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乡音 2｜尖 底

“尖底”是简称，全称是“尖底红毛瓶”。

红毛瓶大小、模样接近于现在常见的啤酒瓶。红毛瓶既不毛（是玻璃的）也不红（有暗红、暗绿两色），为何叫红毛瓶？原因是它最早是红毛——外国人制造、使用的。小时山村很少有玻璃器皿，红毛瓶却不少，乡亲们都用它装油装酒。

红毛瓶没有尖底的，底部和啤酒瓶一样，“尖底”纯粹出于想象。这种想象为什么要粘附到红毛瓶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上？这就要先说明“尖底红毛瓶”真正的词义了。

它是指那种绝对滑头、绝对靠不住的人。

想象总从熟悉的生活中生发。玻璃器皿表面之光滑无物可此，而在父老的生活中对玻璃之“滑”最有感觉的就是红毛瓶。于是滑头与红毛瓶就被联系到了一起。但是，乡亲们觉得以瓶喻人还不足以显示这种人的“性格”，于是，想象就在红毛瓶上展开：红毛瓶本是玻璃的、长柱状的，如果再是尖底的话，想让它站立住甚至倚壁靠住都将困难到极点。

故乡有一些“尖底“做出的尖底事口口相传：

山弯里的乡亲们下市赶集的路很远，单程就二十几里。新路村处在路中途，且又正在路边。村里有某人，见到山弯里下来的乡亲们极是热情，开口闭口“娘舅”、“表嫂”地叫。见一乡亲担柴下市去卖，说：“娘舅啊，回家时一定肚饿扁了，进我家来吃点接力（点心）再走，记住噢！”遇一妇女从市上归家，说是因为钱不够，想买的布料无法买下，他直顿足，“啊呀表嫂呀，你该说一声哦！本来从我这里插（借）几元去，也省得跑空脚头！以后下市去要是手头紧，一定说一声噢！”

没有白要的人情，娘舅、表嫂们一般也不会真地顺路进去吃饭或向他借钱下市，但还是很为他这份亲情感动。可是后来，不得已的情况发生了，娘舅卖柴的钱被小偷摸个精光，无法在市上买吃充饥了，空着肚回家。经过新路村又正碰到某人，背着锄头下地去。这回娘舅真想到他家吃点什么了，因为实在太饿，就把吃饭钱也遭了偷等等情形与他说了。某人听着，突然“呀”地一声：“娘舅你一说我想起了，上个集日我向镇上老王借了钱，答应今天去还的，差点忘了！再不动身时间来不及了，娘舅，我只好不陪你了。”说着，转身匆匆去也。

表婶碰上的是一个更冤的版本：表嫂下市卖兔毛去，想用卖来的钱买只新镬回家。上路了才想起，收购兔毛的收购站是很迟才开门的，而卖镬的老头常常没到中午就收摊回家。为了避免跑空脚头，表婶顺路走进新路村某人的家，想让他暂借5元钱，到回家经过时就还他。表婶怕他不放心，特意张开那一大袋兔毛让他看，足足可以卖十几元。某人听罢，一摸两衣袋，“啊呀表嫂，真不凑巧，屋里的（指妻）说要下市砟肉去，正把我袋里的钱都并走了。”说着，跑到家门口张望了一下，回头说：“表嫂你等着，我去看看屋里的走远了没有，向她拿5元回来！”

表嫂想阻止，但某人一边说一边就向村外跑去了。表嫂只好坐到门口等着。好几分钟过去了，仍不见某人人影。表嫂急了，想走，又觉得万一他就来了，对不住人家；等，又怕耽误时间，更赶不上买镬了。她在门口急如热锅上蚂蚁，足足过了一刻钟，某人仍不见回。表嫂起身走，在村道上却碰见了某人的老婆，刚从地里剥菜回来。

这个某人，就是“尖底”。

山民尚质朴、坦诚，恶虚伪、滑头。山里人说话说了算，是山民的行为写照，也是他们的行为标准。“尖底”说话很好听，做起事来却完全另一套，所谓“嘴上花一样，行事却比泥鳅滑”。更根本重要的一点是：山民讲情义，遇上大事难事，很讲究四亲六眷、乡邻友朋互相都要帮一帮。某人却自私到视一切乡亲如盗贼，你再难也不愿帮你做一点轻而易举的事，甚至为自我摆脱不惜给你雪上加霜。

因此，我的乡亲们十分鄙视和嫌恶“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