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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秋气一肃杀,蝉便也沉默起来。
楚辞早有此说法,如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蝉寂漠而无声。”屈原的学生宋玉,用了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排比句,铺陈了秋气凛冽之中,万物萧瑟的惨淡景象。秋之为气,乃是虚的,只是,这秋气之悲,却实实哉哉,就连鸣叫一夏的蝉,也选择了闭口不言。
所谓大悲希声是也。
首见《后汉书·杜密传》。
杜密是颍川阳城人(今河南登封),少有大志,壮被举用,先任代郡太守,后又当到太山太守、北海相等。他嫉恶如仇,治下不管平民还是权贵,敢作奸犯科者,一个都不放过。
后来杜密被罢官还乡,不在其位,却谋其政,经常上郡守、县令之门,指导他们怎么执政为民,一来二去,当地官员自然就对他有点烦。
跟杜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同乡、曾任蜀郡太守的刘胜。刘胜辞官归故里,闭门不出,除逢年过节官员上门拜谒不得不应酬一下之外,当地政务,不管正能量事件还是负能量新闻,他从不发言,更不参与群聊。
某日,杜密又去指导郡守王昱的工作。王昱忍不住,又不敢发火,就说:“刘胜真是清高之人,听说不少公卿都很推崇他。”杜密一听就明白了,当场怼回去:
刘胜位为大夫,见礼上宾,而知善不荐,闻恶无言,隐情惜己,自同寒蝉,此罪人也。(《后汉书·党锢列传第五十七》)
刘胜身为前高官,太守以最高礼节待他,可他对当地一句建言都没有,完全是精致利己的姿态,把自己等同于寒蝉,这就是一种犯罪。
一番话,让王昱又惭愧又敬佩。
注意,原文只是“自同寒蝉”。直接用“噤”字的,来自南宋张守的《题锁树谏图后》:“尝怪士处明时,事贤主,履高位,噤如寒蝉,或至导谀以误国。”
为国为民,“士”本来应该是最有担当的,可是有一种怪现象,某些“士”处升平之时,侍奉贤明之主,身居高位,却噤若寒蝉,甚至阿谀奉承,误国误民。
关于张守,《宋史·列传第一百三十四》中有他的传记。
张守是南宋初名臣,主战派,曾当过参知政事,以敢谏出名,最早反对高宗南渡,后又极力反对西迁,曾直言劝高宗居安思危,多想想在金国受苦的父兄,也多次因反对朝廷横征暴敛而跟秦桧发生冲突。不过宋高宗对他颇为重用,后来还派他去守建康(南京)重地,可惜没多久便病逝。
张守跟杜密一样“闻恶即言”,肯定也瞧不起那些明哲保身、噤若寒蝉的同僚,对历史上的敢言者自然推崇备至。他写的《题锁树谏图后》,就跟历史上一次著名的死谏事件有关。
所谓“锁树谏图”,即《锁谏图》,是隋唐著名画家阎立本的名画,画的是东晋十六国时期,前赵廷尉陈元达苦谏昭武帝刘聪的故事。据《晋书·载记第二》载,刘聪想为他宠爱的刘皇后再建一个新的宫殿,陈元达劝谏说,现在“兵疲于外,人怨于内”,再大兴土木是自取灭亡。刘聪大怒,寡人身为万乘之尊,建个房子还得你这样的鼠辈批准吗?把他全家给我杀了!
当时君臣正在皇家御园逍遥园的某座堂里议事,陈元达索性用锁链把自己紧紧捆在树上,然后大喊起来:
“臣所言者,社稷之计也,而陛下杀臣。若死者有知,臣要当上诉陛下于天,下诉陛下于先帝。朱云有云:‘臣得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审陛下何如主耳!”
我是为了社稷大计才发声的,陛下杀了我,我死后有知,上天下地,也要向天帝和先帝申诉。当年汉成帝要杀朱云,朱云说陛下杀了我,我就可以在地下跟被夏桀杀死的龙逢、被纣王杀死的比干群聊了,不知道陛下您要学桀还是学纣?
唐·阎立本【锁谏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网络图片(上为局部,下为全图,点击放大可欣赏)
这里又引出一个西汉的典故来:朱云,汉成帝时的槐里令,一个小小县令,却多次上书朝廷,直言批评朝政。有一次他求见成帝,当着群臣之面,直言必须杀了误国的安昌侯张禹。而张禹正是成帝最信任的老师,成帝一怒之下,命御史把朱云抓起来杀了。宫廷侍卫要抓朱云时,他死死抓住殿上的栏杆,奋力挣扎,竟把栏杆折断了,边挣扎边喊:“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我死了,能在地下跟龙逢、比干(两位是夏、商著名忠臣)一起玩,心愿已足,不知道陛下死后会跟谁团建?
此言一出,必死无疑。没想到,汉成帝手下敢说话的大臣还是有的,集体苦谏,有的还叩头叩出血来。汉成帝有了台阶,气消了,饶了朱云。后来,有大臣提议把折断的栏杆换掉时,汉成帝还说,不用换了,就让它断着,以此表彰敢言的直臣。
同样,当“锁树”的陈元达拿朱云来说事时,刘聪的皇后也觉得他做得太过了,私下写了张纸条给刘聪,说陛下算了吧,别因为我而落个昏君之名。刘聪也有了台阶,把陈元达放了,还把逍遥园改名“纳贤园”,园中的那座堂改名“愧贤堂”。
汉成帝、刘聪、宋高宗这几位主,虽然都不能算“贤主”,毕竟还有点底线,有时候也还听得进忠谏,所以朱云、陈元达、张守都捡了一条命。而朱云“折槛”、陈元达“锁树”,后来也就成了冒死直谏的代名词。
不过,骂别人“自同寒蝉”的杜密就没那么好彩了。他后来又被汉桓帝起用,拜为尚书令,继续发扬他的“闻恶即言”,跟同样嫉恶如仇的另一位官员李膺站队反对宦官专权,一时并称“李杜”,声望日隆。一年后,即在“党锢之祸”中被迫自杀,求仁得仁。
类似“闻恶即言”跟“噤若寒蝉”各得其所的故事,史书里多的是,甚至,噤若寒蝉最后却难逃一死的,也有不少。不过,那样的死,也是活该。
讲到最后,不得不又来煞一煞风景。
其实,古人真的冤枉蝉了。
第一,蝉并不是用嘴巴发声的。
雄蝉腹部有发声器,像蒙上一层鼓膜的大鼓,每秒振动上万次,它的身体构造又起到共鸣箱的作用,因此叫声特别响亮。
第二,蝉并不是因为害怕秋气肃杀或伤感悲秋而噤声的。
或者换句话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寒蝉”。
蝉的寿命,昆虫中最长,普遍有三到七年甚至更多,只是,我们能看到的蝉,都是成虫。成虫的任务是交配,配完雌虫把卵产在土里,然后就死去。雄虫也一样,完成繁殖任务后不久就死去。而它们的卵孵化成幼虫后,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几年,直到成虫才破土而出,再进行交配、产卵,开始又一轮生命的“兴替”。
所以,我们能看到的蝉,都是成虫。而它们的鸣叫,其实也在预示着死亡的到来。
也就是说,我们在冬天听不到蝉叫,并不是它们噤声了,而是它们已经死去。
而这种死亡,是为了更多的新生,为了下一代更响亮的鸣叫。
一蝉死,万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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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聊斋No.6
逢人只说三分话
见鬼全抛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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