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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篇 | 由包定诗词证《就义诗》非其遗作

2017-05-15 安父 梦台州


1928年中国共产党组织领导了被称作“浙江红旗第一飘”的“亭旁暴动”。包定就是暴动的组织者和总指挥。暴动被镇压后他潜隐天台继续地下工作,接任中共天台县委书记。转年3月赴杭州向浙江省委汇报请示工作时被捕,1930年6月22日于国民党杭州陆军监狱就义,时年30岁。

有一首被传为包定烈士临刑之前的诗作,共四句:
碧血洒芳草,正气壮山河。
笑看刀光闪,高唱国际歌。

1985年10月政协三门县委员会编印的《包定诗词抄》、1988年中共三门县委、三门县人民政府编印的《亭旁起义》和1992年3月中共三门县委和县关工委编印的《亭旁起义史略》,涉及包定烈士牺牲事迹介绍时,均将此诗记述为包定牺牲前所作诗。此三书是改革开放之后官方关于亭旁暴动的最早的介绍书籍,应该与其影响有关,该诗就以包定的《就义诗》之名而广泛流传。现在上网查阅包定事迹,到处可见将该诗系于包定名下。


该诗是否包定本人所作,在烈士故乡三门县文史界其实一直存在不同见解。但持论者主要只是就有关诗作来历的角度推断(据有关回忆文章),虽然有人注意到了该诗水平问题,却未作深入的考察研究。

如果包定是一个读书不多、文化不高或基本不写诗的人,该诗是否包定所作的问题可以忽略。因为该诗描写了一个革命志士面对敌人屠刀高唱国际歌、英勇赴死的壮烈景象,与包定在狱中坚持自己的政治信仰,不屈斗争,直至被处以极刑,有着“本质”上的一致。但问题在于包定恰恰是个专业化程度很高的诗人。他在20岁之前就经常写诗,一直延续到29岁即牺牲前一年;他抄录有自己的诗词手稿,在手稿上又留下了许多抄录之后再修改的痕迹;在手稿前还有《自序》一篇,显然有结集面世的打算。2009年笔者搜集、编注的《包定诗词注析》(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中,收有烈士遗作诗220首,词31阕、曲7支;体裁涵盖了五言、七言律诗,五言、七言古风,词牌22种,曲1套。

这一些说明,包定对诗词创作极其酷爱,而且高度重视自己的作品。他不是偶然“玩玩”诗的文人,而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正式的诗人。这样,《就义诗》的真伪就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把不是他的诗按到他的头上,就是对烈士的不尊重。如果该诗在文学上又偏偏是“差”的诗,那么不管出发点如何善意,其客观上也就是对英灵的侮辱。烈士如果地下有知,肯定也很难过。


为此,本文以包定诗词实际创作情况为依据,对《就义诗》非包定之作的观点作一论证。


一、口吻不像烈士临刑自述,而像旁观者描述
这一点只要深入一点品味,不必懂诗也可明白。“碧血洒芳草”是牺牲前的烈士自己看不见的,因为这里的血洒就是死的意思。“笑看刀光闪”的“笑看”表情也不是作者自己看得见的,因为刀光一闪即人头落地。这几种情形都只有旁人看得见,明显是第三者的口吻,这是一。其二,若是自作,写自己看不见的自我容貌之类,是文学描写上典型的错误用笔,只有还没有入门的学习者才会出现这种描写。其三,说自己“正气”的力量能够“壮山河”,也明显存在自吹之嫌。请注意,文天祥也在被羁押中写过《正气歌》,但他的表达角度是对“正气”的讴歌,而不是讴歌“自己”有正气、自己的正气如何如何;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表现角度。前述三点均存在文学表现上的严重不当(严格意义上是错误),只有文学水平很差的人才会出现这种问题;而包定遗作中尽管也有水平一般的作品,但绝不存在这种拙劣。 
而只要设为旁人所写,这些问题则全不存在,旁人可以看到(或设想到)烈士临刑之前的“笑看刀光闪”“高唱国际歌”,看到被杀害之后的“碧血洒芳草”,而“正气”“壮山河”则是对烈士的赞美。

二、文学水平与包定差距太大
撇开作者是谁不论,该诗作为诗的文学水平是很低下的。除了“碧血”、“芳草”两词稍有修饰,“正气壮山河”用了点夸张手法之外,四句诗全是十分“直白”的“大白话”;没有一点“言外之意”,严重缺乏诗意。深入分析这一问题的形成原因又能认识到,是因为只就烈士临刑的“外部现象”进行描述,而没有深入烈士内心世界。换言之,该诗没有站立在烈士的立场上,去做临刑时的内心抒发(这其实也是上一点所说的口吻不像的依据)。


包定遗作说明,他作诗的基本功很好。他作五绝很少,但照样显示了他扎实的“诗功”。我们举几例来对照一下:
王孙离舍去,满目草萋萋。
惆怅篱边立,风声鸟语稀。
此诗题为《送幽人返山》,但起笔就点明返山去的幽人是“王孙”。幽人是和尚、道士还是流亡的韩信张良一般的志士?王孙又何以成为山居幽人?诗人略去这一切不予言说,只抓住幽人离去时的草木变色、风鸟噤声的景象来刻画,草色、风声、鸟语全部染上了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使得景象很好地化作了诗的“意象”。该诗以题文对举来造成送别对象的身份巨大落差,又聚焦于送别的凄怆意象的营造,从而使得“事的空白”化作了艺术想象的有意“留白”。似乎也是平白地描述,但短短20字造成了诗歌内涵的巨大张力,作诗之法非常高妙。


再如《晚闻钟声欲寻禅寺》:
万壑一声钟,余音绕古松。
欲寻方外路,恨在有无中。
四句诗似乎句句是实写“晚闻钟声,欲寻禅寺”,只因为“路”具有双关含义,加上结句的一“恨”,全诗就忽然跃上了句句是写意的一种境界:“万壑一声钟,余音绕古松”就变成了对佛教悠久、广大的历史影响的一种描摹和慨叹;“方外路”就变成了人们追求的成仙成佛之路;“恨在有无中”之“恨”,就具有了深邃复杂的思想和情感的内涵。短短20字,句句也都非常自然平白,却字字浸透了诗人的思绪和情感,具有令人品味不尽的诗的意蕴和魅力。
包定诗词里有大量的抒怀之作,无论是直抒胸臆的还是拟代式(虚拟一个主角)的篇什,都极具特定情景下作者(或其他主人公)的口吻特点。绝句十分讲究语句自然而诗意深长,使有限的文字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这正是包定诗词创作功力扎实的重要表现。

而《就义诗》不但口吻不自然,诗句之间也明显缺乏开合,在一个平面上铺排,因此毫无内蕴和张力;第一、二句与第三、四句含义上显得重复,因而全诗就存在明显的“凑合”感觉。从文学水平看不是只比包定差一点,而是根本不可比较,存在天壤之别。


三、体裁不符包定诗词创作习惯
《就义诗》的平仄实际为:仄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完全不合律诗格律,体裁上只能归为五言古绝。而这样问题就来了——
包定绝句长在七言,遗作中有七绝69题97首,占其全部诗(221首)的近44%。而五言仅13首,占比不到5%。包定很少作五绝。这在写格律诗的人是很好理解的,因为五言字数最少,写作有特定难度;而包定的专注在七言,五绝自然就会写得少。


再从古风角度看,包定作古风也很少,在221首遗作中七古仅13题(首),五古仅9题11首。11首里面又多是10句—30句的长诗,作为四句的五言古绝仅《落花》一首。也就是说,象《就义诗》这样的五言古风,在其遗作中仅出现过1/221,是极其稀罕的偶然现象。


如果说是临刑之前口占,就更加说不通。包定遗作中标为“口占”的有5首,四首七绝,一首五绝,没有一首古绝。口占作诗时间短,诗人怎么可能在自己临死之前,偏偏拿自己最不熟悉的五言、又从来没有口占过的五古体裁,去口占作诗呢?


五言、古风、口占,该诗体裁上的这三点也全部指向一个可能:不是包定之作。 

四、仓促口占之说不符诗人作诗情理
前面已经述及,包定生前精心抄录自己的诗作,作了《自序》,还不断修改已经抄录的作品。在亭旁暴动后被通缉的日子里,包定仍然坚持作诗(见七律《赤城山晚眺》)。这一些都充分说明他对诗词创作的酷爱、执着和十分严谨的创作态度。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包定在狱中如果预先知道要被杀害,他又想作诗别世的话,他就会找时间很认真地去作,作出反映他水平的诗来;而如果是突然被杀害,时间仓促了,他就不会去草率地作——因为他懂诗、爱诗、看重诗,不会不顾诗的质量而随便出口。退一万步,他即便会去仓促口占,也只会去做他熟悉、习惯的七绝,而不会去作五言古绝。所以“仓促口占”导致水平低之说,仅从情理上看也是绝难成立的。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就义诗》绝非包定所作。很可能是包定烈士牺牲之后,同狱同志用以纪念赞美包定的诗句,辗转误传为其本人所作。也不排除有同志出于好意或宣传需要,自己写了这么四句而说是烈士所作。旁观者的口吻和缺乏诗词文学水平的种种问题就由此而来。


后人把此诗系于包定名下有可以理解的成分。一是因为人们纪念包定都是从革命烈士角度出发的,而该诗末句的“高唱《国际歌》”明白地点出了烈士的政治理想和信仰,所以很适合于引用。二是因为改革开放之前的极“左”政治,在文化领域塑造了“模式化”的革命先烈形象,其特点就是临刑之时都是慷慨激昂的。这造成了人们心理上的接受习惯,觉得这样最像先烈,于是也就对这首诗特别容易感兴趣。但我们知道,并非所有革命先烈直面牺牲时,都把坚定、无畏表现为慷慨激昂的外在姿态或言辞。因为这与性格脾气有关;越有文化、个性越沉稳理性的人,就越少激昂的时候。

包定在亭旁暴动之前,就是当时亭旁最高学府的小学校长,是著名的“亭旁才子”。包定诗词遗作反映了上世纪20年代混乱的旧中国里,一个才华横溢、正直而有抱负的乡村知识分子美丽的青春梦想,传统士大夫式的忧国忧民美德和高蹈情怀,人生价值不能实现的忧郁、惆怅和深刻的时代感伤,以及投身共产党革命、立志救国救民的壮志豪情。包定遗作也让我们知道,他对当时中国社会现实有着热情地关注和深入地观察;他投身共产党革命,是思想信仰和人生道路的很自觉地抉择,而非某种偶然的被挟裹。他是烈士,但不是只知冲锋陷阵、胸臆粗陋的造反者;是“才子”,但不是局限于风花雪月、舞文弄墨意义上的书生。他的身上既充满一个敏感聪慧、好读善思的读书人的浓浓书卷气,又充满着一个轻生死重大义的英雄豪气,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襟怀。


根据笔者对亭旁暴动的研究,包定在暴动之前就对失败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是以舍身担当的精神领导暴动的,他时刻准备着牺牲。有文化、有思想、有信仰、勇于牺牲,这是包定区别于许多底层工农出身、无文化的革命战士的地方。他在亭旁暴动中之所以担任总指挥,暴动被镇压之后之所以会接任天台县委书记,应该都与这一点有关系。而《就义诗》在文学上的低水平,客观上遮蔽和损害了他作为一个有知识的革命烈士的真面目。


今天,不深究先烈事迹的人们,时常有人还把包定误解为一个无文化的“斗士”。因此否定《就义诗》为包定诗,于烈士形象不但无损,反而有益,非常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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