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父散文｜笔名自述

我写字、画兰时落款署名“安父”，一再遇人问“安父”何义，何故用此名。不耐复述，特以文自述，报告如下：

此名1986年前后开始用，跟那之前的一段生活感受密切相关。

安父者，安之父也。这是最直接的一层意思。

那时我有了女儿，小名安安。女儿十分乖，只要好好跟她说道理什么都听话，没有挑食、嚎哭、赖地等等小孩多见的坏习惯。我们那时穷，也是节俭惯了，只给女儿买过三五件极普通的玩具。抱她上街时她看见橱窗里多种多样的漂亮玩具，一边双眼勾勾地粘在上面，一边却说：“安安家里有小狗，安安不要！”她对已经拥有的绒布小狗关爱有加，给它铺床，给它搭窝，冷了加褥，热了撤被，就像对待活物似地。

女儿心地的善良尤其令我心动。抓了蜻蜓蝴蝶之类给她玩，她都不同意你采取剪翅膀、掐腿之类防逃措施，说它会疼。有一次天冷，我不知道她把绒布小狗捂在被窝里，放懒身躺下床去，她大叫一声“压死我小狗啦！”随声号啕大哭。有一次吃饭中途她突然扁了嘴掉起眼泪，我们莫明其妙，问来问去才搞清楚，原来她听到我们说吃的是兔肉，知道有小白兔被杀了。给她讲故事，讲到小白兔因为跟伙伴闹意见，独个儿在山里，天黑了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听着听着就会“哇”地伤心痛哭。为免她伤心，下一次讲到类似故事情节时我就特地避免情景描绘，用一种很客观冷静的口气去讲，她没哭了，可一看，却是紧抿着嘴在忍着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已在啪嗒啪嗒地直掉。有几次我都被她弄得鼻子作酸，为小小女儿的天生善良和这份博大的悲悯情怀。

女儿才二、三岁，我却因为调去地区工作，与女儿及她娘分居两地了。孤身独居的日子里，非常地牵挂和思念女儿。怕她从床上掉下来，怕煤饼炉、电饭煲烫着她，怕她在门前那条石板的沿阶上跌倒，怕院子破瓦檐上的瓦片被风吹下来砸着她，怕她在教室走廊上独个儿玩耍时从栏杆空隙里掉下去……熟悉的生活环境中的一切细节都会变做担忧，没完没了地随时从心头冒出。记得有一次从食堂打了饭来吃，因为天热就吃得慢吞吞地，随手打开一本郁达夫的散文边吃边看。正是作者写自己对亡儿怀念的一篇，我一下就泣不成声，看完了还吃不下饭。

杜甫的诗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非常熟悉，却也是这个时候才有了第一次的理解：诗人对远方小儿女的牵挂无休无止，思念中不由一次又一次地拟想，眼前女儿也在想我吗？理性告诉自己，女儿还太小，还不懂得思念父亲。当想到这一点时，为父的心中又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一切思念都是空！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连小女儿也不知道为父的这份思念哪！那么何必思念？但知道是空却还是要思念！文词平常的两句诗里其实隐藏着无限的血肉深情，而只有做过父母的人才能读出！我至今未变的一个观点就是那时产生的：生活是认识的铁门槛，要真正理解父母之爱，理解“孝”的天经地义，就须自己做过父母。

也是在那时，我写过一篇手记，题目叫《女儿教我的》。小小稚童，女儿教我什么了？教我礼敬童心，礼敬童心中那份博大的悲悯和极致的善良；教我反思人在所谓的“成长”中失去了什么？人该如何成长？教我懂得父母的爱有多重，长大的子女该怎样地报恩于父母。

“安父”，是有了“安安”才有的“父”，是这一个“安安”的这一个“父”。安父二字，饱含了我对小小女儿的深爱，寄托了我为人父、为人子的郑重的角色意识和责任感。

安父者，尚安之父也。“父”在古代可作一切成年男子的自称；安父就是崇尚随遇而安的男子。这是第二层意思，带有自勉自慰性质的名号。

我是“文革”动乱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最后一学期，学校把我列入留校毕业生对象名单。这对于很喜欢中文专业、极希望将来能做个学者的我是个大喜讯。学校让班主任老师来征求我的意见时，我高兴地满口答应。当时刚恢复招考研究生，我们都不大知道考研是怎么回事，见有些同学在学英语准备考研，我就想，反正能留校，待留校后有计划地补习好了英语再考研吧，不急急忙忙地去瞎撞。

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留校，可是越临近毕业消息越糟。一天，校党委宣传部的蔡部长告诉我，学校已向省教委两次上报留校方案，因为我老家是沿海山区又是落后地区，而分配原则是这些地方来的毕业生都得回原籍，所以省教委批不准我的留校，两次将我从留校名单中划掉。他说，现在是最后一次报方案了，学校很想留你，仍准备把你放上去，你自己有办法的话也想想办法看。

一个山区农村长大的青年，上大学之前连家乡城关的道路也不熟悉，上大学之初连城里的公交车也不会乘，电话机也不会用，我能有什么办法？毕业离校前夕，蔡部长找我语重心长地谈了一堆安慰加鼓励的话，美丽的留校梦最后破碎。我郁郁地回了家乡。

县教育局长就是我四年前做民办教师时的中学校长。他当年让高中毕业的我留校，还让我教学生难管理的班，后来还让我教高中，他显然是器重我这个后生的。但痴心专业、失落的我并不因此而有多少快乐。陈局长跟我说：“我们县缺大学生，回来了好！”我心想，命里做了这个落后地方的人，就挣脱不了落后的命！还有什么好不好！他列出人们概念里最好的三个教育单位：县教育局、县教师进修学校、县立中学，说愿到哪个单位工作任我自己心意挑。我的兴趣在业务，就去了进修学校。不久又知道，我分配回来时，建立不久的地区教师进修学院曾要我留学院做教师，是县里不同意才没成。我听到后，又一次慨叹自己的命运！

就这样，关系在县教师进修学校，工作主要在教育局人事秘书股，跟局长下乡检查学校工作，为局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写会议报告，为局里写写工作计划总结。心里对中文专业的感情还是放不下。但在地方工作了，不要说时间、导师等等条件，25年前的家乡县城，连一本想看的专业书都借不到。搞专业研究显然不行了，我就重新捡起读大学时一度兴趣的文学写作，空闲一些的时候写写短篇小说或散文。

其间，地区教育局又数次联系调我去学院。当时各地方都正在大抓人才外流问题，家乡的土政策是大专以上的调出都要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我知道自己调出是困难的了，但听到学院想调我的消息仍是心动。却也就是心动而已。那个时候本没有现在这种万事找关系的世风，农村长大的我更无找找什么关系的想法。心动之外，有的只是对自己机遇的暗自叹息。

直到过了三年半之后，地区教委主任升任地区行署副专员，他大力支持地区教师进修学院建设，亲自出面做我家乡县委工作，许诺帮助落实20万资金的一笔教育资助款，要求他们放我。感谢他！也感谢家乡当时的县委书记，亲自找我谈话挽留我，当我坦言相告我的志趣不在做领导而在专业之后，他同意了放我去地区学院。

这下该高兴了！学院尽管规模小，与省级高校没法比，但毕竟是按大学建的，我总算是终于到了自己企求的可做专业的高校！我认真地做起专业，一恢复评职称就破格评上了讲师。可是没料到，离我调入不到两年，省里就对各地市教师进修学院进行了全面整顿，符合有关条件的批转为正式、独立的教育学院，不符合的就不再审批。我所在的学院没批准。学校虽然正常运转着，其实已很少有继续建设发展的可能了，能否长期独立存在下去其实也成了潜在的问题。

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机遇，又随着得到而不成其为机遇。

是多么地没运气呀！留校、留地区、调到地区，毕业后三四年里接连降临的三种机遇，最后竟一次也不属于我！我一度非常地颓丧，接着颓丧的是因为心不甘的不安。与留在大学母校工作的同学通信，他们让我调回母校去，说学校那边的领导、老师们都还记得我，接我没问题。我又心动了起来。

这次是我自己犹豫了。刚调入学院两年又要调出，不要说地区里不会放，我自己也没脸提出呀？学院领导教师对我业务上的器重和生活上的关爱也在感情上阻滞着我，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把学院当跳板”的指责，觉得这是有关人品的问题。再说，四年过去了，在母校留校的同学都已在读研甚至研究生已毕业，我却不但英语没学，还将专业荒废了四年，我感觉到掉趟的压力。此外，妻子因为随我四年里已经历了两次跨县调动，又调的话，她在新学校认真工作打下的良好工作基础又得泡汤，小女儿又要和我们一起经历日常生活不安定的许多辛苦。

一段时间的犹豫之后，我终于在寝室墙壁上贴起了一条横幅：“随遇而安”。

算了吧，别对自己太多期待，用娘的话说，别太多“野心”，安定就好！我以求安定“自勉”。做个平庸的人不也挺好吗？我以此自慰。“安父”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成了我的别名。

安父者，愿安我父也。这是第三层意思。

在《解读父亲》中我已集中地说过我的父亲。说过他穷苦的出身、“十年动乱”遭受的冤屈、动乱结束却发现了心脏病等种种命运的坎坷。我对父亲的了解，上大学前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读大学获得的专业知识使我认识了父亲传统文化修养的惊人，而毕业后方渐深入的社会认识，也使我更深入地认识了父亲堪伤的政治命运。可以说，我真正了解父亲和出自一种理性的对父亲的尊敬和爱，都是从大学毕业之后才开始的。加上也是在这个时候，上文说了，女儿使我懂得了父母之爱，从而也使我迅速地重视起应该怎样为人子的问题。大学毕业那三四年，是我生命中孝心意识快速生长和茂盛的第一个春天。

或许正因为这样，我特别地觉得这三四年里非常地对不起父亲：工作，尽管父亲没表达过任何不满，我却因为自己心里的不得志而觉得毫无成绩可言；婚事呢？严重不符父母意愿，最后却还是父母迁就了我；我父亲是独子，他尽管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话说出，我却也认定他一定十分希望我能生儿子，可我生下的却偏是女儿。虽然一切都过去了，父母对我们和孩子都充满亲情和关爱，但我心里的歉疚却久久不能消失。我有什么可报答父母呵？什么也没有！父亲的心脏病常出现阶段性的心脏不适症状，我唯有深深祈愿父亲平安！父亲曾说过一句古话叫“秀才人情一张纸”，那么，让儿子也取个别号为父亲讨个“口谶”吧：安父！

——这就是“安父”的全部含义和来由。

“安父”已有20年的“名龄”。20年里，安父之父虽然早早辞世，却不是因为心脏病；尚安的我虽又不安原单位前后调动了两次，但对于世俗名利一直保持了平和宁静的心态；安安之父，则更是名实相符且永远不会改变的。

于是，仍想继续安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