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篇 梦中犹看洛阳花
闲翻Q空间,无意发现好友母亲的照片。普通又平常的耄耋老人,因为身体状态不佳,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显老态,也更羸弱。可也就是端详的瞬间,脑中突然就浮现出那棵牡丹花。
好友母亲爱花。去年春天老人初见牡丹,喜欢的紧,好友便心心念念要为母亲买一棵,知我爱花,又有开花店的铁杆闺蜜,今年刚过完年便有求于我,于是那棵小费周折才远道而来的牡丹花便落户于好友母亲家。世人与牡丹一见钟情,想必是被它绚丽华贵的美所打动,本以为老人亦然,但这一瞬,我在老人家脸上读出的,却是她跟牡丹重合的那一部分。
是——雍容。即便是年轻时,老人也断断不会有牡丹的姿态万千、华美馥郁,但她却具足跟牡丹一样温婉大方,从容不迫的神态。
如此的一个人与一朵花相遇,应该是心息相通的久别重逢吧。
我与牡丹的初相识,缘于小时候家中的被面。时日家在农村,冬日清晨的阳光覆盖在北方将要过年的大炕上时,母亲便翻箱倒柜,找出印着牡丹图案的大红被面,置换过年时要盖的棉被。至今都记得小孩子看到被面打开时的惊喜,一大朵一大朵粉色的金黄色的重瓣牡丹,绽放在大红底色的细布上,生动馥郁,艳美喜庆,那种富足与欢喜,至今都觉得无可比拟。
后来的记忆,便是曾经反复描摹过的《富贵牡丹图》。彼时就职于工艺美术厂,一幅牡丹图,从初稿设计到试制成品,从一片花瓣到春色满园,一日又一日,极尽可能地使之繁复、华美又富丽。彼时的审美已经不同于孩童时,因了那牡丹的纹样自始至终都在渗透与重述国人“富贵平安”的意象,便诟病它的艳丽流俗,却也无法拒绝地与之共生,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情感。
再后来,见过各种风格的牡丹画作,有世俗娇艳,有落笔素雅,也不乏沉挚朴厚暗香浮动者,然而始终,都觉得牡丹花离我甚远,隔阂之感,无可逃避。
也是。那时候,我从未见过真实的牡丹花。
与牡丹相识,年岁并不久远。是女儿同学的妈妈,两个孩子幼儿园时便相识,却直到他们读到初中坐了同桌,我俩才终于聊至酣时。正是春天,她提议:海边有牡丹耶,开到正好,赏(偷)牡丹去?
好呀好呀,哪有不好之理。其实依我爱植物到极至的性子,哪里舍得对一朵花下手!可那一刻,就很轻浮地答应下来:想那牡丹长的俗气,摘它几朵,又有什么了不起。
怀着一份寻刺激的心去,却未成想,见了牡丹本尊,不自觉对它另眼相待:那么一整片的牡丹花啊,薄薄的花瓣儿层层相裹,半遮着丛丛密密的花蕊,或单瓣,或重瓣,其色或粉或白,或大红或玫红,甚至鹅黄色。艳丽的,风姿雍容;素雅的,疏淡明秀,真真至情至性,美的不管不顾,美的堂堂皇皇,美的不可方物。
我欣赏净色的素雅,也不讨厌艳丽的繁华,姹紫嫣红的牡丹恰如盛唐艳比贵妃,素雅的牡丹则似宋朝,如汝窑青瓷般高冷。
也是在那天领略了牡丹的落花。清风掠过,本还美艳盛放的花朵忽然间整朵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心动到惊叹,一朵艳至极至的花朵,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从盛放,直接迈过萎顿迈过衰落,由美丽至消遁。它像爱惜羽毛一样地爱惜美,谢幕都可以做到如此华丽。
周敦颐的《爱莲说》中,为了比衬荷花的美,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可实际上,牡丹哪里又只是富贵呢?它风华端庄,雍容典雅,以暗香渲染春意,带着特有的高贵与骄傲,那样卓尔不群的风姿,可不就应了“天香夜染衣犹湿,国色朝酣酒未苏”这花中至尊的名号么。
国色天香。
李时珍有言:“牡丹以色丹者为上,虽结子,而根上生苗,故谓之牡丹。唐人谓之木芍药,以其花似芍药而宿干似木也。群花品中,以牡丹第一,芍药第二,故世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这让人想起刘禹锡《思黯南墅赏牡丹》诗云:“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以及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中的“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牡丹于世,确不负百花之王,不枉历代诗人为其费尽笔墨。
金圣叹言:“人看花,人销陨到花里边去。花看人,花销陨到人里边来。”植物的有情,需有情之心去感受,牡丹其美,牡丹其情,牡丹其精气神,若不是人花相对,怎么可能窥得全貌。对于牡丹,人们宠它为花王,又贬之为艳俗,然而无论如何,它仍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那样骄傲的姿态,是气是魂是筋骨是神韵,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友发给我看老母亲欣赏牡丹盛放时的照片,是“相逢见喜两心倾”的模样儿;又向我展示母亲年轻时手绣的牡丹鞋垫,是缠枝的牡丹。吉祥的花朵在牵牵绕绕的枝干与藤蔓中往复,连绵又饱满,散发着内敛又丰厚的气息,让人瞬间读懂花开富贵的畅想与期待,也瞬间意会老人家那雍容笃定中的豁达心与归属感。
想起宋朝陆游《梦至洛中观牡丹繁丽溢目觉而有赋》中说:“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我在想,大抵在老人家心里,生命轨迹至此,与其细数一生风波,倒不如静对一朵与之惺惺相惜的牡丹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