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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贾宝玉

2018-02-22 名著经典赏析


我眼中的贾宝玉一直是一个孤单的独行者。


无论是从前世的神瑛侍者的角度,还是从与宝玉一而二、二而一关系的青埂峰顽石(也就是通灵宝玉)的角度,以及镜面对象甄宝玉的角度来说,他都显示出一种孤独的性情。


无论成为哪个化身,承担何种角色,身处什么世界,他都有一种孤寂。这种孤寂,是因了一种渐离感。这种渐离感可以从个体生命与群体、与环境的角度出发去理解,它是一种精神体验。


这种精神体验是从哲学角度出发的,它不仅仅是因为个人性格孤僻或者性情叛逆而不能融入群体、融入生存环境,这只是表层含义。实质上,它是以一种超越姿态去反思和旁观自己与周遭,反观自己与他人,去思索生命的意义的过程。


这个过程想是多数人都有的,不过是一个程度的差别。而在贾宝玉身上,这个渐离就表现得十分明显。


从三个方面我们可以了解贾宝玉的渐离,以及因渐离而表现的孤独。一个是贾宝玉化身的方面,一个是男性与女性群体的方面,还有一个是神性与人性两个世界的方面。



01

贾宝玉的化身


我们都知道,贾宝玉不仅仅是“贾宝玉”这么一个肉身凡胎,他是一个五位一体的多层次多面向的一个人物形象,这五位是神瑛侍者、青埂峰顽石、通灵宝玉、甄宝玉还有贾宝玉。


  • 神瑛侍者


神瑛侍者笔墨不多,只是借甄士隐的梦读者看到了神瑛侍者与绛珠草的神话。我们可以先看看他的居住地——赤瑕宫,在甲戌本眉批中有一条说:瑕乃玉有病也。又说:以此命名恰极。


这是说“赤瑕宫”的名字由来十分恰当。这里暗含一种意思,即宝玉有病,此病当然不是指代具体的病痛,而是突出贾宝玉的性情所在,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


并且,这不一样可能是不好的一件事,是指贾宝玉不符合群体、不适应环境的一面,所以是有“瑕”。这就带出了宝玉将进入一种与周遭不能完全融入却又不能完全脱离的状态。


同时,神瑛侍者在灌溉完绛珠草之后,无所寄托,凡心偶炽,便想要下凡去。联系其他神话和民间传说来看,什么神仙是想要下凡的呢,无非是因为上天的生活太过孤独无所依了。


我们仰望天空都不禁会产生一种漆黑而幽寂的感受来,神仙亦觉得不如下去凡间可能会热闹一些,因而想要离去飘渺的天空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其他神仙们。


即便这凡间可能是幻象,书中说“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甲戌本批注又提醒我们注意这“幻”字,点出了凡间热闹的“虚幻”来。但这虚幻处却也是能够稍稍缓解一下神仙的孤寂。



  • 青埂峰顽石


至于青埂峰顽石,则更不必说。在第一回里,曹雪芹写道: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蒋勋提醒我们注意里面两个词,“大荒”和“无稽”。就从语词的角度来看,这大荒和无稽便是一个多么寂寥无边际的景象——这大荒显出我们人类的渺小来。


这无稽又显出一个哲学含义上的终极问题: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剩下“我是谁”的问题隐含着尚未正式提出。这个问题接下来又从顽石的身上显现了出来。


书中写道: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


这一块未被用的,恐怕就要询问自己“我是谁”,“我的意义是什么”,“我存在和我不存在有什么差别?”这些问题来了。


这顽石本是和其他石头一块练的,它有三万六千五百个伙伴,它们一同锻炼,只为了那补天之用。可是每一粒石头都物尽其用,单单只有一块顽石剩了下来,被“弃”在了这青埂峰下。


这个顽石就这样孤孤单单地处于这么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无涯荒野里。这一种基于时空的荒漠的孤独,恐怕没有多少人有深刻体会。



  • 通灵宝玉


通灵宝玉又是其中特别的一个化身。通灵宝玉是孤独的顽石经过锻炼获得了灵性的化身,他经历过空旷冷清的时空荒野,不禁想要去历经一下人世繁华。这顽石只能托神瑛侍者下凡,并不能亲身幻化成人去经历一番。


但此种方式却也有着极大的好处,那就是它可以脱身于外,冷眼旁观,偶尔冒出来的石头视角也让我们可以一窥这一块宝玉是如何细细观察它所经历的种种人物。


以下是几例石头视角: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是疑案,不敢纂创。


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


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这通灵宝玉不同于人类,不能亲身经历;却也不同于普通的玉石,只有物的蠢性。它虽不能亲历,却又有着灵性;虽感受着身边女子男子的悲欢喜怒,却也不能参与一番。


正是这样一种进入又未进入的渐离,可以让它冷冷静静又热热切切地旁观。这一旁观视角也是孤孤单单的,又是十分有趣的。



  • 甄宝玉和贾宝玉


甄贾宝玉得一块来谈。宝玉梦见甄宝玉的时候,袭人指出了其中的虚幻: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


我们可以猜测,甄宝玉是贾宝玉的镜面形象,是他寻求自我审视时产生的对象或幻象,是宝玉的自我参照物。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只有在梦中相见(后面程高本所言的甄贾宝玉见面,在目前后四十回尚未确定是否曹雪芹所作时当然不能算进去)。


那么问题来了,人们什么时候会产生这样一种一分为二的异态的心理,并且显示出另一种人格来呢?我只能大概猜测,贾宝玉的这一解离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是解决孤寂的一种方式。


这可能还得从甄宝玉出现的情况来谈。第五十六回,宝玉梦见甄宝玉,并且询问甄宝玉的丫鬟,丫鬟竟然叫宝玉是臭小厮,又说“别把我们都给熏臭了”。宝玉就很纳闷,想着“从来没有人如此荼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


然而,甄宝玉却也做梦,却也被人骂作臭小厮,涂毒一番。这种互以为对方洁净,并且又被彼此涂毒的人格互换的方式,恐怕就是宝玉生存焦虑的表现。


可能宝玉深恐自己不够洁净,是一个浊物,没有资格和水做的姐姐妹妹相处相知,因而在这种渐离中幻想出了这样一个镜像,解决自己孤寂的焦虑和困扰。


神瑛侍者、青埂峰顽石、通灵宝玉、甄宝玉还有贾宝玉是五位一体的关系,这五个化身让我们理解宝玉在进入和不进入之间,徘徊、观望、思索,表现了一种生存的孤冷寂廖,显出了一种渐离的生命体验来。



02

男性群体与女性群体中的渐离


宝玉是一个特别的人,曹雪芹塑造了一个超脱于男性与女性之外的第三种角色。宝玉是个男性,可是却从来没有认同过男性角色世界,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正常的男性角色的成长轨道,无论是父亲还是其他长辈兄弟,可能都没有给宝玉的成长提供一个良好的范例。


贾政在红楼梦中不算是个不好的角色,可是对于宝玉他的态度却一直是疏离、打骂、呵斥的,从一开始抓周就不喜宝玉,让宝玉见了他便像“避猫鼠儿一般”。


其他长辈诸如贾赦贾敬以及平辈哥哥贾珍贾琏,更是有着糜烂腐臭之感,卑污不堪,各种乱伦不忠等事频出,这更让宝玉不得不想要逃离这一男性群体的角色设定。


如果说后天的家族环境还只是一个造成他渐离感的一个原因,那么更为主要的原因在于他珍视女儿,看重女儿,作为一个男人就发出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之语。


而且“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可是作为身处女儿世界里的唯一一个男性,他却从未被女儿们视为同类,也未曾作为女子被接纳,反而无时无刻不被要求回归到男性的世界中去,回到男性的传统价值评估体系中去。


这样对于男性角色的背离却又不得,对于女性角色的向往却又不被接纳的情况,就让宝玉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竟有一种无立足境的悲凉感,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的苦闷就让他重新处于一种顽石无涯的荒漠里,没有可归身之处。



03

神性与人性的渐离


  • 人性


而作为想要下凡亲历凡间热闹的人,就不能仅仅是一个自然人,而更多的是一个社会人,就要成为一个人群中的人,体现他社会的属性、群体的属性,而不能脱离这个社会这个群体存在,宝玉并不能认同那些混帐社会价值观,去做仕途经济一类的事,但他实在又没有办法逃离这一个强大的社会力量。


当这个强大的力量通过贾政、通过王夫人、通过身边的姐姐妹妹、通过宝钗湘云,来给他施加压力时,就吞噬了他个体主体性的生存空间。此时他必然是痛苦的,这力量给宝玉带来的渐离感,带来的沉重的凄凉和孤独感也是不言而喻的。


在姐姐妹妹等女儿中,他能够得到一丝自由的气息,所以他便将心思放在女儿身上,体贴照顾身边的女儿们。他用将心比心的同情,所感甚切,他哀叹的心怀颇为博大,看不得众多女儿的不幸,从平儿理妆、香菱换裙都可以看出他博大的同理心来。


可就是这样的有深切的同理心之人,却让他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先是秦可卿之死,继之是秦钟之死,后有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还有晴雯之死等等。


这对他而言是最痛苦的事了。所以他也真正“爱博而心劳”了,鲁迅在《洞花主小引》中所提: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所以宝玉对悲凉比其他人感受的更深,他的悲剧比别人更甚。


这样,作为社会群体的游离者,又在女儿情中遭受了种种悲剧,连女儿国也不能天真自由了,他的心不可谓不孤独。



  • 神性


神性的宝玉可能就是他一直以来对于灵性的向往,也就是刘再复所说的“赤子之心”。他说:贾宝玉是人界地释迦牟尼,而落入凡尘的释迦牟尼便是贾宝玉。


他的身上有一种神性的存在,他是宇宙天地生出的第一个孩子。


也许有人认为这是夸大了。但是我们只要去想象合理,想象一种合理的审美境界,那就是宝玉的确有着神性的诗人情怀。


这种博大的神性光芒体现出来就是他将他的血脉、心灵、思想以及整个生命和其他生命息息相通、紧紧相连,仿佛每一个死去的人、每一个不幸的人、每一种苦难都深深刺痛他。


他保持了一种疼痛感,这是一种契合于每一个人的疼痛感,就像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中所说的,“没有人是孤岛”,“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贾宝玉正是这样感受着每一个人的不幸,正是人性的渐离让他到达了一种诗性、神性的境界,能够感受每一丝他人的疼痛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孤独的,又是不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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