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男孩而设的公交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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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7岁男孩小千自幼缺失监护,由68岁的外婆抚养长大,每天要独自走上400米,穿过马路到最近的公交车站乘车上学。这段路程是与外婆相依为命的生活里诸多无可奈何的缩影,而人们的善意将它变成了另一个故事。
来源 | 极昼工作室(media-fox)
文丨李晓芳
编辑丨王一然 视频剪辑丨汤赛坤
7岁男孩小千自幼缺失监护,由68岁的外婆抚养长大,每天要独自走上400米,穿过马路到最近的公交车站乘车上学。这段路程是与外婆相依为命的生活里诸多无可奈何的缩影,而人们的善意将它变成了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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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李晓芳
400米的距离有多长?一艘400米长的轮船就能堵住整条苏伊士运河,它大约相当于一座上海东方明珠塔的高度;它也是一圈标准的操场跑道,一个成年人大约需要走上数百步,对7岁的男孩小千和外婆来说,400米是他上学放学的日常,也是他与外婆相依为命的生活里诸多无可奈何的缩影。
小千7岁,上小学二年级,生得比同龄人瘦小许多。蓝色奥特曼书包是爱心人士捐赠的,沉沉地坠在身后,能遮住他一半多的身体,远远看他的背影,只剩一颗黑色的脑袋和两条细瘦小腿。母亲在他3岁左右因胃癌去世,父亲则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和外婆王舒香一同生活。
湖南常德市武陵区一处城乡结合部,公交车开过市中心,宽阔的双向四车道马路变成拥挤的双向二车道,高楼换成平房和正在建设的安置房小区,砂砾和尘土弥漫的车道旁,一栋三层的灰色砖房分成八户人家,一楼车库一样的大房间就是小千的家。
小千就读的学校离家半小时车程,他每天要走400米到最近的车站搭乘18路公交。外婆起初会像其他孩子家长一样,每日将他护送到学校。但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坐车就犯晕,回到家至少得歇上一小时才能缓过来。后来,她只陪着小千走到公交车站。再后来,熟悉路程了,小千就一个人背着大书包,花大约8分钟慢慢走上400米。
这个家十分空旷,只零落地摆着两张长桌,一张吃饭,一张堆放电视和杂物,几把椅子和小板凳杂乱叠放。小千的外婆王舒香已经68岁,皱纹爬满她的眼角和额头,头发染过,耳旁仍有几缕银白发丝泄出,眉头紧缩,总是“担心养不好孩子”。南方正是恼人的阴雨天,王舒香不舍得开灯,屋子无法看清,她被吞没在半片黑暗中。
她成长于常德农村,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挑着两桶粪肥,走在田埂上还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但她没读过几年书,看不懂孩子的作业。四年前,女儿去世,把小千留给了她和老伴;没过两年,老伴同样因病去世。
她只能一人担负起照顾外孙小千的责任,难题像跳蚤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里扰人。生计总是头等大事,王舒香的退休金,再加上小千的低保,每月能有1800多元,这是祖孙俩的全部经济收入。
她每日弓着腰侍弄屋后的几分地,种上一片小青菜,搭个架子引丝瓜藤攀爬,就为了省下日常买菜钱。女儿去世以后,她再没去过超市,只在附近的小卖部购买各种盗版的,但更便宜的生活用品,仔细计算一毫一厘的支出。她记不清多久没给自己买新衣服了,身上那件粗呢花格外套磨破了一整片袖口,补不了了,只能让丝线荡在手腕上。
但养孩子“不是让他吃饱穿暖就够了”。小千的同学都在上各种各样的课外兴趣班,小千也多次央求王舒香,他也想去那些新奇的吉他班、绘画课,可王舒香付不起费用。考察许久,她终于在上个学期给小千报了个篮球班——那是所有兴趣班里费用最便宜的,一学期990元,而且不用再额外支出购买乐器或绘画器材等费用。但接下来的暑假就不能继续上了,兴趣班在假期的排课更多,费用也顺势翻了三倍,一个暑假的篮球班就得三四千,上不起了。
班上的孩子大多都有电话手表,小千看了眼馋,提过好几次。几百块钱,对祖孙俩而言,意味着大半个月的伙食费,王舒香迟迟没有答应。
去年冬季12月,下午六点多,天早早黑了,小千还没到家。学校4点半放学,即使平时遇上老师留堂,或是小千在路上贪玩了一会,通常六点左右也该看到他的身影。
王舒香跑到离家三站地的公交终点站,18路公交车停在那儿,她问司机:“有没有看到一个小个子的男孩上车?”18路公交车共有10位司机,基本都对小千面熟。他们中有一位司机知道小千的家庭情况,不仅帮王舒香在微信群里询问当天值班的司机们,还帮着在附近的几个站点找了一遍。
王舒香急哭了,联系不上小千,也不知道该去哪些地方找人。“我不吃饭,我这次都给他省点钱买个手表。”王舒香回忆时说,“好歹能打个电话,问一问该去哪里接人。”
小千到家时,已经接近晚上7点:他因贪玩中途下了车,结果走得太远,找不着18路公交车站,迷失了一会,他伸手叫了辆出租车,最终被顺利送回家。王舒香还记得那天的打车钱,21元。
孩子顺利回家后,王舒香却没再提起买手表的念头。这个家庭没有随意消费的权利。
但贫穷已经是王舒香最容易解决的问题,多种些菜,再省两口,总有办法。更多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无能为力:小千要上小学时,王舒香不知道怎么给他找学校,不懂怎么报名,还是去求了侄女帮忙,才顺利报上名;她也没办法辅导小千的学习,“其他孩子都有爸爸妈妈的,都年轻些,什么都跟得上。我老外婆,我担不担心?”王舒香说,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三年级的孩子要开始学英语了,那是她更不了解的领域,“我就怕这孩子本来聪明,被我耽误了。”她深深皱起了眉。
有时小千不做作业,跑到对面邻居家玩耍,她总会跟小千说,别人能出来玩,是因为“他家里有爸爸妈妈教育,你又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没有爷爷奶奶,只有外婆一个人。”王舒香说,“你外婆能力又有限,你怎么能够和他们比呢?”
她的衰老远超过小千成长的速度,身体的各个零件都在陆续出现问题:高血压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她还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弯腰时间稍长,就成了折磨她的酷刑。几年前女儿过世,她总是哭,现在眼前经常一片朦胧。脑袋有时突突地疼,她从没去医院检查过——怕花钱,也怕检查出大病——花了钱也治不好。
她最近常对社会救助事务中心的工作人员说“孩子以后靠你们了”。“我就是在交待后事。”她抱着肩,望着屋外久久不散的雨雾,叹了口气。
对门邻居赵奶奶对王舒香的忧虑后知后觉。她记得有天晚上,一个醉汉在街上游荡,就在两家门口徘徊,王舒香很紧张,一直在微信上找她聊天,赵奶奶上了自家二楼,从二楼窗户盯着醉汉的行动,一一在手机上报告给王舒香,安慰她“那个人只是在耍酒疯,没有闯进你家”。直到醉汉离开,一刻不停的微信“嘀、嘀”声才平静下来。赵奶奶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这位老朋友好像太胆小了,事后回忆时,赵奶奶才有了疑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
周围的邻居提到小千,也大多会感叹一句,“挺可怜的孩子,家里只有一个外婆管他。”小千和赵奶奶家的孙子是好朋友,赵奶奶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这片都是穷人,经济上也帮不了太多。”但碰上小千外婆出门办事,见他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家里,她总会招呼小千到家里和孙子一块学习玩耍。
一年多的时间里,小千独自来回走了无数个400米。路上没有什么风景可言,两旁是相似的,沉默矗立的低矮民居。有处小楼刚被拆除,残砖碎瓦散落一地,毛色杂乱的野狗在荒地里嗅闻觅食。小千早已习惯这路上嘈杂刺耳的鸣笛声,知晓大卡车开过时,及时闪躲到旁边的石子地上。雨天偶尔让人心烦,因为踢踏溅起的水渍会弄脏运动鞋,但也会有邻居骑着电动摩托车路过,见他一人,好心捎他一程,在公交车站叮嘱一句“好好学习”。
18路公交车司机刘新华熟悉这个瘦弱的身影。每个上学的日子,沿路几个固定站点都会聚集一批像小千一样,背着大书包,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稍有不同的是,“其他娃都有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陪着嘛,就他一直是自己一个。”
王茜文第一次看到小千就是在公交车站。她是常德市社会救助事务中心的工作人员,2021年初,事务中心在全市开展困境儿童筛查工作。王茜文记得,上门家访那天,常德下大雨,从外婆口中得知小千上学时没带伞,她和另外一位工作人员决定到公交站接他。“看到他一个小小的个子,从车上下来后顶着个书包,当时那个情形我很难忘。”
做完家访,王茜文始终放不下那个独自走在路上的瘦小身影,“那段四五百米的路,可能大人就还好,走起来没什么,但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每天一个人走回去,上学下学天天都这样,风吹日晒,还是有很大的安全隐患。”
她针对这事专门做了一个报告,社会救助事务中心经过研究后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能否向公交公司申请,为小千增设一个临时的停靠点?
18路是常德市最重要的公交线路之一,它每天清晨6点20分准时发车,路线呈“L”形,驶过人流量最密集的万达广场,途经各个政府机构,包括市政府、信访局、住建局、武警支队等,跨过一道姻缘桥河,再往更远的村落开下去,一共26站,不堵车的话,45分钟能跑完一趟。
因为一个7岁的男孩,今年3月,这趟公交线路打算再建一个临时站点。
整个过程称得上顺利。社会救助事务中心在3月中旬联系上常德市公共交通有限责任公司,提出了“为小千增设临时站点”的想法。常德市公交公司成立了53年,此前从来没有为个人增设临时停靠点的先例,但他们愿意为孩子贡献一点善意。
公交站点的设立得有据可依,其中一条原则是要选在人口相对集中、客流量较大的区域。公交公司运营部负责人娄家驹接到任务后,先带人到小千家附近进行实地勘查,“我们发现小男孩居住地附近的乘客还是比较多的,符合设立临时停靠点的条件。这样既充分考虑了小男孩本身的特殊情况,也方便了周边群众的出行。”娄家驹说。
3月24日,他带着工人,那块打印着“18路公交车临时停靠点”的站牌刷着崭新的白漆,被稳稳立在小千家门口。
司机刘新华有点记不清临时站点设立的具体日子,但他非常清楚地记得,连日阴雨的常德迎来了个大晴天。立好站牌后,18路公交车司机的微信群里传来一个新通知,公交公司希望10位司机每次抵达临时停靠点,能留心一下那位特殊小乘客的乘车安全。群里是一句接一句弹出的10个“好的”。
但后续发展超出所有人预料。“公交公司为小千设立临时停靠点”的故事被当地媒体报道后,各地媒体、视频博主蜂拥而至。王舒香说,那几天天没亮,家门口就架上了一堆摄像机。镜头贪婪地捕捉小千上车下车的画面,人声嗡嗡的,她几天睡不着觉,脑袋疼得厉害。
3月末,有人在小千放学时拦着公交车拍照,老师特地给王舒香打电话,让她赶去学校接孩子。还有人扛着摄像机去了小千的学校,同学们都在议论,这让他感到害怕,他甚至不想上学,偷偷请求:“婆婆,能不能让他们不要拍了?”
临时停靠点设立的前两周,小千根本没用上。王舒香同样害怕起来,她看到一些视频里,小千的真实姓名、住址、就读学校被一一暴露,“就怕有人知道了家里情况,知道家里只有一个老外婆,跑过来把他拐走了。”她不让小千再坐公交车,请邻居们帮忙,每天带着小千走另外一条路到学校。
但王舒香记着人们给予的每丝善意,小千身上的新衣服、新书包都是社区或爱心人士捐赠的,每逢周末,当地某公益组织也会带着小千参加集体活动,带他到商场里看新上映的电影;女儿的前同事们到现在还记挂着这个孩子,春节时刚送来几套新衣服和红包,带小千去游乐场。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安慰她,等小千上了三年级,他们可以帮小千补习英语。
王舒香总担心自己耽误了小千,不止一次动过让人领养小千的念头。小千学习好,语文和数学成绩一直在班上前几名。同龄的一些孩子喜欢手机游戏,小千也玩,但一到规定时间,他能自觉地放下王舒香的手机,开始练字或者做数学题。如果生活在别的家庭,“小千或许就能上各种兴趣辅导班,读更好的私立学校。”王舒香说。
这个7岁的男孩早早就懂了大人的心思,每次听到王舒香说类似的话,小千就会抱着她使劲哭,嘴里喊着:“婆婆,你别给我抱(送)出去。”他也会抱着王舒香一脸认真地说“婆婆,我长大了一定要当科学家,我研制出长生不老的药,我给你永远都不老”。这些话,小千在前几年就说过。那时,小千妈妈在长沙的医院治疗,王舒香抱着他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3岁的小千含含糊糊地说,要研究治妈妈的药。他在那时就总安慰大人们:“你天天往开心的地方想。”每次听这话,王舒香感动,但更多的还是心酸。
临时站点设立的第三周,媒体和视频博主们终于散去。小千重新坐上了18路公交。下午5点,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们涌上公交,像一群终于得到放风机会的小鸭子:孩子们在车上分食干脆面、手指饼,烤玉米肠,食物混合的香气弥漫整个车厢——女孩们开着窗吹风,赞美一个马尾女孩的发圈,约定明天放学后一起买同款;男孩们在讨论王者荣耀,“你有没有上过最强王者?”“我没上过,所以我不说。”——小千凑在男孩堆里,插不上话,站在稍远的座位旁安静地笑。
大多数孩子在过姻缘桥河前就下了车,父母在公交站迎接他们,“小鸭子们”就继续叽叽喳喳地往家走。车厢一下空了许多,小千还是一个人。他穿着蓝色校服,坐在爱心座椅上,有孩子把吃剩的半包锅巴零食扔在第一排座椅背后,他眼睛扫了一圈周围乘客,手指勾着把半包锅巴拖出来,飞快拈了一片塞进嘴里,露出一个短暂的满足的微笑。
刚想伸手拈第二片,18路公交停在了家门口。
为他设立的临时站点到了,没有站台,没有座椅,只有一块刷着白漆的站牌立在小树边。
小千“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几步跳下车,飞奔着回家,书包似乎都要甩起来,老屋里有正等着他回家的外婆。
(除王茜文、娄家驹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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