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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家古宅的记忆

2017-06-14 老辣陈香 梦台州




上图:祁家古宅正门


始建于清代末期的祁文豹古宅院,被称为“全县仅有的豪富人家宅院”,很有名气。


四十多年前的1966年开始,这祁文豹住宅它在我心里就成为一个特殊的地方,一直让我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几次梦回,都是那回廊的风情、古宅的映象,还有我心中对于父亲和那一段历史的记忆。
于是,在这个清明的季节,在给父亲扫墓之后,我和二哥再次来到了这的祁文豹住宅,寻觅心中的这一份牵挂。
   
祁文豹古宅位于葛岙祁家村,座落在村口,坐北朝南,东面靠山,南、西、北都是近邻民房,住宅总面积2820平方米,占地广阔,规模宏大,布局精巧,结构完整,且是自具特色的砖木四合院,系典型的“三进九明堂”建筑,建筑风格堪称一绝,在台州市也属罕见。




上图:正侧门明堂





 



正宅












上图:炮楼


一踏进古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巍然矗峙在大院前面的炮楼。炮楼与后侧靠村口围墙上的炮洞则一律用浅红色的蛇蟠石錾凿而成。主宅采用硬山顶穿斗式木结构,青瓦粉墙的小楼彼此相连,飞檐翘角的正门高耸在正中。站在正门边仰头细观,正门额题已模糊不清,东、西门的额题则分别为“楼枕兴山”和“门迎湫水”。正门对面的围墙上是一块天然奇石“星月石”,暗红色的蛇蟠石中间一块浑圆的白圈,仿若满天寒星簇拥着一个皎洁的月亮,侧边长长一道是遥远的银河。从侧门向前行去,有一迂回的曲径,在这曲径的旁边,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精美图画”呈现眼前。踏上足迹印痕斑斑的石板路,在保留着诸多粉墙黛瓦、雕梁蠡窗的古老宅院里穿行,仿佛时光倒流。

 

正房供长辈居住,其后则是狭长的大跨院,称后院,也称小姐楼,名为顺雨楼。向左、右各行十几步,可以穿过小门,进入两边的罩房,门上方亦各有扇形字刻,一字一句,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承载着悠悠的古趣诗韵。罩房里也有狭长的大跨院,供长工、佣人居住。在后院的两侧各建有耳房,用墙与小姐楼隔开。最后面是花园,依稀可见花木锦簇,盆景迥异,一个封闭、安静、舒适的居住环境。

 

祁家宅子建造的确切时间已无人知晓,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宅子也逐渐成为人们追忆的暮影,但祁文豹——宅子的建造者却深深的印刻在祁家人心中:这个家贫然而好学的祁家人,曾被著名的书法家章梫推荐到南京陆师学堂,1902年又被保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出国的留学生,并在日本结识当时流亡的章太炎,受其感召,归国后树起革命大旗。这些一直是祁家人所津津乐道的。

 

土改时,祁宅的房子被当地政府分给葛岙的农民,祁家子女也各分到一间,祁家独占宅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久,当时的海游区政府把这里作为政府办公场所,祁家和刚搬进去的农民都迁了出去,而祁文豹的后人也正式离开了这座曾经演绎了他们悲伤和喜悦的宅邸。或散或离,有的远走台湾,独在异乡为异客;有的默默无闻,成为当地的农民。

 

以后的许多年,这里一直作为当地政府的办公场所,直到文革爆发。发生了多次的械斗,在宅子里面演绎了许多让人不忍述说的故事。宅子楹梁上的木雕,也被破四旧的红卫兵砸的面目全非。遗下的疮痍如一道醒目的伤疤留在世人的脸上,似乎在嘲笑,似乎在哭泣。

 

几年前,后院和小姐楼因为常年失修,经不住接二连三的台风灾害,轰然倒塌,宅子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不免令人产生“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的感觉。现在,海游镇葛岙片的办公点设在此处。政府极力保护这一文化古迹。然而,“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历史的脚步如东流水,古宅日渐破败。




围墙枪洞


 









星月奇石
 










我对于祁家古宅的记忆始于1966年,那一年文革开始,我家从这里开始遭难。
当时,我父亲是海游区葛岙乡人民公社主任(书记是吕炳荣同志),公社机构就驻在祁家古宅。


上半年,母亲带着我到这里随父居住。一路上,我第一次经过县城海游,向东走过高高的跨港大桥高梁桥(现在的下山大桥),到善岙蒋渡口等候船只,欣赏小店里面的花手帕,等到对岸的艄公摇船过来,我们4、5上船过渡。那是我四岁,而这些经历对于我这个小山村成长的人来说,十分新鲜,记忆因此特别清晰。

 

到了公社,父亲的住所就是在祁家古宅主宅西南角的一间约12平方米的“公寓”。白天,大人们工作,我四处尽情地玩耍——

 

我通常首先躲开母亲的视线,开溜。开溜的线路通常是穿过主宅东北角的一条长长的廊道,跑出主宅区,然后往右一拐就到小姐楼前面的小店。司掌小店的那个小伙子我管教叶叔叔(叶益国同志,后来任三门县县联社主任)。叶叔叔的鼻梁特别往下凹,但是很和善。每当我出现,他会搬过装肥皂的纸箱叫我坐,让我唱歌或者跳舞就给我一颗纸包糖吃。

 

往左拐,就是到昌贞叔叔的住所。他家也有孩子(我记不得名字了),反正他家廊柱下面有一件我当时最为郁闷的东西:白色的,软软的,每天都会湿漉漉的,发出刺鼻的我闻所未闻的味道。我不敢用手触摸,就拿一根柴梗去戳,越戳越感到怪异。(因为此前我只见过肥皂,没见过香皂,这件事情一直等到我后来接触到香皂才解闷。)

 

当时的日子过得比较自由,只有发生过两件痛苦的事情:


一件是——当初扫四旧,砸了一些佛像。武装部长周良虎叔叔(现在退休了)带回两个乒乓球大小的木雕佛像的头,是好意专门带给我玩的。谁料到我对偶像面目特别敏感,见到他在我前面忽悠着两颗“人头”,一下子惊吓大哭!


另一件是——父亲给我吃蛤蜊,我贪吃,山上孩子的肚子一下子不适应,到了晚上肚子大疼,又是大哭!

 

我在祁家古宅最胆大的活动就是,穿过公社厨房的后门,溜到大宅围墙之外的区域。但是,这么一溜至多只到炮楼就止步,要么原路返回,要么从古宅的大门绕回。一路都是依着围墙走的,看着河上的拱桥,也只是停住观察,绝对不过桥。当时还注意到午休后时间和傍晚时间是不适宜在这里溜的,因为这个时候总有很多黄牛沿着这条线路来回,我很怕高大的牛会挤伤我,或者把我撞到河里。







我最初认识香皂的地方。



食堂外面的围墙。


 

祁家古宅生活的转折点是在1966年下半年。


下半年再去葛岙,母亲和父亲都没有了快乐的行色。
父亲每天很晚回来,每次回来都是充满忧郁的神色。回来的夜里,父母谈到娘舅,谈到大哥,父亲晚上还要伏在桌子上写很多,当时我听得熟耳的说法是“交代材料”。

 

原来这时候,人民公社被夺权了,父亲被打倒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与父亲一起被打倒的还有吕炳荣书记。再往后来,祁家古宅里晚上活动活跃的不再是我的父亲了,而是另外一些人,他们的语言和神态很有上风!这时候,公社会议室和正宅工作区上走动的不再是原来的那些叔叔,我父亲已经处于被限制活动的状态。母亲严厉要求我不要出门玩耍。

 

我还听到了一个词汇,叫“斗霸”“批斗大会”,就是挨村巡回召开批斗当权派的大会。父亲白天被监视着参加劳动——劳动实际上是当时干部的家常便饭,所不同的是性质上属于接受劳动改造。回来,母亲问,晚上批斗还好吧,什么村什么人怎么说之类。父亲往往会写一些纸条,用手敲打天花板(地坪板),吕炳荣叔叔就住在楼上,父亲把纸条塞上天花板的缝隙。这样完成被监视条件下的沟通。后来据说,吕叔叔一起被挂牌批斗,他们站在一起但是无法对话,只好如此“偷偷”进行思想交流。




食堂后门,我外溜的出口。


 



食堂背面的小店,我赚小叶叔叔糖吃的地方。



倒塌的小姐楼遗址。




正宅大院,公社办公区。



文书办公室。



食堂。左边是厨房(改为厕所了)。


 









正宅主宅的西南角,父亲住所。



父亲居所壁上留下手迹。粉笔书写,因为盖在报纸后面,历经四十多年,保存犹新。


 



红漆书写的父亲手迹:“敢教日月换新天”(毛泽东诗句)



窗玻璃上父亲的手迹,字迹脱落。


 



父亲与楼上吕叔叔塞纸条的具体方位。












门外过道。



过道外门,就是正宅主宅的西南角。


 



 



东北角。右边长长的廊道是我潜出的通道。



西北角



为什么父亲是“人民的敌人”呢?原因有二:一是,母亲弟弟去台湾了,写过信到老家给外婆,告诉说自己在北投;二是,大哥是浙江大学的“反动骨干”,参与组织“红色暴动”(是反革命)。罪名莫大!!!一夜之间,我家遭受灭顶之灾。

 

一天下午,批斗大会在与公社驻地隔山的一个村子召开。父亲已经经过连续多次批斗,身体有点吃不消,母亲带着我一起去。


批斗大会在一家祠堂的戏台上举行,父亲、吕叔叔、还有另外两个一共4人被安排站在戏台前的长凳上。4人胸前挂着牌子,头上带着白纸做的帽子,面对台下的群众。批斗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在台上严声厉色朗读,每当结束就会奋臂高呼几句口号,群众跟着喊。

 

母亲坐在台下偏角的凳上,我被母亲安排站在她前面,双膝左右护着我。


这时,有一个发言者特别激动“愤慨”,一边厉声喊话,一边走到台沿用手拍搡吕叔叔和我父亲的头,似乎是说要求把头低下去老老实实一点什么的,由于他的手法比较重,激起部分台下群众的反对。立即,台上台下激发起两种声音,两派冲突起来,先是呼喊“要用文斗,不用武斗”,接着引发成一片混打。父亲4个挨斗的人,被从凳子上推下,被扭打在核心中……


母亲站起来,她的泪水流到我的头上脸上手上!

 

父亲受伤了,头部、腰部、背部都被打击致伤。双方混打不知什么因素停止下来,批斗大会结束了。傍晚时分,我们要翻过曼岙岭回到公社驻地。


母亲不再牵我抱我了,父亲需要搀扶,就这样我们走上回家的路。母亲扶着父亲,我跟在父母亲后面,慢慢翻岭回家。


走上鳗岙岭一半,后面急急赶来几个村民,我仔细记得他们搞来一根棍子给父亲支撑,还有一个篮子里都是鸡蛋送给我们。

 

也就是这次批斗致伤,其中的一下子,头部被推撞屋柱子上,给父亲遗留下致死的病根——颅内陈旧性积血。








小店。



我唱歌跳舞的具体位置。


 



 

食堂后门背面。


 



围墙外。路面新填水泥,比原先高出1米左右。


 




之后的10年,我家一直被带着不良的政治帽子,大哥在这期间失踪、“流放”,一批批文革材料组人员到我的老家抄家,收集整理父亲和大哥的“反革命”材料......

 

这一切,都到1976年才结束。

 

父亲平反之后,他自己对这一段历史一声不吭。当我大学毕业后来成为国家干部时候,有人告诉我当时对我父亲武斗最凶的几个打手的名字,父亲表示证实,但是他很平静,只说这是历史的错误。

 

在三门工作时候,我几次到过葛岙,看到祁家古宅,心里涌起一阵阵痛苦,很想进去看看,而又没有进去。现在,父亲已经离去,我也年过五十了,古宅也几经易主,借着这一次清明扫墓机会,我终于走进了祁家古宅。




鳗岙岭。


我记着、我珍藏着我父亲我家的历史,这一段我自幼就在心灵中深深刻录的历史。我用镜头记载着祁家古宅,我掩埋着心头的苦难悲情。我想哭诉,但是我不要!!!


不管经历多少不幸,不管目击多少黑暗,生活教会我惟一的真理是:面向未来!坚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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