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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篇 | 下 跪(16)

2017-05-25 安父 梦台州


 在现代文化观念熏陶下成长的我,曾长期把下跪视作否定人的尊严的腐礼陋习。1986年我外婆去世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不是因为近二十年来包括下跪在内的旧礼俗的流行,而是因为父亲。



    父亲是新中国新文化的自觉奉行者。“文化革命”初期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发生之前,老家农村盛行祭祖拜神和各种迷信活动,我家却从未搞过。父亲很重视清明节,每年都要我们兄弟姊妹去上坟,他自己也年年参加,事先总是领着我们精心剪制各种图案讲究的白幡。但我家的上坟不象人家那样摆盘跪拜,而只是给坟地锄草,修好或有塌坏的坟坎,给坟头加土、插幡,最后点三支香插在坟前。


我童年时脑子里就形成了这样的观念:跪拜是迷信的、愚昧的,跪下去的样子不但是好笑的,也是耻辱的。还记得一次与村童们一起做游戏,做“大王”的要求“小兵”们报告敌情时都跪下去报告,其他伙伴都按要求做了,轮到我报告时我不愿下跪。“大王”说不跪要开除,我还是不愿跪,结果就在游戏中途鼻子酸酸地回了家。


这显然与母亲告诉我们的父亲故事很有关系。母亲不识几个字却很会教孩子,她教我们要刻苦读书时,总把要读好书与要有骨气联系起来,总引用父亲的话说:“你爸讲,做人没气色(方言:骨气)算得什么人?”“你爸讲,穷难瞒羞难遮,着破衣裳不倒霉(方言:羞耻),读书差才倒霉。”母亲多次讲起父亲年轻时,家里穷交不起屋税,父亲对收屋税不公也不满,催讨屋税时就当面质问保长:“我两间缺墙无壁的屋要交这么多,你自己交了多少?”保长对单丁独子的我爷爷家正好耍威风,要我父亲下跪认错,父亲坚决不答应。把我父亲抓去绑到廊柱上以打威胁,我父亲说:“我讲错在哪里,你讲得出道理来我就认;下跪,你打死我也甭想!”



    父亲的被迫下跪,是在“文化革命”中。父亲第一次受批斗时,造反派闯将们要他向台上的毛主席像跪下请罪,他粘粘乎乎但还是自动跪下了。继之要他向台下的贫下中农群众跪下请罪,他任你口号吼破天就是不下跪。两个造反派骨干冲上台来,一边一个揿住父亲两膀迫他下跪,父亲上身被压弯下来了,硬是把双膝仍挺得笔直,从背后踹他的腿弯,父亲才被强行跪下。批斗会下来后,母亲以及同患难的公社干部劝他说,反正就是一个跪,多跪次少跪次都一样,何必自找苦吃?父亲沉默半晌,说:

    “主席是我们的领袖,我们是跟着他干革命工作的,要跪,跪也无妨;可我自己也出身苦人家,做工作按政策,为群众着想,帮群众解难;几时不顾群众做过事?对贫下中农又有什么罪可请?”


父亲酷受传统文学和史书,《论语》《孟子》等书中的名言警句记住的很多。“士可杀不可辱”、仁义忠信之类以及“男儿膝下有黄金”之说,想必都深深渗入了他这种刚直自尊性格的深处。他作为势弱家贫的农家子弟,之所以能成为公社干部,是因为有了毛主席,有了新中国;父亲对毛主席必定有着发自内心的感戴之情。凭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和一腔热血自觉投身革命,在毛泽东思想教导下成长的一个基层干部,毛主席在父亲心中也必定是至明至圣的。可发生在眼前的这场“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革命”,其所作所为既与他所认知的党历来倡导的思想、作风背道而驰,也与他业已形成的反封建的新文化理念严重冲突,他的内心一定困惑和痛苦至极。显然,按照父亲的认识,下跪是封建的套路,对谁下跪都是落后的行为,一个党的干部下跪更是不对的。他向毛主席像下跪了,内心一定也是想不通的,但尚可找出理由自我说服而作出妥协。而父亲怎么也不愿向群众下跪,则是一个党的基层干部,对党的干部尊严的坚决维护;是一个追求真理、讲究人格的人,对真理和人格的拚死捍卫!


父亲后来当然还是不得不跪,“坐喷气式飞机”的批斗法马上就发明推广了:两个造反派分别从两背后拧住被批斗者双臂,随着“把××押上台来!”的狂喊,从台下飞速推冲至台上,不容你站定就已把你揿跪在地上了。以“革命”的名义逼死了千百万干部和群众的这场民族浩劫,其对正直、善良、高尚心灵的涂毒,少年的我就是从父亲的被迫下跪中第一次认识的。

    我却也看到了父亲一辈子惟一一次的自愿下跪。跪得轰轰烈烈,震人心魄,斧砟刀凿般刻在了我记忆里。



那是1986年秋天。我外婆死了,父亲约了我和母亲一起去给外婆送丧。从县城出发要转一次车,最后还要爬几里山路,到达外婆家时祭礼就等着开始了。因为舅舅们都知道我父亲是从来不作兴那些旧礼俗的,所以也没准备让他披麻戴孝。可父亲一到,就要求同样穿戴上白衣白帽,脚穿草鞋,腰系稻草绳。舅舅们临时急忙地找来给他穿。穿着穿着,父亲就呜咽了起来,伏脸在灵堂边的板壁上,哀哭不已。


我从没见过父亲哭,哪怕一星泪花、一个悲哀的表情都从未见过。父亲那粗气粗息的恸哭一下把我的心揪得铁紧,我的泪水也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在舅舅们劝慰下,父亲住了哭,去灵前祭拜。司仪是山岙里有名的老先生,他会司一套十分周详讲究的祭礼,但他大概以为我父亲只是走走过场、虚应一下乡下礼俗而已,就按很简单的一套祭奠法喝祭。不料,我父亲手端孝子棒,长跪入地,行起严格讲究的三叩九拜祭奠礼。


    这种传统礼仪,我就是这一次事后,咨询司仪的老人才知道的。这套礼仪共三节,每一节起身、下跪三次,每一次跪下后三次叩首至地;全过程自始至终,祭拜者都要双手平端孝子棒举至额头,并在每小节之后,单腿跪行从灵堂右边进入,绕过灵柩,再跪行着倒退出来。司仪老人告诉我说,这么讲究的祭拜法,现在懂的人不多,更很少有人这么讲究地做了。


父亲当时已六十一岁,又患着已多年的心脏病。这天到达后不但坐也未坐,水也没喝一口,还恸哭了一场。他下跪、起身时就气喘吁吁。先是我大娘舅拉住我父亲,阻止他做下去,父亲甩手不听。第二次拉,我父亲还是不听。第三次是司仪的老人也一起来拉他,说是心到了就好了,父亲仍是甩手不听。


接着就是司仪老人跟着我父亲的祭拜喝祭了。老人那本来十分苍老而响亮的嗓音颤抖得厉害,一字一句,如掀起一个个苍凉、感慨的浪头,挟裹人心。他一边念诵,一边抬手抹着不断滚出两眼的老泪。父亲跪下起身、起身跪下,几次步伐踉跄,却硬是三番单腿跪行进入、跪行退出,九次跪下、起身,行完三九二十七个跪拜礼。


有个镜头永远胶着在我的视觉记忆中:父亲祭拜完后,站满祭堂前道地的山村男女老少,个个都还木桩般呆呆立着,个个脸上写满无比的庄严肃穆和惊愕。

父亲四岁没娘,没有兄弟姐妹。我爷爷是不识一字的“白木”山民,我父亲惟一的叔叔更是一辈子娶不起老婆的光棍。这种门户在旧社会农村的丁单势弱可想而知,何况它还贫穷。可不知为什么,我外婆却将自己的独女许给了我父亲,并且为了帮助我爷爷家解决没有女人烧饭补衣的困难,在我父母婚前四年就将我母亲作童养媳送过了门。



外婆是疼我娘也关爱我家的,这我少年时就知道。那时山上人很难填饱肚子,我少年的重大梦想之一就是能吃上一碗都是米的饭。青黄不接的时候,外婆总隔三差五到我家来,从拦腰布或一把猪草遮盖的竹篮底下,取出一升两升米或做好的几个麦饼、新采摘的几捧豌豆。她总是匆匆来回,为的是怕被外公发现,因为那时外公自己家尤其是大娘舅家日子也很艰难。吃苦受难过的人特别珍惜人间的温情和关爱,重情重义的父亲对外婆一定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可是,父亲从来是不从旧礼仪、从来不下跪的人,送别外婆时却何以郑重、虔诚至于一反常态?事后我曾探询母亲,母亲也觉得有点不好理解。


    送走外婆后的几年里,我曾一再地寻思起这个问题,却都难以了然。直到六年后的1992年秋天,病魔夺去了我父亲的生命,当我也面对父亲亡灵的时候──

悲泪,如不会枯竭的泉流从心底涌出,无休无止。哀思,使我从未有过地感受到,父亲如山似海的养育之恩,父亲对我的爱之切、情之深。我也从未这么清楚地认识到过,我的父亲虽只是个普通的基层干部,却也是一个情怀美好、品格高尚而意志坚强的男子汉,一个秉传统美德和真正共产党人的先进思想精神于一身的高尚的人,一个永远值得我爱戴和钦敬的人!


面对父亲亡灵,我在心里叨念“父亲,今生有幸遇上您!”同时,一种后悔在心田上雨后春草般地滋长:为着所谓的工作,扯着自己的小家庭,我忙忙碌碌过了一年又一年,心中所有的孝心没认真去实行,父亲却已一病不起。父亲走了,从此我纵有万种孝心,也无法报答父亲一分一寸!……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跪天不跪地,不跪皇帝不跪神灵。可对您,除了下跪,我却没有何种方式可以表达我的钦敬、深爱和感激,我的悲痛、愧疚和自责呵,父亲!


    ──长跪在父亲灵前,我明白了父亲祭别外婆时的一切……


    对着父亲的亡灵,我在心中发誓:此生必跪父亲、母亲,只跪父亲、母亲。

 


①:即所谓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那时曾大兴拆庙砸佛,农村曾禁止一切迷信活动和带有迷信色彩的旧风俗活动。

②:家乡把祭奠时司仪的念唱叫做喝祭。祭词韵文和散文相间。

③:祭礼上用的一根小竹棒,是象征家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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