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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嫌弃”的方洋洋一生



来源丨澎湃新闻、极昼工作室

导读

方洋洋死在22岁的冬天。医学上的鉴定是在营养不良的基础上,受到多次钝性外力作用,导致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死亡。婆家安给她的“罪名”是没能怀孕,没能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因此令她死前经历了殴打、饥饿和寒冷。从方家的女儿,变成张家的媳妇,再成为另一个素不相识人家的阴间“妻子”,她始终没能挣脱命运。


洋洋的照片。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翻拍

01


“叔叔,你把我也带出去吧。” 十五六岁的方洋洋,第一次想为自己主动争取些什么。父亲的弟弟方天豹经常到北京、青岛打工,每年春节回家,方洋洋都会缠着他讲外面的故事。过完年,叔叔收拾行李准备外出,方洋洋就吵着说,想跟他一起出去打工。

那时方洋洋已将近1米7,且强壮力大。家里收小麦,用四五十公斤的粮食袋装好麦粒,父亲抱不动,她却能一把扛上肩头运回家。她也学会了骑三轮车,又稳又快,村里人说,骑得比那些小伙子还好。

方庄村的人看着她一天天长大,都喊她“洋洋”,喊一声,她“哎”一声,甜甜地应下,这个是“李家伯伯”,那个是“大姑妈”,从来不会弄错长辈们的称呼排序。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很讨喜,爱笑,头发又黑又亮,结成辫子长长地垂在腰间。

鲁北平原冬季的村庄,如今麦种刚下,田间还是一幅萧索景象。方庄村位于山东德州平原县东南角,400多户居民,灰扑扑的平房挨挨挤挤,散落在村道四周。老人们没有别的消遣,终日坐在小卖部门前的木凳上唠家常。最近的话题就是她,方家的女儿。

少女时代的洋洋是个热情的孩子,谁家收玉米需要人手,她哧溜一声就跑过来,哪家要捎个口信,她哒哒地跑出去帮着找人。尘土弥漫的村道上,很多人都见过她开心地奔跑,有时跟着村里的大娘到村头的空地上跳广场舞,大娘走在前头,她主动提着沉甸甸的音箱跟在后头。而且长得又高又白,一米七多,一百六十多斤,“俊得很,在这一片都算俊的。”
 
只是村民都会替她惋惜,生在了“那样”一个家庭——父亲方天木是村里的老光棍,经济条件不好,45岁才讨上媳妇,这个媳妇还是弟弟方天豹年轻时外出打工,路过石家庄火车站捡回来的。

方天木家现在的房子空空荡荡,客厅随意垒着几袋粮食,一台冰箱和一架空调算得上最值钱的家具,房子是2016年靠政府补助盖起来的。家里只有几亩田地,初秋种小麦,来年夏天种玉米,方天木辛勤耕耘一年,只能赚上三四千块。现在剩下女主人杨兰,多数时候沉默如岩石,洋洋的几个表哥当面说她“迟钝”、“听不懂话”,她没有任何表情。

最近几天,家里的访客多了,一见生人,杨兰便主动把洋洋的照片递过来,“要看这个吗?” 她会问你饿不饿,冷不冷。拿同样的问题问她,她认真地摇头说不饿,不冷。再问更复杂一点的问题,脸上就是一副困惑的模样,又开始问客人,“你冷吗?”

方庄村的人更不曾费心去探究杨兰的沉默究竟是出于什么,她的身世村里没人说得清,也没人张罗寻亲。村里人说,“她看起来明显就是脑子有问题”,医学鉴定书给了她一个专有名词,“轻度精神发育迟滞”。方天豹领她回来目的很简单,为娶不上媳妇的哥哥找个老婆,为方家传宗接代。

一个女孩在杨兰到方家的第二年出生。那是1997年,比她年长二十来岁的表哥谢树山将她抱在怀里,取名“洋洋”,从母亲的姓氏而来,“叫杨不好听嘛,就用了海洋的洋。”

02


方洋洋有过一个相对快乐的童年。父亲稍微有点闲钱了,就给她买些瓜子、花生、苹果解馋。但或许因为没有女主人操持,洋洋一家在人印象中总穿得脏兮兮的,方天木很少给洋洋买新衣服,方天豹说“家里也不讲究这些”。没有多少同龄的孩子愿意跟她玩,她也不恼,就跟在伯伯、婶婶后面跑,或跟在别的更小的孩子后面玩。

她有一项技能,能记下五十多个电话号码,村里各户人家具体几口人,都能按辈分记得清清楚楚。邻居方婷知道她会用智能手机,偶尔在手机上玩贪吃蛇一类的小游戏,“不过还是能看出她跟正常人有区别,不太聪明,有些呆呆的。”

很少有人听洋洋主动争取过什么。上到小学三年级时,她就辍学了。村里没有学校,孩子们要到隔壁村上小学一二年级,读到三年级,要跑到更远的村庄,上初中、高中,那就得去镇上或县里。她智力偏低,读书确实费劲,考试总排倒数。方天豹知道大哥的想法,再读下去也是白耗钱,就让她退学回家了。

村里比她大上六七岁的90后女孩,大致分为两拨,有些人成绩好,一路读到了大专或本科,从此搬离了村庄,到德州或济南市里结婚安家。辍学的也大多跟着亲戚外出打工,然后嫁到县城里,或是在镇上,很少回到村庄。

邻居方婷在镇上读到初一就不读了,15岁去青岛打工,20岁被家里人喊回来相亲,就跟厂里辞职,在媒人介绍的几个对象里,相中了同村的一个小伙子,在方庄村安家。如今方婷30岁,和丈夫一起在镇上的化工厂工作,每天穿着整洁的制服上下班,在村里算得上生活水平良好。

三年级就退学的决定意味着什么?方天豹说,洋洋也没有能力思考,“只能接受。” 她依旧乐呵呵的,见人就叫伯伯、婶婶。只是一年又一年,每年方天豹离家时,洋洋就会求他,“也带我出去打工吧。”

但方天豹没答应,“她一个女孩,带出去出点事,我没法跟我哥交待”。如果家里是个男孩,不等自己提,方天豹会早早地带出去见世面,“就算他可能笨点,我也会好好教他,把一身本领都教给他。” 

村里同龄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离开村庄,有些到县里读高中了,有些跟着亲戚去青岛、济南,或是北京打工。村庄太小了,每个孩子都在寻找更好的出路。只有洋洋,一个人孤独地在村道上奔跑,钻进地里扒玉米,又跑到附近的小河边看人捕鱼。

每年春节她都会提外出打工的念头,但叔叔没有一次同意。到什么时候不再提了?方天豹说,大约是在2016年,洋洋19岁了,方天豹年纪大了,又生了病,回到方庄村养老,不再外出打工。67岁的方天豹至今未婚,住在大哥方天木的老屋,和杨兰分住两间。

方家一直想要个男孩。方洋洋出生后没多久,杨兰又怀孕了,但正值计划生育严控期,杨兰被拉去做了引产。当时已经能看出孩子成了型,方天豹听大哥说是个男孩。他至今懊恼,没保下方家的儿子,“要早知道是个小男孩,不管罚多少钱,我肯定凑齐了交上去的!”

对洋洋这个女儿,方家没有太高的期望,挣大钱、给家里争光,在他们的观念里本就不是一个女孩该做的事。“女孩肯定是要嫁人,生孩子的。” 方天豹说。他们只希望,洋洋到了结婚的年纪,安安稳稳地找一门亲事,成为别人的妻子,生两个孩子。或许像她的母亲杨兰一样,在另一个村庄静默地度过这一生。

方洋洋与爷爷、母亲的合影。图源自澎湃新闻,翻拍/沈文迪。


03


19岁那年,一个常来方庄村收粮食的人,给洋洋说了门亲事,对方是隔壁禹城市张庄村的人,两个村相隔只十几公里,男方比洋洋大七岁。


张庄村看上去比方庄村富裕,道路宽阔,不少村民临街开起店铺,卖童装、童鞋、杂货。张丙家也开过童装店,家里三间平房,一间做店铺,另两间是住所。但生意不行,邻居说,和洋洋谈婚论嫁时,店里已经在清库存。


二十六岁才结婚的张丙在村里属于大龄青年。在村里开了七年店铺的陈秋丽说,一般到22岁,够结婚条件的就结了。上了大学的二十五六岁结婚也正常,到二十七八就不好找对象了,如果又没上大学,就很难了。


在附近村庄,婚嫁考究的是男方的经济条件。做过媒人的方华强说,“要么是家里有能耐出得起彩礼,要么是自己有能耐,在外面认识个闺女,人家闺女就喜欢他,不要彩礼也愿意嫁。” 十几万彩礼算平均水平,高点的会出到二十几万。前段时间有户人家,为了给儿子挣足脸面,定亲时先给了6万彩礼,婚后又给了24万。如果加上买楼、买车,彩礼钱更高,“楼还不能是村里的,不值钱,得到镇上或者是县里买。” 还有户人家花了40多万娶媳妇,原因是女孩年轻,比男方小了十几岁。


而方洋洋的夫家,恰恰是村里经济条件最不好的那一类。张丙初中学历,以打工谋生。方家表哥谢树山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张丙的印象,“黑黑的,很瘦,1米7够呛,戴着眼镜,长得不是很好看。”


张丙的邻居记得媒人曾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对象,但女方都要求在禹城市里买房,还要有车。张家无力满足,直到2016年,方洋洋出现,他们才借遍亲戚熟人,凑了13万彩礼钱——这是张家在法庭上供述的钱数,但村民陈秋丽觉得没有给那么多,“刚结婚的时候,我们这街上的人都说对方只要了8万,什么时候给人13万了?”


张丙的父亲在街上口碑不佳,陈秋丽认为张家没钱主要是他太懒,“村里就算60多岁的人,只要干得动活,谁不是天天早起打个零工,或者到工地上搬砖,那老汉就是天天待在家,喝酒、抽烟。” 张老汉的姐姐更是亲口向她抱怨过,老汉脾气暴躁,对自家老人也时常打骂,不好好照顾。陈秋丽撇撇嘴,“那种人,谁跟他走动?”


然而张庄村里,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张丙家出钱娶媳妇,要求生孩子的逻辑毫无道理。有人能理解张家的怒气,只是把人打死太过分了,“你提离婚嘛,拿回彩礼,你再找一个。” 同在一条街上开店的张丙的叔叔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为侄子一家辩护,“我们花了那么多钱,结果媳妇不能生孩子,谁能不气?”


方家具体收了多少彩礼,洋洋的父亲已经去世,无人知晓。方天豹至今还在念叨,他特地花了七八千买了一辆四轮车和12床新被子,给洋洋当嫁妆,想着将来她回娘家,路上风大,有辆四轮车怎么也能暖和点。而如今这些物件,“全落在张家手里!”


洋洋喜不喜欢这个未来的丈夫?没人知道。如今方庄村民围着聊天,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评价着13万彩礼,“这个价格不高。” 至于女方家的经济条件,“谁看女方家呢?” 村民们笑了,一个男人吐出烟圈,沟壑纵横的脸掩在烟雾中,提高了声音补充,“男方出钱,要的就是这个人,女方出个人就行了。” 


在方庄村人眼里,张家虽然可恨可气,但他们要求方洋洋生孩子,并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哪家娶媳妇不生孩子的?” 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桩交易,但理解不了这一切的方洋洋却成为主角。


出嫁那天方庄村热闹极了,鞭炮响个不停,张丙家租了6、7辆宝马接亲,在村道上排成一列。为洋洋送亲的是她一个关系不太熟的堂哥,堂哥又喊了两个自己的同学充数,才凑够了送亲人手,将洋洋送到了张庄村。平日相对更熟络的表哥没有参加,谢树山说,只能“院中人”去,就是叔伯兄弟那一支才能参加,“我们属于外姓人。” 他的母亲是洋洋的姑姑,因此不能参加。


这个婚嫁习俗直到今天依旧存在,村里外出读书的孩子回来办婚礼,学校的同学都可以参加婚礼,但亲戚间,不是“院中人”就不能参加婚礼。谢树山比洋洋大了二十来岁,洋洋长大期间,他也在为攒娶媳妇的彩礼四处打工,和洋洋每年见面的机会,渐渐地只剩过年。串门那几天,大家围坐在烧热的炕上,擦亮餐桌,从午饭吃到晚饭,磕着瓜子花生打牌、打麻将,互送红包,再聚时就是第二年。


出嫁时是2016年11月,温度已经到了零下,洋洋穿着白色婚纱,外面又套了件红色羽绒服,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盘起,化着淡妆,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可漂亮了。”邻居说,“她平时就漂亮,哎呦那天打扮一下,更漂亮。”


方洋洋出嫁当天的视频。受访者供图。

04


此后,洋洋住到了张庄村,起初,经常有村民看到张丙的母亲或姐姐带着洋洋在街上遛弯。

张庄村的尹秀梅(化名)记得,洋洋结婚后一两个月,张丙的母亲刘兰英带着她来村里的操场跳过广场舞,大概有两三回。每次也就半小时,洋洋跳得不行,没人教,自己跟着扭,刘兰英也不会跳。


张天宝只见过一次洋洋。他刚进张吉林家门的时候碰上她,谁也不认识谁,张吉林让洋洋喊“叔”,洋洋笑着叫了一声,随后回屋去了。

当时,张天宝没觉出这个新媳妇有什么问题,“说话啊笑啊挺好的”。

倒是和洋洋打过几次交道的张天宝的妻子发现,“(洋洋)长得挺漂亮挺好,一米七的个儿,就是智商低一点。”

在张庄村,洋洋没有给村民们留下太多印象,她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不和人打交道。很多邻居都知道张吉林家来了个儿媳妇,却没见过长什么样。

偶尔遇上出门倒垃圾的洋洋,大家会窃窃私语,“你看,这就是张丙的媳妇”。
婚后第一年,张丙时常会带着洋洋回娘家。方天豹说,有时是张丙的姐夫开车送来的,有时是张丙开着陪嫁的四轮车来的。

前几次回门大家都相安无事,张丙来了就陪着方天木吃顿午饭,洋洋还是喜欢在街上转悠一会。刘富贵注意到,洋洋穿的都是新衣裳。

在判决书中,谢树雷作证称:2017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是洋洋最后一次和张丙回家。他听说,张丙因为方洋洋的智力问题,想离婚要回彩礼,方天木不同意,张丙喝醉后和方天木吵了一架。

如今谢树雷回忆起来,坚称自己从来没听到张丙提出过离婚、退彩礼等字眼。“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绝对没有”。

方耀尤那天在场,他和方天木、方天豹以及张丙一起吃了饭,喝了几瓶啤酒。他回忆,几个人吃饭的时候和和气气,谁也没提不能怀孕的事,也没提钱,“要是提了肯定就给他解决了。”

方耀尤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洋洋,此后洋洋就再也没回来过。

但在邻居刘富贵的印象里,洋洋最后一次回来应该是八天后,也就是2018年大年初四。

方天豹也强调了初四这个日子。那天张丙和方天木在正屋对面的屋子里喝酒,他没在跟前,只听到两人都耍飙了(意指发酒疯),他看到张丙领着洋洋出了院子,方天木则坐在了院门口。

过了没多久,他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出门一看,似乎是张丙动了手,他赶紧拉着张丙说,你快走吧,等我外甥回来了肯定要揍你。

方庄村人方志强(化名)目睹了张丙动手的过程。“拿脑袋咚咚撞呢,踢也踢了,拳头也打了,洋洋没哭,但看着就不想跟他回去。”

方志强说,自己在一旁看了很生气,想冲上去替洋洋还手,但又觉得不方便插手别的家务事,就没上前。

他也注意到,方天木就在门口看到了女婿动手的过程。随后方天豹出门说了张丙几句,撵他走了。

后来方志强找到方天木,劝他别让洋洋跟她对象回去了,方天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喝多了坐在那。

洋洋被打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谢树山的耳朵里,他立马赶了回来,发现张丙和洋洋已经走了。他想骑着电动车把洋洋接回来,但方天豹说算了吧,他寻思亲戚之间不要闹得太僵,谢树山便也没追出去。

等到当天傍晚,张丙的父母和二姐回到了张家,来给方天木道歉,但张丙没来。谢树山回忆,当时几个人说话还挺客气,说孩子不对,希望他们多担待点。

至此,方家人觉得小两口之间的风波应该已经过去了,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05


方家人始终强调,张家人没有向他们提过离婚的诉求,方天豹称,张家要是想离婚,他肯定让孩子离,不能让孩子受这个罪、受这个气。

可在张家人的供述中,张丙曾于2017年7月与母亲带着洋洋去医院检查,“从医生那里得知她流过产”。

等到年底回娘家时,“张丙提方洋洋不好怀孕一事,方家不承认,为此双方吵吵起来,张丙还被方家人揍了一顿。”张吉林称,“此后再也没让方洋洋回过娘家,并且看方洋洋越来越不顺眼”。

由于长时间见不到洋洋,方家人多次去到张庄村,想要见见洋洋。

方耀尤听说,第一次是方天木一个人去的,张家人说要钱给洋洋看病,因为洋洋不怀孕。

等到2018年7月,方耀尤开车带着张家人到张庄村,对方表示洋洋不在家。方天豹后来又去,他说只见到了张吉林夫妻,问起洋洋,两人说你来的不巧,洋洋跟着张丙打工去了。当天方天豹还在张家吃了顿饭。

等第二次方耀尤再去,见到了张丙的一个姐姐,但始终不见洋洋,方耀尤便报了警。他回忆,派出所对他表示,这是家务事,不便干涉。他们只能再一次失望而归。

张丙家屋里,还留着当年童装店用的柜子。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按方天豹的说法,张家曾开口要五万才能见人,不知道方天木拿了多少钱就去了,但不光没能见到孩子,连口饭都没吃上。

事后通过禹城市公安局电子数据勘查取证分析实验室勘验,张丙和母亲曾经在微信聊天中提到,“给方洋洋家人要钱,不给就以方洋洋在外打工为由不叫对方给方洋洋见面,也不叫方洋洋回娘家。”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方天木喝酒越来越频繁,身体每况愈下,到了2018年8月,他因器官衰竭住院,昏迷前留下一句“想要见洋洋”,20多天后回到家中,于9月5日去世。

那天晚上6点多,家人们都围在方天木身边,唯独缺少了独女洋洋。方家人为此找过村支书、报过警,但张家始终没有放人。

等到方天木去世后,按照习俗,需要外人去给洋洋送孝衣,刘富贵因为跟两家人没有瓜葛,也当过村干部,便答应了下来。

刘富贵记得,他开着车来到张家门前,看到张丙的母亲走出来,便递上了白色的孝衣,告知希望洋洋能回来送最后一程。刘兰英回道,商量商量再说吧。

可让刘富贵没想到的是,9月6日,刘兰英给张丙发去了微信,“方洋洋父亲死亡送信了,给对方说方洋洋不在家。”

就在方天木死后、方洋洋出事前,有外村人经过方庄村,听到村民在议论,张家不想要洋洋了,想退钱,但方家不同意,这才导致张家把洋洋藏了起来。

而无论是方天豹还是谢家表哥们,都一概表示没见过所谓的“彩礼钱”。他们称,只在方天木死后找到一张储蓄卡,上面有7万元,除此外没发现其他钱款。

06


2019年1月31日傍晚,刘明明正在村部旁上厕所。在昏暗中,他看到几个人匆忙地找到方庄村村委书记方新军,屋里亮起了灯。

从他们的对话中,刘明明听到,方洋洋死了。后来才知道,来人是张庄村的村委书记和张庄镇派出所的民警。

“肯定不是好死的(正常死亡)。”这是刘明明的第一反应。当晚,方家人和刘富贵、方耀尤等村民连夜奔赴张庄村,来到张丙家门前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他们被周围的人挡住去路,不允许进入到屋内,方天豹气得砸碎了张家的门玻璃。在被众人拉开后,他哭了起来。大约晚上十点,谢树山报了警,警方到达现场后,将洋洋的遗体抬了出来,身上盖着白布。

19天前,这个姑娘刚刚度过了她23岁的生日。

两三个月后,方家人在殡仪馆看到了洋洋的遗体。谢树山说,原本体重在160斤左右的洋洋看起来可能连80斤都没有,瘦得皮包骨,身上还有多处伤痕。

杜正义听说了这个噩耗后,猛然回想起在一个多月前,他曾经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对方声音稚嫩,杜正义辨别出这是方洋洋。她在电话里说,你让我伯伯买个手机给我送过来。

杜正义问道,你不是有手机吗?对方回复说,这个是她对象的。最后她在电话里说,“伯伯,我要挂了我对象来了。”

杜正义当时也没多想,就把这件事记住了,等他经过方庄村时,他给方天豹捎去了口信。等过了三四天,洋洋又打来电话,还是让给买手机,这次挂断之前同样说了“我对象要来了。”

等到第三次是在半夜,杜正义被铃声吵醒,他有些生气便没接,后来发现是洋洋。这通电话距离她最后去世仅半个月之隔。

杜正义说起这事有些懊悔内疚。因为工作需要,他在各村的墙上留下了自己电话,也许洋洋经常在外面转,无意中背下了他的号码,在最后关头给他打来电话。“会不会男方对她不好,人身受到限制了,万一是个求救电话呢……唉”。

除此以外,杜正义记得洋洋在电话里提到过医院,但他已经记不清是把手机送到医院还是人在医院。

事后经禹城市公安局鉴定,洋洋系营养不良基础上,受到多次钝性外力作用导致全身大面软组织挫伤死亡。

张丙、张吉林和刘兰英三人在洋洋死后第二天便被刑事拘留,并因涉嫌虐待罪于2019年3月8日被山东省禹城市人民检察院批捕。

2019年11月8日,是法院开庭的日子,方家人都来了。在进入法庭前,法律援助律师告诉他们,案件涉及隐私,不公开审理,家属不便进入旁听。

当时,待在一楼的方家人不知道,在二楼的庭审现场,三个被告人都说了些什么,洋洋到底是怎么死的,生前遭到了怎样的对待。

直到他们看到了那份判决书。

07


在判决书里,详细记录了张家三人的供述,说法并不一致。

比如张吉林供述称,没有见过张丙打方洋洋,但张丙承认了自己打人的事实;张家两个女儿称,不清楚、不知父母及弟弟是否打骂过方洋洋,但张吉林供述称,两个闺女知道三人打骂方洋洋的事。

三人对洋洋的打骂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手段逐渐从巴掌打肩膀、打耳光,变为用木棍抽打头部和躯干,用烧火棍捅脸,用手掐脸和腮帮,下手不知轻重。

除此以外,三人还让洋洋少吃饭,“多数时候一天就吃两顿饭,吃三顿饭的时候很少。”

等天气变冷,他们让洋洋在外面穿着单鞋罚站,隔三差五罚一次,一站半个小时,导致她脚上冻伤。

在三人各自供述中,张吉林称刘兰英打得最多,多到“次数记不清”;刘兰英称张吉林打得次数最多,喝完酒就发泄打洋洋。

张丙称,开始打洋洋时她会反抗,后来打骂习惯了,她也知道害怕,不敢再反抗,只是说“别打我了,我听话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方洋洋从来没有打人骂人、摔东西和自残,只是有时会自言自语。

而在2019年1月31日那天,上午刘兰英让方洋洋干活,遭到反对后张吉林开始用棍子抽打洋洋,还进行拖拽,洋洋倒地时能听到头和膝盖磕地的声音,随后张吉林用柴火棍击打洋洋腿部、臀部,接着让她罚站了半小时。

10点半左右张吉林又用木棍抽打洋洋,中午不让洋洋吃饭;下午3点用剪子把洋洋的头发随意剪了;4点半又用木棍抽打洋洋。

刘兰英说,那天张吉林喝了不少酒,等到了下午四五点,她发现洋洋说自己冷,就喂她喝了两碗祺子(一种面食),等6点多就发现方洋洋鼻子不透气,呼吸异常,便让张丙拨打“120”。40分钟后“120”到达,方洋洋已经死亡。

方洋洋去世后,禹城市检察院提起公诉,方洋洋家属也将张丙及其父母告上法庭。2020年1月22日,禹城市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张丙及其父母被以虐待罪判处二到三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张丙适用缓刑。

在判决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夫妻双方有互相爱护、照顾、协助及在一方患病、生活不能自理时不得遗弃之义务。张丙作为方洋洋最近的法律关系人,有义务照顾、保护智力稍低于常人的妻子。然而,张丙不仅没有履行丈夫应尽的法律义务,却为发泄心中不满,有时甚至因一些极其微小的事由,便多次殴打虐待方洋洋,其多次殴打虐待行为累加起来,足以对被害人身心健康造成严重损伤。

张丙于2020年1月22日被山东省禹城市人民法院取保候审,有人曾在街上看到过他,钻上了一辆面包车,但他最后没有回家。如今,他的家门紧锁,门口落叶满地。

而方家人认为判决结果过轻,更换了律师继续上诉。该案件目前被德州市中院撤销原判决,发回重审。

张丙家的门一直紧锁着。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08


“这个人是谁呀?”(指着洋洋的照片问杨兰)

“洋洋。”

“洋洋是谁?”

“俺的闺女。”

“洋洋在哪呢?”

“死了。”

“你想不想她?”

“不想。”

“你闺女你不想吗?”

(沉默)

方家人说,2019年3月31日,方洋洋遗体火化,杨兰有些木然,她到处走来走去,从兜里掏出水果瓜子吃,饿了就去蒸馒头。

方家正屋的炕,杨兰睡在这里。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看到家里来人了,杨兰会拿烟给人抽,问来人饿不饿,要不要吃包子。她话不多,怯生生的像个孩子。

眼前这间房子是2016年靠政府补助盖起来的,除了一台冰箱和一架空调,几乎没有值钱的家具。杨兰和方天豹分别住在南北两个屋里。那会洋洋还没出嫁,她就住在西边的一个小房间,除了一张床,都是凌乱摆放的杂物。

在洋洋死后,方天豹烧掉了她的一些遗物,然后锁上房门,不再轻易打开。家人们预备在春天来临之际为她下葬。

也许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欺负她了吧?

方天豹坐在洋洋曾经睡过的床上。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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