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个头不大、牙也不尖的中国恐龙,却在英国火了 | 王琦
提到博物馆,大家想到的是否都是庄严的场馆、专业的知识?你能否想象在博物馆里睡觉、约会和购物?在英国诺丁汉大学助理教授王琦眼中,博物馆更像是一个高情商的故事大王,为我们揭开尘封已久的自然往事。在中科院SELF讲坛,王琦向我们讲述了各个特色博物馆与它们的神秘故事。
王琦
英国诺汉丁大学建筑系助理教授
以下内容为王琦演讲实录:
大家好,我叫王琦,我在英国诺丁汉大学的建筑系工作,我其实是一名建筑师。但在大学里,每一位教员都会有一个研究项目,我的研究集中在博物馆这个行业。
我想把博物馆的建筑设计和内部的展陈设计两方面牢牢地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充满魔力的职业,需要同时具备两个本事,第一个本事是要读懂博物馆是如何讲故事的,第二个是要用自己的创造力为博物馆创造出更加吸引人的故事。
我是如何一步步地进入这个领域的呢?一切都要始于2004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出国参观大英博物馆。
我小的时候不像现在的小朋友这么幸福,到了夏天有无数的夏令营,可以全世界到处玩。我第一次出国就是2004年,去英国读博士,我早就知道英国有一个大英博物馆,那简直是一个象牙塔、知识的圣殿,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入学两个月以后,2004年10月,在伦敦大学有一场关于建筑语言的研讨会,我早就知道这个学院隔壁就是大英博物馆,趁着研讨会中间的一个小时午餐时间,我赶紧跑到大英博物馆。
进大门之前,我整理整理自己的领带,抻抻自己的衣服,把自己装扮得庄庄正正的,非常严肃地走进大英博物馆。进入大厅之后,眼前的一切立刻震撼了我。
第一是因为我看到了英国最伟大的建筑师诺曼·福斯特爵士设计的如此宏大的中庭,把一个漂亮的博物馆衬托得非常精致。
第二是因为中庭里面有无数的人进行着各种各样超乎我想象的活动,一群群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席地而坐,铺着花花绿绿的毯子,拿出自己的便当盒,一边吃着奶油蛋糕,一边和老师探讨木乃伊和罗萨塔石碑哪个更古老一些。
中庭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卖场,人流熙熙攘攘,购物的情绪高涨。在中庭的四个角,博物馆布置了大量的座椅,给大家提供简餐,老年人想休息或者年轻人想谈一些事情,都可以坐在这里。
更为奇妙的是,我还看到很多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或者商务人士来博物馆进行约会和会谈,因为他们觉得伦敦这个城市像一个大家庭,而大英博物馆的中庭就像这个大家庭里一个非常漂亮的会客厅,家里来客人了,就来博物馆。
这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觉得进入博物馆之后看到的一定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场景,怎么会是这样呢?带着这个疑问,我慢慢地进入到博物馆应该做什么的研究。
在80、90年代,就有很多学者已经发表文章说博物馆有三大功能,第一个是储藏功能,因为博物馆里有很多藏品;第二是科研功能,科学家要在博物馆里进行研究;第三就是博物馆是一个展览空间。
最近又有学者提出,除了这三个功能以外,博物馆还有第四个功能——教育。听上去好像是天经地义,来到博物馆的每个人自然而然应该学到一些东西,可是随着我对于博物馆研究逐渐深入,我对“教育”这个词的理解也在变化。
我早期做老师的时候,建筑系有一项福利,我总能带着我的学生去外面参观很多有趣的建筑。有一年我带着我的学生去德国,德国有很漂亮的现代建筑,在参观了德国很多城市以后,我们来到了北边海岸的一个小城,它的名字叫Stralsund,我们想去看一个重要的现代建筑,图片上的Ozeaneum海洋博物馆,为什么要看它呢?
从建筑学角度来讲,因为它长得奇奇怪怪,属于一种解构主义的建筑,但是在欣赏了建筑之后,我和我的学生进入博物馆,我又被它内部的装饰和内容再一次震撼了。
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左下角的巨大圆形展厅。
展厅里面有很多大鲸鱼,整个大厅内部被建筑师渲染成深海的场景,同时通过声光电营造出参观者沉在海底的感觉。很多巨大的1:1的大鲸鱼在参观者的头上悬挂着,虽然它们不会动,但是它们惟妙惟肖。
令我震惊的是,在这个厅里我找不到一个名牌,这只鲸鱼属于什么属、什么种,它在哪里生活,所有关于鲸鱼的信息我都找不到。
相反的是,馆方在大厅地板上布置了很多舒服的躺椅,让人们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海床上面,仰望着这些大自然最美丽的精灵,它们仿佛在你的头顶上游动。
可能是这个博物馆的场景太过于安逸,很多人躺在那儿就睡着了。我的学生们经过一天的小城游览,也感觉有点累,来到这个厅之后,当我注意到他们的时候,好几个学生已经眼疾手快占到了躺椅,躺在上面睡着了。
我自己没落着躺椅,站在那儿我就想起一个问题,他们在博物馆里居然能睡觉?他们在这里会做什么样的梦?在这里会不会梦到自己也变成一条鲸鱼,或者自己变成了一名海洋生物学家?
当他们醒来的时候,这一次经历,在这个博物馆里做的梦会不会对他们未来产生积极的影响?他们会更加关心我们的海洋,更加关心我们海洋里面这些美妙的生物吗?
要在博物馆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应该是很难的,因为要做大量的问卷调查,每个人也不一定会给出诚实的答案。但是在我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前几天我去参观了中国一个非常著名的国家级博物馆,里面珍宝无数,可是博物馆太大了,我在里面走来走去,好累。找地方想坐一下找不着,我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想发挥一下“亚洲蹲”的优势,蹲在那儿歇一会儿。
结果我刚蹲了不到两秒钟,就有一位工作人员非常礼貌地跟我说:“先生,请您站起来,您现在的行为有碍观瞻”,我们的博物馆馆长什么时候可以允许观众在博物馆里睡觉呢?
我对自然博物馆的兴趣越来越深厚,决定在自然博物馆领域多做一些研究,我的第一个研究集中在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也为此出版了一本《从水晶宫到达尔文中心——伦敦自然博物馆建筑进化史》,通过这本书我又进一步跟中科院、中国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中国古动物馆建立了稳固的合作。
作为一个建筑师,光做一些纸面上的理论研究总是觉得不过瘾,我总想着能不能做一个实践项目,这个实践项目在2013年初步开始慢慢孕育了,就是把我们中国古动物馆发现的、中国古脊椎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的那些非常精美的带羽毛的恐龙搬到英国去,让英国人民也看到我们中国的这些恐龙。
在英国办事不像在中国这么快,这件事情从2013年开始策划,一直到2017年才得以实现。
而在这五年之间,我们的三位策展师力图把每一件来自中国的恐龙的故事都要讲得至精至彩。(注:图片中左起依次为汤姆·哈特曼,生物学家;王琦,诺丁汉大学助理教授;亚当·史密斯,古生物学家)很多故事是好讲的,比如说马门溪龙、小盗龙等等。
但其中有一条龙对我们中国人非常重要,却不好讲,就是许氏禄丰龙。它是一条早侏罗纪的恐龙,个子不算太大,牙不算太尖,还是植食性的,跟侏罗纪公园里面长张牙舞爪的大恐龙比起来,对小朋友的吸引力就比较低一点,但是为什么说它对我们中国人很重要呢?
因为它是由中国古脊椎动物奠基人杨钟健在1938到1941年亲自整理发掘和研究的,它发现于1938年,发掘于1939、1940年。杨钟健老先生在发掘它的时候,写下了一首非常漂亮的小诗赠给中国发现的第一只恐龙。
他在诗里写道:千万年前一世雄,赐名许氏禄丰龙。种繁宁限两洲地,运短竟与三叠终。再造犹见峥嵘态,像形应有浑古风。三百骨骼书卷记,付与知音究异同。
在杨忠建先生的书卷中也记载了,虽然禄丰龙并不是很大的恐龙,但是这条恐龙装架起来之后,不但对科学的发展有很大的贡献,对大众来讲也是一个提高自然科学知识极好的机会,人们会非常感兴趣。
在他的带领下,卞美年先生和王存义先生将其在重庆装架,成为中国人自主发现、自主研究、自主发表、自主装架展示的第一条恐龙,是名副其实的中华第一龙。
许氏禄丰龙对我们非常重要,在1958年的时候这条恐龙被印到邮票上,成为世界上第一枚以恐龙为主题的邮票。这么重要的东西运到英国去,这么多的故事还不愁讲吗?
确实愁,因为英国是现代古生物学的发源地,且不说这些璀璨如明星的名字,达尔文、赫胥黎、威廉巴克兰德,单说图上这位大神,在十九世纪早期创建了“恐龙”一词的著名的自然历史学家理查德·欧文爵士会告诉你:“Sorry 亲,我们研究恐龙轻轻松松比你们早一百年哟。”
那我们怎么在英国展示中华第一龙?我们只好从别的地方发掘历史,1938到1941年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中国正在抗战,1941年禄丰龙在北碚的自然地质学调查所里公开展出的时候,日寇对重庆进行了残酷的大轰炸,数万人死伤,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每天都有四五百人参观恐龙,就是有“我管你炸弹撂不撂,我就是要去看恐龙”的热情。
1941年的英国发生了什么呢?伦敦上空的战鹰正在拼命抵抗德国侵略者。德国空军对英国的大中型城市进行轰炸,伦敦也被炸得一塌糊涂。
右边这张照片展示的是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被一颗燃烧弹击中之后一片狼藉的场景,左边两张照片则体现出在大轰炸之下英国人民所展示出来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们称之为“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静,继续生活)。
左上图中的图书馆被炸了,但是英国绅士们依然衣冠楚楚,站在书架旁边查阅史籍。而下面这个图片展示的是一所房子的前院被一颗炸弹被炸了,但女主人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我们把这种精神嫁接到重庆的经历上,是不是能够看到一些共同点呢?恰恰在中国最困难的时刻,我们的那条许氏禄丰龙帮助中国老百姓“保持冷静,继续生活”。
于是我们就找到了这样一个契合点,把“Kepp Calm and Carry On”这一点以及禄丰龙在抗战时期进行公共展示的这一小段历史如实地表达出来,并浓墨重彩地做了强调。效果是非常好的。
虽然禄丰龙没有办法跟它旁边的马门溪龙抗衡,从数据上看,和马门溪龙合照的人还是最多的。但据我们调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们带着英国小孩子看恐龙的时候都会在禄丰龙旁边驻足,通过这段小历史,通过这条小的恐龙,英国人民和中国人民实现了心灵的交流。
通过这些小的例子我就在想,在一个博物馆里面,我们不但要让人们动眼看,还要让人们去动手触摸,更重要的是要让大家在展览中间能够动心。
这个动心是通过故事实现的,我们要把很多具体的知识点用一个故事线串在一起,用一个美妙的故事把它表达出来,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必须要在博物馆里面学习很多具体的知识。
这时候回想起博物馆的教育功能,我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这个地方的教育和学习是不等同的。这种教育是更深层次地触摸你心灵深处的,使你的心和展览的内容实现互动,在你参观展览的过程中实现灵魂的涤荡,是一种动心的过程。
最后我想再提一点我们中国博物馆下一步发展的愿景,介绍之前给大家展示一个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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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年之前迪斯尼的一个动画片,它的名字叫作《海洋奇缘》,影片中迪斯尼的新公主莫阿娜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劝说自己的族人冲破珊瑚礁的阻碍,勇敢地驶入大洋,摆脱自然资源即将耗尽的家乡,到新的岛屿上去。
迪斯尼公司把这段故事用非常唯美的动画串起来了,这也恰恰是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一个史诗般的人口迁徙的故事。他们是南岛人,从中国的福建出发,然后通过跳岛,一步步地到了台湾、菲律宾、巴布亚新几内亚,到了社会群岛、密克罗尼西亚、波里尼西亚、美拉尼西亚,最后到达新西兰、到达夏威夷,甚至还有更远的到达了复活节岛。
这一切发生在5000年的时光中间,他们驾驶着原始的双体独木舟,在大洋中间一步步前行,他们学会了通过海浪的形状、星星的位置来辨别方向,他们的淡水补给只能来自于天上的降雨,在靠近岛屿的时候,他们会根据鸟儿飞翔的轨迹找到海岛的位置。
这个美丽的动画片中虽然有很多神话、传奇,但它背后有着非常深厚、严肃的人文学研究背景。迪斯尼作为一家美国公司,用它自己的美国智慧把不同种族最伟大、最美妙的地方展示出来了,用一个故事展示出来了,看完这个动画片,我就想,这不是我们博物馆应该做的事情吗?而且是我们下一步中国的博物馆应该做的事情。
在中国的博物馆圈子里,很多人都会说我们要讲好中国故事,我们要走出去,要用外国人听得懂的方式来讲好中国故事,但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们还应该以中国的智慧去讲好世界的故事。
也许说到这儿的时候大家就会问了:“这件事情不是已经有人在做了吗?刚才第一张幻灯片说的大英博物馆就是这样做的,还有大都会博物馆、卢浮宫博物馆,里面有无数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文明,他们不是在那儿展示得挺好的吗?”
是的,他们是在做,但是由于他们的展品来历不是很正,他们有一点点黑历史,全世界的人跑去看他们的展览的时候,心里面总会有点嘀咕:“嗯,你们展得还行,现在赶紧帮我保管得好好的,早晚有一天我还会拿回去的。”
他们有这么一点点原罪在里面,可是我们中国不一样,我们现在要科技实力有科技实力,要技术支持有技术支持,要财力支持有财力支持,还有“一带一路”这么大一个盘子作为政策支持,因此我觉得在未来的几十年,中国博物馆最大的任务就是借用“一带一路”去讲好这么多国家、这么多璀璨的文明。
这件事情好不好做呢?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做,可能需要至少一代人去努力。我想我今天所做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帮大家搭好一个架子,希望今天在座的愿意当故事大王的小朋友们,将来在这方面进行努力,也许未来中国博物馆界的故事大王今天就坐在这个会场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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