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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篇 | 故 居

2017-06-01 安父 梦台州


老家的故居木椽霉烂,瓦背塌出大窟窿了。在县城的大姐到山上老家办事时看见了,打电话来告知我们兄弟和母亲,让我们决定一下修还是不修。


空关着的房子很容易坏;木石结构的老式民居,台风过后也无人去翻瓦捉漏,自然更是熬不住几年。塌坏本是意料中的事。



修它干什么呢?故居老屋里长大的孩子们都远离老家且做娘做爸了;我母亲先是随父亲在县城住,父亲去世后就在省城、市里、县城我们兄弟姐妹家随兴儿住。老屋已空关了二十几年。除了清明节,平时谁都不去老家了,还修它干什么?都不是大老板的我们不应去化这个钱,这是我们兄弟姐妹早已议同的意见。


但我也明白大姐还是提出修不修问题的原因。祖屋在山里人的传统观念中是祖业,修不修祖屋有几分是否守祖业的意味。好在老母亲开通且开明,她带头主张不要化冤枉钱去修无用的老屋。她说;“又没人去种地,又没人去养猪,修了谁去住?黑洞洞、潮嗒嗒的,我是不要住的!”我把不修了、凭它朽塌的决定回复大姐时,大姐也说是不必去花这个钱,但她却又在电话里幽幽地重复:

“就是看着这个样子很难过……就是看着这个样子很难过……”她指的是老屋塌坏了的样子。


我心里猛地一紧。


故居那熟悉的黑黢黢瓦背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塌陷的瓦背、歪斜的屋檐,如一张老人的脸在诉说着它的某种哀怨和伤感。我忽然感觉到老屋是有生命的,感觉到自己和他有着一种血肉般的深深关联……


攥着话筒,我半晌无言。

 


故居是紧靠着很陡的山地造起的两间木楼。楼下的东壁是劈了山坡垒起的墙,又因为位处角尺形院子的转折处,两间房子南向出面的却只有一个门口。因此,故乡的村子虽在山腰上但我家的屋里一天到晚很黑。从后山下来的一条水路穿过屋底流下村去,我家的屋地因此无论冬夏都潮得能踩出脚印。听说,老屋是我爷爷年青时树起来的,爷爷家的贫穷和弱势从这房屋的择址上即可鲜明看出。不仅如此,到我童年时,故居仍只是一个简陋的屋壳。楼上楼下隔邻的板壁都只是用毛坯木板简易钉起的,板缝宽得小孩的手都伸得过去;楼上东面出去就是坡地,挨着木楼搭建着的是一间烧灰兼放柴草农具的茅屋,木楼与茅屋相接处是草苫当墙;楼上的地坪(地板)说是蒙下时树料太嫩的缘故,严重地蛀虫,靠北墙一端大概因为蛀得厉害,软软地不敢走人,楼下也因此时常蛀粉飞扬。


故居的居住显然是辛苦的。冬天睡觉,寒风四贯,冷得你不得不把头钻入被窝;被子本来又硬又薄,任你在上面再盖上破衣、蓑衣,寒风仍是水般地往里渗。夏天,一入黄昏蚊子就开了蜂桶般作阵;实在难受了就点起蒿把,熏得满屋子烟雾腾腾。更烦的是瓦背上有一种叫“瓦剌”的毛毛小虫,时常会掉入屋里,不小心碰到手上、掉进脖子里,让人痒痒地痛;最可怕的是“油菜花”蛇,夏天会钻到屋里,伏在梁上捉老鼠。娘擎了竹梢枝小心翼翼地在它前面轻拂着,嘴里反复念叨“蛇一路人一路!”才能将它请出去。刮台风的日子最难堪,卵石砌成的北墙进水,瓦片盖的屋顶到处漏雨,家中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搬出来接漏。最严重的时候屋里连安张床的干地方都没有,全家人通宵无法睡。记得上小学时老师让我们写忆苦思甜的作文,说旧社会“种田的,吃米糠;做裁缝,没衣裳;泥瓦匠,住草房。父亲就告诉我说你爷爷就是泥瓦匠,住的却是连墙也砌不起的破屋。我却在心里想,那现在我们住的怎么还是这样的破屋呢?



直到我十一二岁,60年代末吧,故居才在父亲的经手下作了修葺。楼上相接在坡地上的茅屋改建为两间小平房,隔间的草苫换成了木板壁;楼下隔邻的栅栏般的板壁也改成了砖墙。瓦顶全部翻成了双层瓦,雨天不再漏;北墙也推倒重砌,刮台风也不再进水了。但故居仍是极其寒伧的,就是在我贫穷的山区故乡,它也是最差的一类住房。


但敝帚自珍,寒伧的故居曾给了我们种种呵护,收藏着我们成长路途上的天真、纯洁、快乐和忧伤!我们忘不了与故居相依的风景!


山童无玩物,故居的蚂蚁、蜘蛛就是我童年的朋友。蚂蚁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是灶台及饭桌,时时有三五游兵在灶上游荡觅食,遇着食物就吃。为此我娘总要把剩菜剩饭往碗橱里放或搁到吊在半空的饭架上去。乡谚说:“可吃蚂蚁千百只,莫吃苍蝇一只脚。”我们烦蚂蚁,却并不怎么特别厌恶它,我更是常逗着它玩,或扑了苍蝇、蜻蜓给它,观赏它唤了大部队从石墙或灶台某处石缝中出来搬运的轰轰烈烈;或在桌面上画水圈,将它们圈在里面,看它找出口的聪明;或在它们的路途上设置筷子等障碍,看它翻越障碍和辨别方向的本领。


蜘蛛我们叫喜,在故居里有好几种。一种叫壁喜,壁上贴着一个个指甲盖大小、中间微微隆起的白绢似的东西,就是它的窝。说是小鸡吃了它容易养大(养小鸡常会死许多),我们就常捉壁喜喂小鸡。两指尖往中间撮拢壁上那片白东西,将它整个儿揭起,翻过来一看,壁喜就撮住在里边了。肚皮上的肉带着些嫩嫩的粉红,估计味道也确实鲜美,小鸡见了总是唧唧欢叫,扑打着无羽的翅膀乱纷纷直抢。常在窗口屋檐间做网的那种我们叫大喜。大喜很勤快,山上风雨猛,常常撕破它的网,大喜总是风雨一停就补网或重新编织。大喜的做网、捕食是我童年的免费动画片,我常整“场”看到底,还是小小孩童时我就知道,所有大喜盘网都是逆时针走的,都用右后腿压丝(把纬丝压牢在经丝上)。苍蝇等小东西粘上网了,大喜会立马从经丝一端的潜伏处冲出,六脚齐用,屙丝把猎物缠个严严实实;撞上网的要是大家伙,扑腾得厉害,大喜就会屙出一种宽带状的特别白的丝,以跳跃式的动作缠它几下就停下让它挣扎一会,如此反复几次,使猎物的力气一点点耗去之后,才用细丝彻底捆牢。我常常奇怪,是谁教喜的织网技术?是谁教喜这么讨巧的捕猎本领?



故居的板壁是我们的文化启蒙园地。楼上的里间是主要的铺床房间,壁上糊了一张很大的《新安江水利示意图》,东西两壁各贴着一张戏剧人物年画,西壁上的叫《打渔杀家》,东壁上的叫《打金枝》。清楚记得,三张图上的十几个字我都会读的时候却根本不知是什么意思,它们一定是我最早认识的字;水利图上那种能把山画得凸起来的画法很使我惊奇,那两张戏剧年画更是我看到的最美,它的鲜艳五彩和明媚动人的画面给我的强烈感受,至今想起还新鲜依旧。我小时曾闹过“看戏看化妆”的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次看戏,我早早地就到后台去看演员化妆,结果前台演了半场了家里人还不见我,找到后台,发现我还在全神贯注地看化妆。小时候对戏剧形象美的这种着迷一定源于这两张年画。


父亲总在故居的屋里写些粉笔字。记得楼下板壁上原来写的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其中“地”字的用法让我奇怪了不知多少年。放剩菜、碗勺的界橱上有一副对联,是父亲写的毛笔字行草,“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荤半蔬须想源出唯艰”。这对联餐餐吃饭都看见,基本意思也很好懂,记得童年的我无数次地去捉摸这些字奇妙的写法,记忆中最早最深刻的艰苦节约教育也就是这副对联。“文革”期间,故居的板壁、楸条、门窗上都被父亲写满了毛主席语录和诗词粉笔字,有写作正揩的,也有写作隶书、草书的。在读大学的大哥还在靠楼梯的壁上写了篆书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后来又在楼上的板壁上用粉笔画了一幅《沙家浜》中的“智斗”场面。父兄的这些能力令我钦佩、羡慕不已。我的童年是看不到任何字帖和画册的,就是故居壁上的这些字画,使我也喜欢起写写画画。我常拿粉笔、木炭在板壁上墙上画想象中的飞机大炮坦克之类。上了小学后,又把图画课学过的东西演绎到故居的壁上。我从读中学到做民办老师再到读大学,一直为班级或学校办的刊物、黑板报写美术字,画报头插图,兴趣和能力的源头就在故居的壁上。


故居的“水井头”更是个令人难忘的好地方。水井头就在楼下灶边的后门外,是故居的北墙和屋后的地坎两面围起的一小块凹地。仅几平方地面,却有一口就着地底山崖筑起的井,井虽很浅却是活水,无论冬夏井水清冽阴凉。我家的洗衣洗菜都在这里,方便得没话说;夏天在这里洗澡尤为畅快,不怕湿了地,不用省着水,从井里舀了尽情往身上泼就是。井边还有我父亲种植起来的一块草药园,不到二平方的小园,有三叶青、七叶一枝花、射干、荷叶金盘、半边莲、玉簪花……等等几十种山上不易找到的中草药。草药是在好几年里一种种添栽起来的,父亲栽种时总叫我一起,草药园茂盛了的时候我对百草也就多了一层原来没有的感情。记得住在故居的年月里,我常常去看望草药们,帮它们恢复让鸡伤害的枝叶芽头,欣赏它们不同凡草的奇特,等待它们发叶放花的惊喜。



楼上东门外的那块小晒场更是好。晒场是将茅房改建为平房时,父亲特意从门前的自留地中留出来的。因为背靠村庄面对山野,小晒场很清静;又因为所处地势高,视野开阔而招风。一条水沟绕出屋后从边上流过,洗一下脸呀手脚呀十分方便。夏日黄昏,我们从沟里舀了水泼湿晒场,待吃过晚饭地上白天吸收的热就都散尽了。我们或搬凳坐了或摊张草席躺下,全家聚在晒场上乘凉。月光下的丝瓜架、羹豆架影影绰绰,萤火虫打着“灯笼”时来时去。听听蟋蟀和不知名的夜鸣虫们东一声西一声地叫,望望夜空里时不时掠过的流星,在蒲扇驱蚊的“啪啪”声中,我们东南西北地扯谈,听娘信马由缰地说着话。直到夏夜的炎热消尽,潮湿的地气升腾,我们才回屋睡觉。


离开故居,就再也没有过这么美丽的夏夜和这么惬意的夜凉! 

 

记忆中的故居总是好。阴暗有阴暗的好感觉:从瓦缝漏入的阳光因为屋里暗就特别清晰,我们常拿了镜子折射光斑,让它无限敏捷地上上下下满屋子乱窜;我们在家里捉迷藏,随便往大木桶里或哪个角落一蹲,不仔细看就会真的看不见;记得我和二姐小妹常齐集在北窗下过家家,也是因为屋里黑暗而窗口边一块明亮而特别有小家家的那种味道。潮湿有潮湿的好处:夏天里特别阴凉,能让我怕热的娘少些筛谷、磨粉的热;特别适宜于作编草帽的场所,村里的一些姑娘常常随我姐到我家来编草帽,天天是满屋的叽叽喳喳和不断的笑声……


想来,故居倾注了我父亲很多心血。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故居就局部地修过好几次。楼下靠近山坎的搁梁因为被白蚁吃空了,父亲叫来我大娘舅一起,换了一根新的;灶后的那柱子因为下端霉烂而歪斜了,父亲叫人一起撬起柱子,锯去一截,再垒高了柱础;北墙上部因墙体歪斜,也局部地拆掉重砌过一次。大概是买瓦的财力不足的原因,整个屋顶的双层瓦,是经过了数年一部分一部分翻盖才完成的。



清楚记得,北墙的内壁都是用红黄泥拌稻草抹的,因为卵石墙一下雨就进水,抹上的泥巴总是一两年就掉,为此,父亲每几年就抹一次墙。抹墙都在秋冬进行的,但抹墙日子里的父亲和我大姐,成天一身湿透,泥水汗水不可分。楼上茅屋翻作平房更是大工程了。记得烧瓦挑瓦、上山砍树扛树、开岩抬石头准备了很长一段日子,动员了我的几个娘舅和全部亲近乡邻的力量。记得这时说,在读大学、已有女朋友的大哥可能不久要回家结婚。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父亲特别地想把平房的房间搞好一些。落成后,为了使墙外就是水沟的平房地面不潮,父亲喊上我和大姐到田野里捡了许多片状石头挑回家,把石片直插着埋了一层,然后又在上面铺一层沙石,最后才在上面铺土;又把墙外的水沟整条疏通了一遍,挖深沟底,在沟边垒上石块。为了使房间里干净好看,又用旧竹簟将整个房顶蒙成平顶,再在外面糊上白纸。此后不久,为了迎接大儿媳,父母还请木匠上门做了一张那时堪称豪华的雕花床。可文革动乱随之激烈,直到过了十来年,新房和雕花床都陈旧的时候,大哥才有一次带着我嫂子到山上故居住了一两夜……


寒伧的故居不知寄托过父亲以及我们多少的爱护和梦想!


我忽然觉得,故居特别地像我父亲。出身卑微,几十年辛辛苦苦的撑持,到了境况好转却已是“退休”的时日。


故居老了,那瓦、那梁、那壁、那地上曾凝聚的爱却不曾老去,它们见证的血肉亲情却不曾老去。为什么我们兄弟姐妹既然都认为不必修复老屋了,相聚时却又一再地重复这一话题?故居听得懂。



我忽然明白,父亲弥留的最后日子为什么不愿待在县医院里,而一定要回山上的故居里去——狐死首丘,已经神志不清的父亲与故居有着不需神志思考的源于生命最深处的相依相亲!


哦,我的故居,已是城市化的时代了,山村里所有废弃的空屋用不了百年都将成为废墟;请你原谅我们不再修复你。你的恩德已和故乡的青山碧水一起溶入我们的血肉,你孵大的孩子们走到哪里都会记着:那里曾有我的捉迷藏的楼上楼下,有伴我游戏的蚂蚁蜘蛛们,有我睡大的木板拼搁的床,有给我无限惬意的水井头、小晒场,有给我启蒙的石墙木壁,屋里有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屋外有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浩渺星空……


山里曾有我的故居,我来自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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