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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篇 | 姆 哦,我 娘

2017-05-18 安父 梦台州



我们老家叫娘都叫“姨”、“姆”,没有叫“妈”的。“娘”也不作叫唤用,与别人说话时说“我娘”、“你娘”,作第三人称指称用。


我家叫娘都叫“姆”。大概是“姆”字叫不响的缘故,我们自小就习惯在后面带一个“哦”,叫娘时就是一声:“姆哦!”


记得的最早的喊“姆哦”是晚上要起来的时候。大概是晚饭老是喝薄粥汤的缘故,小时候晚上老是要起来上便桶。老家没电灯,节俭的习惯又是夜里小起不点灯的,但屋子的后门外就是山和梯田,百米外就到处是坟,晚上摸黑起来时就总是害怕。睡眼惺松、将起未起时,我们习惯都是先喊一声娘:“姆哦!”




“哎!上便桶呀?”娘马上接应,“慢慢地摸!”娘的话声很响,为的是给我们壮胆。


娘似乎从无睡着的时候,不管我们半夜几时喊,只需不怎么重地喊一声,她都会随腔应声。我们兄妹成人后曾异口同声地说起过这种情形,大家奇怪娘怎么会应答得这么快。我们兄妹上下都不过几岁之差,晚上起来又不会同时,娘是通宵不睡过去的吗?我们搞不懂,叫来老娘问。娘却觉得我们问得好奇怪,“哪有带孩子的自己睡得叫不醒的呀?那怎么叫娘?”


这就是娘!我们闻言,一下子全都肃然无语。



记得小时候的冬天,屋子的墙壁到处透风,盖的被絮又硬又薄,刚睡时被窝里冰铁般冷,睡半天还暖不起来。娘抱着小妹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娘的习惯动作是右手管小妹,左手拢我冰冷的脚去贴在自己的腰上。我的脚后跟每年冬天生冻疮,红肿起来,一暖和就痒,娘就夜夜睡觉时给我揉捏。很多时候,我一觉醒过来,发现娘还在捏我的冻疮。


我娘扇蒲扇的动作也是做娘特有的。我娘很怕热,一入夏,宽阔的额头成天挂满汗珠,手上就老是捏着把蒲扇,啪嗒啪嗒地扇个不停。但只要有我们和她在一起,她手中的蒲扇却老是不扇自己,你在吃中饭,她手中的扇扇你的头和背,为你驱暑;你黄昏在乘凉,她手中的扇拍你的腿和脚,为你驱蚊。现在我们都已两鬓飞霜,可只要和娘一起而天又有些热的话,娘仍然会一边与你说着话,一边只管将手中的蒲扇朝你扇。


我娘真叫娘!


“姆哦,肚饿死了!”这大概是我们小时候叫得最多的一句“姆哦”。


我十几岁时经常出现在心中的梦想,就是能有一餐米饭让我吃个饱。肚子饿,是我小时候最深的记忆之一,记得天天总是饿,饿了时我们就喊娘,“姆哦,肚饿死了!”


“你肚里系着马了?”娘常常这样回答,通常会把这话说成玩笑。我们就说“不是系着,是在里边跑呢!”娘说“把它放出来呀,放出来就不饿了!”这样,饿的问题就在玩笑中过去了。有时娘心情不好,就会把这话说成斥责的语气,我们也就不响。我们不响了,娘就往往会补一句,“好的,我晚饭早点烧。”



娘虽然这么答,但晚饭不会真地提前烧。我们也知道不能真地提前烧,因为那样晚上照样会饿得不行。但我们饿的时候照样会喊“姆哦,肚饿死了”。喊一声“姆哦”实际是一种精神需要,喊一喊就有了一种心理满足。


现在想来,娘是很会教育孩子的,既会严格要求,又很讲方法。大概是因为在公社当干部的父亲在我们心中更有权威,记得娘常借父亲的话来教育读小学的我们,比如“你爸说了,衣服破不倒霉(羞耻的意思),穷也不倒霉,读书不好才倒霉。”我们一年到头穿的是打满补丁的“退落衣”,吃的是番薯干、薄粥汤,却从不像有些人家的孩子,哭着闹着不愿穿破衣,要米饭吃甚至要面条吃;村里很多人家的小孩都会为争吃而兄弟姐妹间吵架,我们家却从来是有点好吃的都互相推让;我们6个乡野间长大的兄弟姐妹,上学时个个读书认真、品学兼优;我家和睦友爱的家风为村里村外知情的人们交口称颂。这些,显然与我娘对我们的日常教育密不可分。不识字的娘有这样的管教能力很是令人奇怪。



我娘的娘家与我老家在同一个山岙,是一个比我们家更高的接近山尖的小村子。娘平生没上过一天学。近些年我们兄妹聚头时总会讨论娘的身体状况,说着说着又总会说到娘的天生素质。我们一致认为,娘要是命里能读些书的话,肯定是个很有才干的人。


娘不识字却很善谈,说话声高气足,极善形容、夸张。娘说话除了俗语外还很会创造“说法”:说一个人黑,她说“炭柴头一样”;说一个人蓬头垢面,“像烟洞里拔出来”;说一个人矮小,夸张为“仅三寸长,在地上找也找不着”;说一个人不讲人常礼貌,说他是“深山里逮来的东西”……娘很善于抓住一个人的特征,几个简单的比喻夸张就把他的模样或性格脾气描摹得活脱脱地。娘的记忆常常令我们吃惊,全家8人的生日这些她都记得自不要说,她自己经手的许多事情,几年、十几年前的,她常常还说出是农历几月初几。娘算帐也不错,她不会复杂的加减乘除,但日常买东西算算小帐她一点也不比我们慢。



娘不识字却极重视她那时代一个农村妇女的能力和修养。记忆里,娘经常在我们姐妹面前取笑有些村妇,某人头梳得“像鸡窝一样”,某人胸板头挂着菜渍出门“不识羞”,某人打出来的补丁“的角歪斜”、针脚“蟹爬过似地”,某人抹桌子不得法“像搅浆糊”……娘有她那时代一个普通妇女良好的家务劳动技能。我娘擀面条“噗噗噗嘭!噗噗噗嘭!”很好听,我姐她们一再学习却学不会;我娘筛谷筛米动作潇洒,响声极富节奏,不但效率高,而且好看又好听。后来我学《庖丁解牛》中对高超的解牛技巧如音乐、如舞蹈的描写,联想到的就是我娘的擀面和筛谷筛米;我娘做出来的麦饼,饼边和饼面一样薄,不像有些人做的很宽的粉边没馅;我娘补衣服讲求补丁形状、布色与衣服的协调,补得熨贴平整,针脚美观;娘爱说话,但在人际交往中却从不信口开河,相反,她很讲究说话的有理有节、合乎身份。农村妇女因多嘴而生事是很普遍的,我娘在农村生活到55岁,却从来没牵涉到过。我娘也很注重一个妇女的形象和言谈举止,从不在公共场合奶孩子,不在人前翘脚搁腿,从不说粗话脏话。现在纯粹是一个老太了,仍很在意这些方面,出门去或是家里来人了,娘总是注意以光洁齐整的头发和衣衫示人。


我娘不识字却一点不愚昧、古板。娘老了之后也常和一些老太去庙里烧香,去赶老爷寿日,可回来时她会与我们说,某老太如何如何相信神佛显灵的可笑。我娘常以很朴素的道理质疑迷信:木头、泥巴做的老爷怎么会灵?他自己要人做起来,只有人保佑他还差不多,他怎么保佑人?娘常感慨的一句话是“人呵,真是要‘活到老学到老’!”我们向娘讲解自然科学,她总是饶有兴趣,而且往往会上升为人生哲学层面的感慨。比如我们跟她讲地球、太阳系、宇宙,娘理解了人类的渺小、生命的不可永恒,就会说:“所以呀,想千年万代的事没用的;做人啊,想吃想着,做得到的就不要熬自己,熬是没意思的!”很有些及时行乐的意思。娘说是这么说,做的却是不可更改的习惯。我们把剩菜剩饭倒掉她总心疼,我们把有疤的水果扔掉她总反对,有时甚至为着这个而抢着把东西吃掉。我弟弟为此会吼她,“有好的叫你吃你不吃,要扔掉的却偏要吃!”弟弟吼她她不生气,却也没用,下次照样会发生这样的事。娘说,“能吃的扔掉了,罪过啊,你们现在这朝人!”



听说,我娘是15岁就到我爷爷家做“小媳妇”的。我爷爷两兄弟,因为穷,一个终身未娶,我祖母又在我爸爸仅3岁时就病逝了,一家老少三个男人极需一个女人操持家务,外婆就让我娘做“小媳妇”了。我们多次问过娘,都说做小媳妇如何如何苦,你那时候苦不苦?娘没一次用“苦”字来回答,但每一次都会引出她如下一类话:

“我们那时哪像你们现在,跟大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那时,说了句响话都心头别别跳!……敢跟大人开玩笑?把你吊起来也不敢!”

“我们那时哪像现在,大姑娘了还是想睡到几点就几点,叫还叫不起来;媳妇不骂公婆就不错了。我们那时,每日大人起来时你要是饭没烧好,还行吗?”……


娘说的她“那时”的情况我自然都不知道,我知道娘最苦的就是文革前期那些年月了。我最小的弟弟仅三四岁,小妹在读初小,我和二姐都在小学毕业前后;一个农村家庭少不了的上山砍柴、地里的收种等一切日常粗重活,都是我大姐一个姑娘家顶着。家庭正是负担最重的时期又逢人祸:父亲被作为“走资派”打倒,受审查、批斗;上大学的大哥也因派性斗争流亡在外,生死不明。记得许多次,娘从楼上下来时一脸哀伤,红红的眼睛带着泪花。我和二姐知道又是爸爸或大哥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却不敢问,就心里惶惶地。娘肯定是常流泪的,却都背着我们。仅有一次,就是大哥被打断了腿的传闻传到家里时,娘从楼上下来烧饭了,还在连连地呜咽流泪。我和二姐冲上楼问大姐出了什么事,大姐哭泣着告诉了我们。记得也就是这两天夜里,我接连梦见大哥,梦中说梦,几次从梦中哭醒。


这些日子里,娘肯定是耗尽一切体力、心力在做娘的。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深。是一个冬天,我正放寒假不上学。记不得大姐是干嘛去了,家里的柴没了,我想去砍心里又犯难,因为村后的山实在被剃了光头般没柴草了,而到十里以外的远山去吧,没大人让我跟着我又不敢去。娘说“后门山上会有柴的,我一起去。”娘说得很轻松,十二、三岁的我自然高兴。我是常跟着大姐砍柴的,但娘从未上山砍柴过,我心里就有点怪怪的感觉。我们砍柴通常是带柴刀、麻绳和一支竹杠上山的,娘却还背了只空谷箩,说是准备装些柴头用,又让我觉得有些异样。可能就因为这种感觉,到了山上后,我对娘怎么砍柴就特别地在意:

娘显然不会用柴刀,几根柴枝,我也只需一两刀就会砍断的,娘却要砍四五刀,但娘全神贯注、不依不饶地砍;能砍的柴草少,娘见到掉在地上的干燥松针和枯叶,就刀手并用耙拢来,东一撮西一撮地聚成一堆;看见柴头枝脑,哪怕只有两寸长也都去捡来,凑成一捧了,再送去装到竹箩里。娘显然不善于在山坡上行步,因为柴茬的刺脚和石块的硌脚,每一迈步都带来身子的东倒西歪,娘却就一直这么一边踉跄着,一边弯着身子砍、耙、捡,捡、耙、砍,似抢火,一刻也不停。年少的我先是心里惊讶,继之心中的什么被触动,就有些酸酸的感觉。





回家的时候,我和娘砍的柴并在一起捆作三捆,我穿上竹杠挑两捆,娘一头谷箩一头柴捆挑。我有些怕娘挑担走山路摔倒,就叫娘走在前面,免得我看不见。因为不善捆柴,娘的柴捆乱蓬蓬的。娘的背贴着乱蓬蓬的柴捆,因为不惯挑担而把肩膀使劲耸起,又因为不惯走下坡山道,拼命低头看脚下的路,本不高的个子就几乎看不见了,只见柴捆在慢悠悠地移动。我忽然觉得娘就像俗话形容的“猪娘拖窠”……


那些岁月使我认识了,我娘不高的个子里内敛着一种为娘的坚忍和刚强。


 

我娘常有的一句感慨是:“看看小人(孩子)都这么高了,才知道自己老了!”现在,我娘的儿女们都有做爷爷奶奶的了,娘也是真地老了。娘从来饱满光亮没皱纹的脸面,这几年显得干瘪下去,不再光亮;娘那双很有神采的眼睛,眼脸也开始有些疲倦地搭拉;从来笔直的腰背,有时候也会佝起来。许是儿女与她分多聚少的缘故,娘对闲聊的兴致却越来越强,我们有时间陪着她时,她能一个人给你说整整一上午。娘的闲聊表现出显著的“分岔”特色——从一个话题开始讲,讲着讲着,前面的话题没讲完,却转到了相关的话题上去,相关的话题没讲完,又转到与相关话题相关的另一个话题上去。我与娘开玩笑,你像领着我们去树上掏鸟窝,从一个枝桠爬到另一个枝桠,快爬到树梢了,我们却还不知道哪个枝桠上有鸟窝。



想想,我的说法其实不怎么对,因为等待鸟窝只是我们这些“忙人”的心理,在娘,本来只是从掏鸟窝说起而已。我们如果有足够的地方历史风俗之类兴趣,娘描摹的每一个枝桠里,其实都有着非凡的生活景深,到处是鸟窝。


生养之恩山高水深,话是这么说,但要真正体会却不易。我是自己有了女儿之后才渐渐体会深刻,是在眼前写我娘时才有了进一步的细想。我忽然意识到,父亲虽是家的砥柱,但在穷苦的童年少年,是慈爱的娘直接为我们提供了种种身心温暖和依赖,是坚忍的娘直接为我们遮挡着身上心上的种种风雨,是质朴的娘日常的言传身教搀扶着我们成长;娘付出的辛苦、劳累是平凡的,却是朝朝暮暮、连年累月、无法计算的,娘的爱是没有自己的爱!我第一次意识到,家的温馨、舒坦、自在、享受,更多的是来自于娘!



姆哦,我娘,您要康健地活下去,我愿永远都能听到您说那一个个结满鸟窝的树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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