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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篇 | 番薯情仇

2017-05-20 安父 梦台州



有二十几年我不拿番薯碰口。就是在饭店里,面对端上桌的那种金黄透亮、美艳如玉的番薯,我也绝不动筷。不是吃一点番薯就会怎么样,我不吃番薯,只是不想吃、不愿吃。


“不讨饭不再吃番薯”,这是我在可以不吃番薯的时候——1978年左右说过的一句话。足足有二十五年,我难以从对番薯的厌恶情感中解脱。


吃够了番薯!



秋天是番薯成熟的季节,掏了番薯,连皮带须一洗,一大锅煮起来,大些、光净些的人吃,鼠啃虫咬的、根须毛毛和剥下的皮猪吃;正餐时吃热番薯,上山下地干活前后吃冷番薯。


入冬了,用稻草捂着才贮存下来的番薯就精做些吃:削了皮,砍成小块和点米煮成了粥吃,切成片贴在锅里烤了吃,切成丝条放些盐炒了吃。


吃完了贮藏的鲜番薯也就交春了,接着吃的是晒干了贮存下来的番薯干片或番薯干丝。放水煮了吃,有米的人家和些米煮成薯干粥吃。


一年四季只有麦熟、洋芋(马铃薯)熟的时节,有一段日子可以不吃番薯。二十几岁以前,经常是一天三餐吃番薯:早上吃带汤的番薯干,中午吃干煮的番薯干饭,晚上吃番薯干粥。所谓的“饭”和“粥”,其实米粒廖若晨星,混在番薯中煮了,根本也没有了米粒的滋味。


有一碗都是大米煮的饭吃——这曾是少年的我反复产生的生活梦想和对过年的期盼。村里时常可以听见小孩子因为不愿吃番薯而挨父母打的哭声。有些生活小事至今历历在目:我二姐吃番薯干时,用筷子捞起其中的番薯皮给鸡吃,被我娘嘲讽得流泪,我娘说她:“真是贵家小姐好吃相!”


我的“吃相”自己记忆里真的是很好,吃番薯干我从不扔皮;哪怕是最不想吃的时候,我也能征服敌人似的一口气吞咽下整大碗把肚皮塞个饱。但我怎样也淡退不了少年时一再产生的感觉:一见碗里的番薯干,胃就作酸发涩。我少年时就常犯胃作酸的毛病,至今胃病数十年,我认为病根就是年少时胃被番薯蹂躏所伤。


吴岙嫂为了偷瓜寻死的事我再也不会忘记。吴岙嫂丈夫死得早,有个独子还只有十八、九岁。孤儿寡母,她爱子如宝。一天她从地里背了个长脖子瓜回家,进家门时正被同院的王家婆发现,说是偷了她地里的。开始时吴岙嫂赖说不是,后来王家婆提出要用留在瓜藤上的瓜蒂梗来吻对,吴岙嫂就不敢作声了,被王家婆当众一顿抢白拿回了瓜。吴岙嫂落了一场羞耻,本来在家里躲几天也就过去了。不料到第二天,这个事情被儿子听到了,年轻的儿子为了显示自己的人品高尚,站在自家门外当众高声奚落他娘做贼、“不要脸”。吴岙嫂在屋里一声不响,却当即拿出屋角的农药来喝。幸亏被进屋劝慰的隔壁阿婆及时发现夺下了。吴岙嫂压抑着喉咙扑在阿婆胸前哀哀悲泣:

我看我儿吃不下番薯,想让他开开胃啊!……阿婆呀,我让万人指戳,还要受儿子贱辱,我还做什么人啊……


这时,他儿子木桩般戳在边上,泪流满面,只哽着喉咙一声声喊:“娘……娘……”


我厌恶番薯,不仅因为吃,还因为种番薯的活。



做农民,感觉中是不太有脏字的。乡亲们常拿来说笑的这种事我也经历过:掏粪坑时,坑中的屎尿溅到脸上,下意识地伸舌头一舔,咸的。但给番薯摊栏肥的脏实在是脏得恶。摊栏肥就是将成团成块的牛栏肥、猪栏肥撕拉成条状,均匀摊放在正待长茎块的番薯根部,然后在肥上培土,并切挖出宽大高凸的薯垄。栏肥中越是粪便成坨的肥力就越大,就越要捏成小块来摊匀。


正是夏天,猪的粪便中多的是蛆和蛆茧,一扯捏,蛆和蛆茧被扭炸了,劈劈啪啪地响,满手是粪糊糊和蛆的脓浆,太阳往下烤,恶臭直往鼻孔里熏,没法躲没法避,只好屏一口气干一会,屏一口气干一会。每次摊栏肥回家吃饭,我都要隔一段时间才吃得下。


挈番薯藤则累得苦。番薯藤能长到一、二十米长,一叶一节,逢土节节都会生根。若是叶节扎根土中了,会把肥力都拔到叶上,影响茎块的长大。所以藤蔓长盛了的时候,都要挈几次藤,把叶节上的众多根须扯断,同时让根茎处的土壤露出,多受些阳光以利于茎块的长大。


挈番薯藤正是酷暑三伏,热且不说了,小孩子个子矮,两腿往很宽的薯垄上跨着,一直弯着腰,腿和腰就非常快累。但又无法换一个姿势干,怎样累也只有熬下去。薯地里飞蠓特别多,成群地跟着咬,两手忙着无空去赶,就只有让它咬。痒得难受了,抽出手急急地去挠两把,总是挠得腿上猪屎牛粪和着抓出的血丝花花绿绿一道道。


记得天天是这样:过一两个小时,双腿被咬起的疙瘩连成了片,到收工时两腿都胖了一圈,而表皮却麻木了。家乡有俗话,说小孩子“没腰没杈”,意指年少的人是不知肢体劳累的。这话绝对错误,挈番薯藤的日子里,我天天觉得腰酸背疼,歇午觉后就恨不能可以不再起来。


番薯在山民中是普通受鄙视的。乡亲们说一个人丑而蠢,常常比喻为“番薯一样的”,把受人嫌厌的人叫做“烂番薯”。少年的我则因为深受番薯之苦,对番薯更多了一层憎恨。我曾对“番薯”这一名称都充满了厌恶,特别是那个字,只觉得又粗野、蛮横又愚笨。


年岁消退了火气,直到近年,我才在饭店宴席上、在满桌的赞赏声中开始重新品尝番薯。一再品尝之下,对番薯的好感,也渐渐被重新唤起。



番薯其实是好吃的,只要不天天吃,餐餐吃,不要无奈地吃。我记得自己特别喜欢吃那种叫“胜利8号”的新品种,烧熟后一掰开就扑鼻地香,入口粉粉地有如栗子,吃了也很耐饥。“本地黄心”虽然长得小,肚饿时挖了生吃却最好,多水而脆爽,又解饿又解渴,煮熟了吃则口感细滑,甜得细,香得也细。


番薯其实也牵连着许多有美意的事。记得放牛时,我们常常煨番薯吃:从地里偷挖了带上山,挖个土坑,再捡些干柴干草,把番薯捂在土坑里烧,过两个钟头后,扒开灰炭取出来吃。此时的番薯表皮都成炭了,硬梆梆地好像长了一层厚壳,打开壳,里边的薯肉却有着特别地烟火香。为防大人发现,我们偷挖番薯时都让一个伴儿站在高处放哨,暗号是,如果有大人上山地来了,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记得有一次,果真有大人上山地来了,放哨的一紧张,没了音调,没了节拍,直着喉咙急喊“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广播里早中晚一天唱三遍的歌,山民没有一个不熟悉其旋律的,放哨的这种“唱”法等于是高喊“此地无人挖番薯”。于是,我们被追上来的大人逮了个正着,好在都还没挖成,工分没扣,只是挨了一顿臭骂。


过年了,没有纸糖没有水果,做母亲的就炒上一畚斗“炒番薯糖糕”,让孩子把衣袋装得鼓鼓的,一边到外面玩儿一边吃。“炒番薯糖糕”是用蒸熟、晒干之后的番薯丝拌了铁沙炒的,很脆很香也挺甜,吃起来满是过年的味道。刨番薯干、晒番薯干虽是起早摸黑的活,却很是有趣。记得自己曾很想学会刨番薯干,得空儿就抢刨来试,那是因为薯片、薯丝从刨下刷刷吐出的那种情形十分地美妙动人。记得整大片晒干的番薯干也给人非常强烈的美感,白花花、亮晶晶,让人看着有说不出的一种感动。为此,我小时侯很乐意干晒番薯的活,有时候为了抢占山边地边的岩皮作晒场,天刚蒙蒙亮就得挑上夜里刨的薯片薯丝去晒,我常常尽管渴睡却也非常乐意,娘一声喊就从床上蹦起来。



番薯其实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家乡有句话叫“要暖六月六,要吃番薯熟”,意思是要穿暖的享受就到夏天的日子去找,要吃个饱的感觉就趁番薯熟的时候。饱的感觉自然是好感觉,山民能享受到这感觉,是靠了有番薯。


番薯是上天赐予穷人的救命之宝。家乡称贫苦农村长大的人为“番薯芋头喂大的”,假如没有番薯,生活于那时候的人们是否活得下来都是问题。细想不光是人,就是那些与农民伴随的牛们猪们,要是没了番薯及其藤叶,其生存的命中也不知要多多少饥饿的煎熬!


忽然想起曾活在自己前面的祖祖辈辈,忽然有了一个联想:番薯,是贫困农村、山民日子的一个绝好的象征物。


行文至此,我脑海里浮现一个画面:一只庞大如山的番薯,占了地,挡了天,薯皮上的不规则横纹和凹坑,恍若一张脸,很像慈眉善目、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再看,又丑陋狰狞如鬼魅;在它脚下,蚁般地围着向它跪拜的人群,那是在饥饿中挣扎的叫做百姓的我的父老乡亲。


番薯!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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