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邵敬敏先生在2019年9月9日整理,今年刊发于《语言学论丛》第六十一辑,作为朱德熙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章之一。朱先生在谈话中讲到了语言学理论、方法和汉语语法的具体问题,同时也对学风和治学态度的问题发表了见解,至今仍有启发意义。
我于1961—1966年就读于北京大学语言专业,有幸聆听过朱德熙先生开设的三门课程,前两门是《现代汉语二(语法部分)》和《语法分析》;第三门是1964 年秋,刚刚开了个头就去湖北江陵搞四清,叫什么记不清了,朱先生的课深深吸引了我,我暗暗下了决心打算一毕业就报考他的研究生,但因形势变化,未能如愿。1981年我在杭州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导师王维贤先生)分配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工作。1984年年初,朱德熙先生作为教育部中文自学考试委员会副主任,应徐中玉主任之邀亲临华东师范大学指导工作,住在师大一村的专家招待所。我单独或携好友陆丙甫两次专程去看望朱先生,他推心置腹的谈话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帮助启发极大。当时没有录音笔之类的机器,我是当场速记,回家后立即追记补充的。当时年轻记性比较好,应该说大体上是没有错的。但是全文毕竟未经朱先生审阅,如有不妥之处自然是我的责任。一晃30多年过去了,朱先生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他闪烁着智慧和灵气的讲话,依然在耳边回荡。谨以此纪念恩师朱德熙先生的百年诞辰(1920年出生)。
1984年1月10日中午
华东师范大学专家招待所203室
邵敬敏专程看望朱德熙先生
要扎扎实实搞一些课题,例如方言语法研究,从中可以发现不少现代汉语的语法问题。有人认为汉语方言语法没有什么搞头,这是很大的误解。讲普通话的有多少?大部分讲方言。方言语法中有许多有趣的东西要好好挖掘。要注意口语。“被”字句实际上是书面的,北京人口头上不大用“被”。到书面上去找材料,有许多话都可以说,像鲁迅著作中不少话可以说,而生活中并不说。(我说到宁波话“蜡蜡黄、蜡蜡蜡蜡黄”)重叠问题,是音位形态学问题,很有意思,方言中很多,要分清重叠与重复,重复,语言中很多,例如“好好好好。”这可以研究。马希文讲“V+在NP”,“在”在北京口语中有两个读音,一读“dou”,实际上是“到”,一表静态,一表动态。很有道理。吴方言中“阿去?阿好?”,其中“阿”即“可”,是表疑问的副词。《东方少年》等杂志拿了些小孩子写的东西让我看看,我很愿意,他们有的写得还真不错,朴素自然。现在的文风太坏,我最不愿意听中央电视台介绍风景时的解说词,让人听了肉麻。为什么不老老实实介绍呢?现在的中小学语文教学问题太大,没法子说。(我说:你应该大声疾呼。)疾呼有什么用?没人听,而且这是个社会问题。标点符号问题,要着重研究“逗号、顿号、句号”,我与吕先生在《语法修辞讲话》中说,“介词结构后面不能用‘,’”但现在逗号用得很普遍,主语后面也可以用。说明汉语中,主谓之间关系松散,英语中绝对不行。“把……”后面也可以用“,”,这要看句子长短而定,“把他打伤了”中间就不能用逗号。“××说:……”以及“××认为:……”,后面的东西,不能认为是宾语,否则一大段话,甚至于一本书都可以是一个宾语。那是两个平面的问题。我们与计算机系有些联系,上学期开了门计算语言学,请马希文同志讲课。我觉得我们的研究一定得跟数理语言学发生联系,人工智能对语法研究很有帮助。我们有很多框框,人工智能是个很新的东西,它没有顾虑,相比之下,我们的思路不够开拓。我每次都去听,觉得很有前途。不光汉语,对外语也很有刺激。中文系的学生要打出去,听听外系的课,不然就不行。科学的发展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边缘科学的发展对本学科研究有相当的刺激。从主体来讲,既要研究句法,也要研究语义。当然形式和意义必须结合。如果我专门研究形式,或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撇开意义,光研究形式,从某个角度讲,可以,这样做有没有意义?有的。例如“吗”是定位的,“人”是不定位的,这也十分重要。但你不能老研究形式而不研究意义。就是研究意义,也得形式化,如人工智能。怎么研究?意义像水中的鱼,你一抓就滑,就得讲形式。这不是我发明的。机器不懂语言,非得形式化。各人有各人的巧妙,把二者结合起来,二者不能分开来讲,好比一张纸,正反两个面,一是意义,一是形式,永远分不开。两头照顾得好,很难。方言语法非常值得研究,无论普通话多么重要,方言本身就值得研究。另一方面,研究方言对研究普通话有极大的帮助。例如三个“的”,在方言中就有反映。研究历史也要研究方言,如“何要走?”就是“可要走?”总之,方言语法研究十分要紧。多读点书,可以了解国外新动向,澳大利亚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法很有意思,美国根据这一理论搞人工智能,收获很大。现代汉语中可以研究的课题多极了,例如动词的“向”,不要以为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搞了,八大词类六大成分是个框框,害死人!要读点英文原版书,尽可能多读一点,细水长流,不读不行;读太多当然也不可能。不能因为英文基础不大好,就不读,要硬着头皮去读。目前语言学界的学风并不好,一是研究不扎实,出了那么多书,没有太多新见解;二是庸俗作风,相互吹捧,有了点地位就批评不得。梅祖麟说:你当了终身教授了,我就对你要求严格,有了问题就要给你不客气地指出来。你想搞方法论,写个把篇文章,当然可以,但不要去大搞,那样没必要;你光看国内,立足点就不会高。你的几篇文章我都看了,好的,那篇文章(指《关于“在黑板上写字”句式的分化和变换的若干问题》)指出的问题确实是那么回事儿,我那篇文章回避了一些问题,因为那里面比较复杂。他们(指《语言教学与研究》编辑部)拿来征求我的意见。何必呢,不同意见可以讨论么!我的那篇“自指与转指”,很有点意思,里面涉及到方法论问题,你可以找来看看。对“自指与转指”,最有意思的是两点:一是这两个概念本身;二是“提取”,解决了“所”“者”的分布问题。我给研究生讲“语法分析”,边讲边写,准备搞大一点,也可以说,做点理论探讨,但也是就具体问题来讲的。另外再写了本小册子《语法答问》,大约五万字,通俗性的,也有点儿意思,因为谈了点大家有争论的问题,大家关心的问题。还想搞个大东西,与陆俭明合作搞“现代汉语词类”,对全部实词,一个一个地归类,看看哪些不能解决,再想办法解决它。我决定把状态词分出来,区别词单列开来。检验一下我那个词类分法行不行。再另外,就是把《语法讲义》补充修改一下,语法方面的打算这也就差不多了。另外再搞点古文字的东西,再培养一些年轻人。我们现在也搞了个讨论会,陆俭明、马希文(和他的一个研究生)、叶蜚声等,几乎每周一次,最近三周开了三次(现在我来开会,加上寒假,就停了),每人谈谈,虚实结合。马希文搞人工智能的,对人工智能要充分重视,这个课题必将刺激语法研究,不仅汉语,还包括外语。对此,大家现在重视还不够。语言,无非是一理解,二生成。范继淹他们搞人机对话不过是种形式,实际上仍然涉及人工智能问题。杭大王维贤先生不错,他几次邀请我去杭州,我也很想去,1959年去过,热死了。以后有机会,先去苏州玩几天,再乘船去杭州。现在你生活安定了,要踏踏实实搞些课题。有些人忙着写文章发表,讲穿了,是为了捞稿费。总要写出的文章,自己比较满意,有一些新意,这才可以。我一直在思索,在考虑问题。现在年纪大了,脑子不像以前灵活好使了,但仍要考虑,这对身体也有好处。不动脑筋就要生锈了。要讨论问题,总要大家想到一起去,有共同语言才行。当然看问题不一定一样,一样也没办法讨论;但想得根本不同,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我告诉年轻人,要扎扎实实搞些具体问题。副词的问题很复杂,分了类还要找出里面共同的语法意义,否则分了类有什么用?副词的语义问题也可以研究。
1984年1月12日晚上
华东师范大学招待所203室
邵敬敏与陆丙甫专程拜访朱德熙先生
(我提出,希望朱先生能够给我的《汉语语法学史稿》写个序言)我一般不给别人写序,只给两种人写:一是外国人,例如桥本万太郎那本书(指《语言地理类型学》,余志鸿翻译);二是死人(指给《中国语法丛书》写过序)。你何必要名人写序呢?主要靠自己的书。我当然可以给你写,但生怕开了先例,以后麻烦的事太多。不过,你那本书的清样出来了,可以寄给我看看,如果有什么话要说,也可以写一些。你是我学生,或许可以破例。(按:我那本书的清样出来时,朱先生已经去了美国,所以没能够请他写,后来由胡裕树先生写的序。)关于语法分析,谈语言单位,有几条标准:1.自由与黏着;2.定位与不定位,赵元任称之为前粘、后粘,跟我的意思一样,说法不同。不过,我认为我的说法更清楚一些。3.活性与惰性,有的称为结合度大(赵元任),我称为活性与惰性,(后者)像惰性元素一样,很难与别的语素结合,有的甚至只能与一个结合,像菠菜的“菠”,称为“剩余语素”。“子、儿、头”与“了、着”等不同,一个是构词成分,一个是构形成分。我的三个“的”,“的3”是虚词,与之结合的都是词,而“的1、的2”则是词尾,我认为,结合以后才是词,与“的3”性质不同。在《说“的”》一文中没谈这个问题,《语法讲义》中谈了。你说的那个“头”就是这个问题。一个是词尾(指“木头”“浇头”的“头”),一个是虚词(指“看头”“玩头”“讲伊头”里的“头”)。至于“程度副词+形容词+的”为什么说是一个状态形容词,我是一个直感,认为它是一个词,即后面的“的”是个词尾。语法分析要讲语言单位、音位形态学、句法结构、深层与隐性语法关系等几个问题。这个课我只讲过一次,而且只讲了前一半。关于“深层”问题,我跟Chomsky不同。他是从深层直接到表层,我认为“深层”也是有层次的,即先切出语素,这是第一深层,语素到词是第二深层。对第二深层来讲,第一深层就是它的表层。隐性语法关系还不是最深层,最深层应该是人工智能的语义分析。例如“买”“卖”涉及到买方、卖方、货物、钱。否则与“借”“送”怎么区别呢?有许多内在的信息存在,机器要解释语言,不能只给它:动词带一个宾语,或一个什么样的宾语,那样, 机器仍然不能理解。我一周去听马希文讲计算语言学一次,一次讨论会,再一次听研究生报告,一周三个下午就完了。我每天两三点钟就醒了,躺在床上就想问题,一想好几个小时。这习惯不好,是失眠,但也改不了,多年来就是这样。中午稍微睡半个小时以后再活动活动。我的想法是“求真”。搞语法研究,无非是两条,当然我也是为人民服务,也有爱国心,但基本上是两条:一是习惯,好像一个木匠,天天做家具,看见木头,手就痒痒。二是求真,追求真理,不断探索。现在希望在青年人身上,看到青年人写了好文章,我心里感到高兴,相信他们可以超过现在的一批中年人。我有一条,即讲错了,我愿意改正。坚持真理么!有人批评我,那没有什么。你不是也写过一篇文章吗?(指跟朱先生《“在黑板上写字”及相关句式》讨论的文章)1977年北大没招汉语专业的学生是个失误。招博士生,没好的,怎么招?好的招来了,让他去读书就行了,他自己会搞。当然也要跟他谈谈,指方向,但不能把着手教,那样的话,肯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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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语言学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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