”，但真正看网上公布的苏银霞自己写的供述和一审判决书，杜某当众脱下裤子裸露生殖器，并往苏银霞身上蹭，但当场就被工人呵止“你别太过分”，就中止了，后来警察就来了，双方也没有在警察面前有激烈反应。这些情节，说实话，在法律上认定强奸罪，恐怕很难（强奸必须插入女性阴道）；认定猥亵妇女罪，恐怕也很难（猥亵必须进入口腔）；能认定只能是侮辱罪，就是耍流氓行为。性犯罪有三个层次：侮辱罪，就是流氓骚扰行为；猥亵妇女儿童罪，采用性交之外的行为获得性快感，如手X、口X；强奸罪，对于未成年幼女是接触阴道，对于成年妇女是插入阴道。
图片来源网络
3）于欢的杀人行为也不是在辱母的时刻，而是警察来了之后又离场的四分钟后发生的。杀人与辱母，两个行为之间并没有即时的对应。剩下的情节疑点有两个：第一个是警察来了又离场，警方说是出外调查讯问，苏银霞一方说是警察说了句“要债可以，只要别打人”就撤离了，到底是警察是否不作为，目前不清楚；第二个是警察离场后的4分钟内发生了什么，突然于欢持刀杀人，双方口径不尽一致，这个事实对于是否构成正当防卫关系极大，但不清楚。
案件很多事实的细节问题，还不清晰，只能期待官方的调查报告了，反正我对南周已经失望了，90年代读大学时我曾是南周最忠实的订户和读者，每周可以说是以虔诚的心情打开那份散发油墨芬芳的报纸，新世纪后就感觉变味了，现在没想到沦落至斯。
价值判断
先看法律规则的评判。如果公权力不介入，私力救济自我维权是允许的，但有严格的法定条件。正当防卫有两种：
第一种是无限防卫权，杀人无罪一般只有在杀人、抢劫、绑架、强奸等严重危及生命健康的暴力犯罪中，公民才有无限防卫权，也就是杀了白杀，以前的夏俊峰案、贾敬龙案都没有认定，于欢案也很难。
第二种是普通的正当防卫，这是可以广泛存在于各种抵抗行为中，只要危险正在进行、反抗具有必要性和相当性，例如你打我我反抗，小偷行窃将其制服扭送到派出所，法律都保护，但如果不具有必要性、相当性，比如小偷行窃你一刀把他手砍了，这恐怕连防卫过当都算不上，属于民间私刑了。于欢无疑是值得同情的，道德上支持他为母雪耻，但法律上依然要为自己行为法律后果负责，如果不是命案，仅是扎伤，按正当防卫就好办得多。
一审判决量刑确实偏重，但催收人的羞辱不构成危害生命健康的紧迫危险，而且本身羞辱行为已经因为警察到来而中止，杀人是发生在警察离场后的4分钟后，两个行为没有即时性，如果因为辱母而杀人，那属于出于激愤而报复，而不属于防卫。如果是4分钟内发生口角冲突，或者非法拘禁，那杀人的反抗手段可能远远超出了必要限度。
再看道德规则的评判。道德判断在“刺杀辱母者”的标题下，无疑占据了道德制高点。道德评价与法律评价，结果反差之大，这是民意汹汹的由来。山东这个案子不是法律问题，而是法律与人情伦理之间的冲突。中国舆情之怒与中国法律文化有关，汉朝有个案例，孝子为父杀人被儒家官员判无罪，汉朝很牛，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官员判案不依律而用春秋决狱。可惜民国之后我国法律就全盘西化了，罪刑法定、正当防卫这一套其实全部都是西方的。本案在古代估计会无罪，于欢还会成为道德英雄。现代化后民情与国法是撕裂的，所以我说民意对法律期待太高，法律恐怕满足不了民意，甚至法治是排斥民意的，司法独立不仅是不受行政干预，也包括不受民意舆情干预。法西斯和苏维埃都搞过民意司法群众公审，民意说杀就杀，民意说放就放，结果……推荐大家看部电影《十二怒汉》，中国翻拍叫《十二公民》。
电影《十二公民》：言无刀锋，却能杀人
我们期待什么样的结果？
1）于欢二审减刑。本案无限防卫权很难认定，因为毕竟缘起是债务纠纷，催账者的侮辱行为非常恶劣，但法律上很难认定有强奸或害命的意图，主要还是讨账求财之目的。杀人是故意伤害致死罪，明显超出防卫的必要及相当的限度，按防卫过当在量刑时可减轻，二审如能改判十年以下，或能弥合国法与民情人伦之间的撕裂。
2）警察渎职调查惩治。本案的痛点其实是最大的责任者聊城警方！三四线城市的警力都在干嘛？有网传有聊城官员参与放贷警方包庇，这个没有证据不敢乱说。但从经济纠纷酿成命案，在报警之后发生，警方玩忽职守恐怕难逃罪责。当然，警察离场是撤离还是出门查案，需要调查清楚。
3）对黑社会暴力催收公司的严厉打击，对民间借贷规范化。
4）正当防卫是否放开？据学者计算，中国刑事诉讼中，正当防卫成立的判决只有千分之一，免罪相当于中彩票，呼吁修改刑法，放开正当防卫，保护公民私力维权。这个老毛不赞同，书生之见，如果修改了正当防卫条款，导致的另外问题就会是杀人脱罪数量剧增，法网漏洞百出，而且越是富二代官二代越能请好律师脱罪，那时候民意恐怕又变成必须杀人偿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民意是感性的变幻无常的，法律是普适的刚性规则。
5）个人破产制度是否建立？这也是于欢案的呼吁之一，老毛也持保留态度。中国现在整体上无论个人还是企业，信用很差，债权的保护不力，大量白条，很多民工讨薪苦不堪言。这种情况下，个人破产制度让债务人能随意破产免责，债务一风吹，无疑是鼓励“老赖”横行。
如何处理冲突事态
于欢母子这种情境，新闻报道的带入感很强，相信很多读者都自动对号入座，因此义愤填膺。虽然高利贷这种情境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小概率事件，但人生免不了面临激烈冲突，面对债务纠纷、生意纠纷、情感纠纷、交通事故、歹徒行凶，一个公民遭遇事件应该怎么办？老毛君就六个字：不惹事，不怕事。
首先，负责任的成年人就不要沾黄赌毒、性滥交、高利贷这些事，永远不要沾！中国有古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芒格说过，“我最想知道我会死在哪里，然后我就永远不到那里去。”最高明的智慧是防患于未然。
拒绝黄赌毒
其次，千万不惹事，但也不要怕事，万一摊上事不要怕，有理有力有节，依法维权，以凛然正气镇住局面，先礼后兵，用自己的知识和人脉摆平。
再次，如果还谈不妥，及时寻求公力救济，报警或起诉，动用公权力依法解决纠纷，能公斗，不要私斗。
最后，如果情况紧急，危险迫在眉睫，必要时当然要挺身而出，采取武力手段维权，出手要快，要狠，迅速解除危险控制局面，然后准备好证据等警察讯问，如果万一出现失手意外，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一切后果。总之，该出手时就出手，然后不是风风火火闯九州，而是好汉做事好汉当。
一个成年人，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自己的家庭负责，如何负责，需要智慧和勇气。智慧，勇气，责任，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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