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篇 | 老 家 下 湾

2017-06-07 安父 梦台州 梦台州



辑首语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往事的回忆和对生活的思考渐多,我一再地发现自己的生命与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联系。于是,写一写故乡的冲动也就一再地在心中涌起。但当我真正提笔想写故乡的时候,却又觉得难以下笔。我发现自己对故乡已不再有纯粹的感情;我爱故乡,却也哀,也恨。


故乡在我记忆隧道里闪烁着的是怎样一些风景和人影?它们是怎样牵动着我的思绪和情感?且让我定格这些闪烁,细察一下那些琐碎的记忆片断吧,也以此松解一下心中关于故乡的某种情结。






在东海边,有个三门湾。三门湾里,除了沿海有些称不上广阔的平原之外,多的是高耸绵延的大山。在大山的肩窝里、腰腋间和脚背上,生长着一个个村落。这些村落大多只是几十户人家,有些只有十几户乃至几户。难得碰到两山相夹的山脚有块开阔的地场,方才有个上百户的村庄。这些村落、村庄里住的一律是同个祖宗的子孙,一个村一个姓氏,同村的人同一个行辈系统。村庄多以坑、岙、岭、岗等居所自然特点为名,或加上居住者姓氏组成。“金坑”就是姓金的人居住在山坑里的村子,“赖岙”就是姓赖的人在山岙里聚居而成的村庄,“岭脚陈”即村处山岭脚下,村人姓陈。我的老家就是这些村落中的一个。



两条山脉东西向蜿蜒,分别叫大尖山和棺材岩岗的两个主峰南北对峙。两峰相夹的山岙里,除了山脚下有个200户人家的大村庄——即我们的大队部所在村赖岙之外,全大队另有100多户人家,分居作9个自然村,散落在大山岙的前山后岭间。这些村或前山后山高低相望,或嵌在山沟沟里,非绕岭跨涧走近去不得见面。说几个村名就很明了这样山居的况味了:

——鸟田,一个仅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在接近山尖的一个山窝窝里,说是因为鸟特别多而得名。


——百两岗,也只十几户人家,在一条山岗上,村名的来历是:很久以前的什么时候,村民的祖先用百两银子买下山岗上的那片居住权。


——方田,在接近山脚的小山窝里,说是因为村前有几块方正的田而得名。岙里的田都是绕山叠起的梯田,一丘丘腰带般奇狭奇长,有几块方田,是可以骄傲地拿来命名的。



——周山,山脚溪边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在岙里位置最低,特别显得四周是山。


──鳌岗,是夹在大尖山山褶里的小村子。村上山尖上有一片略似鲳鱼的山崖,鳌岗人硬把它说成像鳌鱼,为了搭上海龙王的吉祥威风,还有把“鳌”写作“敖”的。而岙里人却都喊作“望(读作[mɔŋ])岗”,“望”在方言中与“看牛”的“看”同义,“望岗”也就是看守山岗的意思了。我怀疑最初是叫“望岗”。



我出生的老家叫下湾。名“下”“湾”,其实却是在半山腰,在山岗上。原因据说是祖宗早时先住在比现在更高的山岗上,后来移住到下面一个山弯里,就把村名叫做了“下湾”。而现在居住的地方是又一次迁居的,村名却带了过来,所以就变成了下湾既不“下”也不“湾”。“湾”的写法显然有问题,因为除了一条山坑从上而下穿村而过外,村庄与任何水湾、海湾均不搭界。记得童年时见到生产队的稻桶、谷箩上也有将“湾”写作“山”字旁的。后来村里读小学的多了,说“山”字旁是生造的,不能写,却也不知道“弯”即含有山弯之义,就都渐渐归一于“湾”了。


到得三门县城,乘车行40里的盘山公路就到达老家山脚下了。但那是现在的事,30年前公路只通到区公所所在地亭旁,从亭旁到老家还得走20多里的山路。我大约是十二、三岁时才有缘第一次到得亭旁。记得是文革初期,我随娘去赶集的,做了咸菜麦饼带着当中饭。是个夏天,酷热非常。有许多卖棒冰的,用木块敲打着绑在自行车座上的棒冰箱,“啪啪”声此起彼伏。娘知道我口渴羡慕,就买了支给我吃。我塞进口轻轻咬下头上的一小块来嚼,觉冷得难受,问娘怎么吃法。娘也没吃过棒冰,却自作聪明教我说,快点咬碎了,快点吞下肚去,肚里就凉快了。我遵娘所说,“格崩格崩,刷刷刷!”几口就将整支棒冰咬成碎块吞到了肚里,整张嘴被冰得麻木,两排牙酸疼了半天。


最让人记念的是“路廊”了。从亭旁到老家20里的山道上,共有五个路廊,隔三四里路就出现一个:在风、水、阳光宜人的地方,一间宽敞而高高的石瓦屋,两头开着圆门洞,乱石铺就的山道从屋里穿过,这就是路廊。路廊里靠着墙,有两端做死在屋柱上的路廊凳;屋角,有一口总装满凉开水的大缸,缸边的墙石缝上,插着许多个饮水的竹筒。竹筒是去了竹青的,黄黄的色,带着浓浓的竹子清香。经过山岙的闷热正难受,或爬岭赶路正让人气喘吁吁热汗淋淋,迎面就是一个路廊,走进去,咕咚咚饮两筒凉茶,擦一把汗,洗个脸,再迎着那穿廊风坐一坐,其惬意恐非亲历者可真切感知。


来到顶峰叫做棺材岩岗的那座大山脚下,沿梯田间的山道爬上一、二里,就到我的老家下湾村了。



走近下湾,满目的首先是石头,那种非人工开凿、不规则的、缺棱少角的石头。石头垒的田坎,石头铺的村道,石头砌的高高矮矮的屋墙。村道如同一架大大的躯干骨,斜倚在山坡上,大大小小的石级构成了它的节节脊椎,脊椎的左右伸出或长或短的石的肋骨,将依山而筑的高高低低的大小院落连结在一起。房子多是二层楼房,楼上也开后门,出门是高一层地势的村道或山坡上的田地。从山脚看村子,因为村下梯田的遮挡,只看得见最前的一些屋墙;而从村后的梯田上看村子,就只见脚下一片片黑黢黢的瓦背了。


最象模象样的建筑是村祠堂。建在村口,东向开门,对着生产队的晒谷场;巨大的山石垒成的墙,上半截竟是砖的;高高的门地栿,方木条拼穿成的大门扇,转动时发出沉重的呜呜声。祠堂正间屋里的屋柱奇大,全村的房屋中都没有,山林里也根本没有这么粗的木料。戏台面对祠堂正间,背朝大门,文革时经常在这里召开社员大会,传达“最高指示”,批判刘邓陶,或看“样板戏”,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



住在下湾,开门见山,开窗也见山。鸟兽非常多。在村边田地里到处是作阵喧闹的麻雀,瓦栋上常常有十几头一字儿站立的八哥。春夏季节,布谷鸟、竹鸪鸪(鹁鸪)的叫声漫山遍野。秋高气朗时,天空中时可见到定身不动的鹞和掠食鸡鼠的鹰。这鹰特凶猛,整个大母鸡也抓得动,对人也会攻击,惹得村妇们忙活时都不敢将婴孩放得离自己太远。后门山林间则画眉、黄鹂、啄木鸟、猫头鹰都有。蛇是进入人家中逮鼠的常客。野猪很多,常常糟蹋山林边的庄稼,蕃薯成熟的季节乡亲们就常要到山边去搭棚守夜赶野猪。


住在下湾,前后行是岭,左右去也是岭。岭也分等,大块乱石铺成的是通向公社、区里,通向村上村下主要田块的要道;小块乱石铺成、只半米来宽的岭是通向别的村落,同时也穿越一些田地的交通支线;最窄而路况也最差的是那些伸进山林、纯粹对伐木砍柴起作用的岭,有些路段根本没有石块铺设而仅仅是在柴草间踩出的行迹。




“靠肩挑担,靠牛代力,靠天收成”;“望猪过年,望屋娶媳,望儿续香烟”——这就是下湾人的生产和生存状态。



是山岭的锻造结果,少年下湾人,个个是驼驼的背,个个是挑担好手。青年则都能挑一两百斤上山下岭,最健的能挑三百多斤。下湾人个个是大大的手,扁扁的脚板,个个手指铁錾般有力,脚趾虎爪似地奓着。大多人下田地都赤脚,有些连进山也不穿草鞋,脚底进了刺,非用绗被针挑不可。“挑担不爬岭,田洋嚓嚓平”,这是乡亲们对“洋下人”(在山外平壤上生活的人)的最大羡慕。


住在下湾,就象住在一个大家庭。村人相见,全以太公、叔公、伯爷、大叔、哥、姐之类相称,称外村嫁来的女人则一律在婆、婶、嫂之前冠以娘家地名。谁家来了人客,村东村西、上坎下坎知道的,就会你送来一把虾皮、两个鸡蛋,她送来一把青葱、半斤米面,帮你解决待客之困。谁家起了新屋,算盘珠大的小馒头分遍全村,染红的八面小榔头可让全村的小孩子一人一个。谁家嫁囡娶媳办丧事,自然更是全村地送礼、帮忙、喝红白喜酒了。长大了才知道,这种大家庭的亲热中其实也有亲疏之分。下湾村的始祖太公是两兄弟,两兄弟传了16代之后留下兄弟6人,其中三个兄弟就成了如今的三房房祖。同房是族人之间区分亲疏的血缘依据。但同房不一定就亲好,异房不一定就异心;生活着的乡亲们凭自己的好恶标准建立的亲疏关系冲淡了那个依据,于是仅仅百多口人的村子,大家就全氤氲在远些的同一祖先的感觉中了。几年前村里为修谱、修祖坟集资,一声通知,每家每户都非常主动积极地交款,男女老少无一人有半句闲话,几天功夫集了2万元。关谱仪式上,黑压压挤满祠堂楼上楼下的全村男女老少,随着主持人的下跪齐刷刷地全部跪倒在地,肃穆无一丝声音,令参加仪式的外村客人惊叹动容。



下湾充满了大家庭的温情,也时常有大家庭的吵闹。某人家路边地里的瓜被人偷摘了,某人晒在村边的衣服被人顺手牵羊拿了,泼的妇人就站到被怀疑者的窗外打墙撞壁(指桑骂槐)地骂。被骂的若是冤枉,就出屋来责问,责问无济于事,就对骂。骂什么?大体是你家如何穷没脸面,你娘如何轧姘头不识丑,你爸从前做绿壳(强盗)黑心肠、生你也无好种之类。骂中有个规则,都只限于对方本身和其娘家,如果哪个扯上对方老公家里了,就是错,双方的老公或家爹就会立马出来喝止。



哭声也常有,最多是孩子的,没到吃饭时候嚷肚子饿挨娘骂而哭,一日三餐吃蕃薯干不愿再吃了挨爸打而哭,偷吃菜橱里不该吃的东西惹祸遭责罚而哭。最扯动人心的哭声则是姑娘的。父母看上了男方的“洋下”人家或相对殷实富有的家门,将女儿允了婚;女儿却看不上男方的相貌言行,不想嫁。父母是实在的,女儿也不能说不实在。父母要彩礼钱修旧屋造新屋,为儿子娶媳妇,大实在服从小实在。姑娘知道无法,却不能不哭。性刚的则先是反抗,经父母训斥一顿之后才服,被训斥时更不能不哭。出嫁的姑娘在婆家受欺负,或实在无法与老公同眠,两眼哭得桃样地逃回来,娘家没奈何,安慰一下过几天又送女儿回去。碰上糟糕的情况,这种俗称“打来送去”的悲剧要演上三年五年,让姑娘在下湾娘家一番番把苦泪嘤嘤流干,悲郁泄尽,活泼泼的红脸蛋哭成黄菜叶,方才真正走出娘家门,踏上她的命运之路去生儿育女、为人妻人母。


下湾人忠厚善良,从古到今未出过达官贵人也未出过任何罪犯,下湾无地主亦无商人。下湾人重义轻利、豪爽而爱憎分明:讲得来一诺千金,你屈死了为你“背死人过街”;讲不拢“无火种别来讨,来讨用笤帚赶出门”。下湾人瞧不起锱铢必较、谨小慎微的性格,称之为“×虱样人”,下湾人最厌恶的是看风使舵的“滑头码子”、说话办事不牢靠的“尖底油瓶”。


下湾人聪明,新中国开学校教育之后,下湾哪一茬读书人中都有全县一流的学生;八十年代中期三门唯一的一家三兄弟本科生就出在下湾。下湾人却也笨,如今,整村的青壮年都外出了,却尽是卖苦力的,无一人发大财;赚了一些钱的又痴痴地花在这山坑窟窿田坂上为子孙拼命起屋。


下湾人勤劳,为了吃穿为了嫁囡娶媳,累驼了背累弯了腰手脚皲裂非大病不治照样做。下湾人却也懒,有个邻里乡亲大家差不多的日子可过就不再思劳碌,天热了台门口吹吹凉风,天冷了墙脚下晒晒太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人苦死咋么!”“要吃吃不完,要做做不完,两脚一伸,万事干净!”颇有哲人旷达和佛家超脱的这种言语,下湾人个个谙熟于口头。


……无法简单概括下湾人的品性。



下湾人是一群山民。


下湾人姓陈。据修谱的那些退休干部的考证,下湾人的先祖来自河南颍水,河南颍水的先祖是舜,而舜是黄帝的子孙。黄帝之所以又称轩辕,是因为他发明了高轮马车,驾车布阵,游牧转战四方。而“陈”字上古时与“阵”通,指的是车阵──这是确凿的,我在大学学古文及训诂时就学到过。而老家那条溪坑绕过下湾山脚的那一段,下湾人也确实称之为“颍水”。记得70年代间下湾人在溪坑上建了一座小桥,就凿字名之为“颍水桥”。下湾人没几个会识会写这“颍”字,若说不是村始祖为记念河南故乡带来的名,也真不好解释。



1991年春节,我扶妻携女回老家住了几宿。是一种类乎认家、认门的心情,促着我带了八岁的女儿,串院走户叫老太公、叫阿婆、叫伯爷、叫叔公,又带女儿、侄子和侄女攀登积雪未尽的后门山,直抵白雪皑皑的峰顶棺材岩岗。返回那天,在老家山脚颍水边的公路上,我选了一个可看见老家山村和背后大半座大山的镜头,喊妻子女儿一起合了张影。照片印出后,在左上角空白处,我自题了三个字:

下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