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篇 | 我 是 谁
1
一个问题缠绕了我许多年，走过不惑之年时尤为经常地纠缠着我：我是谁？
我曾试图解开它，给出一个个的答案，但至今无法使自己满意。
每当夏夜乘凉，仰望星空，每当周末郊游，坐对青山，每当一个个静夜，独坐书斋冥想天地，它仍会携一身迷离诱人的光环一次次地不期而至：我是谁？
笛卡尔说“思，故在”。你就是你这个心灵么？
儿童的你盼过年，只觉日子过得太慢；现在的你却只觉日子在飞，希望一天有两天三天这么长。少年的你老觉肚子饿，觉得米饭香、猪肉香一切都香；现在的你却老觉没有食欲，觉得吃什么都无所谓。青年的你为爱颠倒，肯为情死；现在的你觉得爱情的天地也是有限的，赋予它太多的负担是错。年轻的你崇尚雄强、豪迈，爱憎分明、疾恶如仇、无所畏惧；两鬓斑白的你却欣赏超脱、空灵，觉得世上事往往很难说清，你更多以温和、恬淡的态度对待事物，以“无可无不可”的姿态看待人生……。没有一个伴随你生命成长而不变的心灵的你。
你的心灵不但在不同成长阶段有不同的所感所思所欲，就是在同一个“当下”，你的心灵也充满了混乱和矛盾。你痛恨官场腐败，发自内心地痛心疾首，但当你的亲属想从乡下调入城里时，你又希望当权者不讲一切原则为你办事，甚至会暗地里感叹自己没有权力的痛苦。你痛恨社会上种种不正之风，可一旦事关自身利益了，你也为着避害趋利而学着、跟着那一套行事。你钦敬视名利如浮云的高尚品格，却又总为名利得失而耿耿于怀。你主张宽厚待人、提倡以德报怨，却又忍受不了中伤、诬蔑，禁不住怒颜相向。你恪守着通行的社会生活准则，视养情人、泡妞为不齿；可在好友相聚的酒桌上，你的玩笑却以此为美事，玩笑背后潜藏的是你自己也未必意识，意识了也未必承认的真实内心。……不是你虚伪，不是你对人一套对己一套，矛盾不一的你都是真实的你。
弗洛伊德揭示了人有三个层面的“我”。你若愿意不断去“搜索”“点击”不同层面里自己的心灵，“打开”越多就越会发现，心灵的你五颜六色、七奇八怪、九头十三腔；你的心灵中“存储”的是所有人通用的“页面”，你与“别人”的不同只是打开的不同。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心灵的你则还藏着它的自然属性。心灵的你一脚踩在神界，一脚踩在动物界，有着天使、圣人、魔鬼、畜生……种种嘴脸。
你的心灵只能属于你这个肉体么？或者说你的肉体就只能安放你这个心灵？显然都不是。如果有一个先决的你的心灵存在，放在张三身上可以，放在李四身上也照样可以；如果给你的肉体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生命运，你的心灵也就必然完全是另一种心灵。你的心灵本就是一个“通用”的心灵。
当你读着古圣今贤的心灵记录，心随之喜怒哀乐时，你深深感到你心与一切人心的息息相通。当古圣今贤的感慨和体悟在你心中引起强烈共鸣时，你深深感到自己心中本有圣贤，圣贤心中本有你；古人与你的关系，实在就是“因为爱著你的爱，因为梦著你的梦，所以悲伤著你的悲伤，幸福著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著你的快乐，追逐著你的追逐。”你的心灵就是“我”的心灵、“他”的心灵，哪里又有一个你所独有的“心灵”？
2
老子说“吾之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那么，你之所以有你，是因为你是你这个生命肉体么？
童年的你白白胖胖，人见人爱。可少年的你营养不良，又黄又瘦。到青年的你，勃发青春写在你那时留下的每一张照片上，眉宇间是抑不住的英气。而现在的你呢？靠眼镜看世界，带胃药出差，不染发就露出满头的衰败，睡得好、吃得香、屙得爽成了日常生活的重要课题。待暮年来临之后你的肉体又将是怎样的肉体？耳聋齿秃，腰佝背驼，目光呆滞，行步如蚁，“痰吐在自怀，尿尿在自鞋”……哪个你是你？那个雄姿英发、精力过剩的你是你，那个老迈羸弱、苟延残喘的你也是你；那个细皮嫩肉、根根血管琥珀般晶莹透亮的你是你，那个手脚似枯柴、嘴脸如干尸的你也是你。别若天壤的躯体，哪一具是你的躯体？
肉体的你像水；温柔明媚的溪流不是坚硬凛冽的冰块，坚硬凛冽的冰块不是缥缈如烟的热气。你肉体的一生似昆虫，细如芥子的粒粒虫卵与浑身毛刺、扭曲爬动的可怖毛虫，与翩翩起舞、两翅绚丽的彩蝶，互相已是非常地遥远。今天的你不是昨天的你，明天的你也不是当下的你！“弃我去着，昨日之日不可留”，童年的美丽是童年的，已不再属于你；青年的强壮是青年的，只暂时跟着你。你活着，过去了的一切都只是记忆，而眼前的一切又都在不停地成为过去；而你死了，健康和疾病、笑脸和悲颜、青丝和白发，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泥土，化作尘埃，肉体的你又在哪里？
你的心灵变动不居，你的肉体也变动不居。你的心灵即所谓的灵魂——感觉、意识、欲望、观念、思想、信仰等等，是你肉身上陆陆续续开房进住、退房离去的一队过客；而你的肉身其实也只是生命的风中无数飞丝偶然交织的一个交点，风吹丝飘，交点解散，终将不留丁点痕迹。
“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宝玉是“来无迹，去无踪”，你又何尝不是这样？你是你爹妈生的？当然是。但男人的一次播种撒出的是几千万至几亿个精子，几亿个可能中怎么就有了关于你的这一次含珠结胎？你的几亿个精子兄弟为什么都劳而无功，唯有你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配偶”并成功“着床”？这张床（子宫）是你人生的第一张床，是你“人生”的第一个机遇。可它为什么就是你的？你从小就叫张三，是的，但张三这个名字就不能属于你的另一个精子兄弟么？如果这个生命机会本属于你另一个精子兄弟，是你一开始就占了它的位置，那么你不就是冒名顶替的假张三？你不就是做了一辈子的别人，而真正的你根本就没有出生？
是谁给了你在几亿种可能中做人的机会？
你到底是你自己还是别人？
真正的你在哪里？
你到底是谁？
3
“欲追寻，山万重……”
混沌开窍而混沌死，仓颉造字鬼夜哭。古老的传说隐喻着：人将因七窍感觉而开化，将因文字的发明而智慧；而混沌一死、蒙昧一去，智慧的人将永远无法跳出智慧的痛苦深渊。
那是大隐寒山子寻找自己时的歌唱：
有身与无身，是我复非我。
如此审思量，迁延倚岩坐。
足间青草生，顶上红尘堕。
已见俗中人，灵床施酒果。
“足间青草生，顶上红尘堕”，冥思之中，他的灵魂进入了亘古不灭的天地，仿佛在凡人不可企及的天国俯瞰着、悲悯着“俗中人”的生生灭灭。但我相信，这种超脱只是寻找中的一种暂时状态；我看出他貌似轻快的歌唱中掩盖着的是拿不出答案的无奈，对灵与肉厮缠的苦恼的有意回避。
“吾之所以有大患，是有吾身，若无吾身，吾有何患！”这是典型的关于灵与肉冲突的感慨。对，我要是没有我的肉身，我该多么地自由洒脱！只因为此躯的冷暖安危和种种欲求，搅得我的灵魂支离破碎，拖着我的灵魂登不上高尚圣洁的理想天堂！可是，也不对，患自思生，有思乃患；我之所以有大患，是有我思；若无我思，我有何患？
思与身、灵与肉是你这个生命的一物两名。若无此躯，即无此思；若无此思，即无此身。我之所以有大患，是我灵肉合一，我在即患在。
可是，正如前言，你果真有你的身和思在么？你的肉体只是一堆碳水化合物，一具按生命密码编织的物质组织，来自自然界的物质聚合，解体了，还归自然界；物质不灭，有你没多出什么，没你也没少了什么。没有灵魂注入的你无异于一堆泥土、一段木头，可你的灵魂、你的思又是什么？科学说大脑的活动是脑电波的活动，而脑电波又是什么？你的肉体化泥化水之后它又在哪里？是的，你活过，你从东到西，你喜怒哀乐，历历在目，但你何以知道你不是空中飞鸟投射的身影？鸟影也曾翻山越水，度花穿木，但“飞鸟之影，未尝动也”，未尝有也。
我之所以有大患者，不知我是谁，不知我在哪里！
…………
4
老聃骑着青牛且行且鸣，在我的自我寻找中出没；庄子伴着梦中的蝶翩翩起舞，在我的自我寻找中隐现；释迦牟尼脸展觉者仁慈而高深的微笑，闲看着我寻找的窘迫。我知道，他们知道我喜欢读读道佛经典，他们都期待着我的觉悟。
伟大的佛祖和诸位圣哲：我敬仰你们的大德和智慧，钦佩你们的感悟力、想象力，但我无法信仰你们只是凭借你们那个时代生活冥想出来的关于人生的终极答案。你们对世间生命的了解和对宇宙、社会的认识有不及今天人们的地方，而有了这些了解和认识我就无法轻信有关羽化登仙、天堂地狱、前生后世的学说。我阅读你们的经典，只是寻找哲思的启发，睿智的享受，寻找精神的慰藉。我明白，我只是人类生命的一个现象，随人类繁衍物质及其机制运动偶然而来，随组合成个体生命的物质及其机制的必然衰败而消散；我只是一个过程。我明白，我是生命无垠大海中溅出的一朵小小浪花，离开大海只是一瞬，无论一瞬间映照了蓝天还是乌云，无论我溅出或美或丑的怎样形状，我终将还归大海，终将复归于无我。
太阳系也只是一个过程，何况地球！山亦萍踪，何况人类！蜉蝣要死，上帝也要死，宇宙间本无永恒，永恒只是智化的人类的一个精神之梦。
空么？是空。不要说你的一切不能永恒，就是当下，你也不过是活在宇宙的大梦中。
空么？也不空。我是一个曾经的实有和实在，并不因我的过程终将结束、我的现象终将消失而改变。我存在于我的过程中。
我是谁？我是化生人类生命物质经过亿万次离合聚散、亿万种艰难曲折之后的生命无上宝贵的成功。求生是我出世之前就具备的本能，热爱人生是我出生之前就担负的天职。我在哪里？我在神秘而伟大的自然怀抱中，在对自然的热爱中。
我是谁？我是人类生命奇迹煌煌巨著中的一个词语，我是祖辈生命演绎的新版本，美丽的生命因我的演绎而继续演绎。我在哪里？我在春草的发芽、孔雀的开屏中，我在人类繁衍故事中，我在对生命、对人生的热爱中。
我是谁？我是社会锦缎千丝万缕中的一丝；我是父母爱心和辛苦养育的孩子，我是孩子心灵依靠的父亲，我是兄弟姐妹关爱中的兄弟姐妹，我是相濡以沫夫妻中的夫妻，我是好朋友爱护关照中的好朋友，我是好同事理解帮助中的好同事。我在哪里？我在真善美的向往追求中，我在与亲人的相亲相爱中，我在与朋友同事的相互理解、体谅和帮助中。
善待众生吧，我就是你、他、它，善待众生就是善待自己。
敬畏天地吧，那就是对自己的珍惜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