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给教材纠错,他打了10年官司。 “纠错教师”彭帮怀:已经没有回头路
来源丨民主与法制时报
作者 | 李晓磊
郑州一教师,多年来专注对中小学教材纠错,经过数次败诉后,他依然没有放弃。目前,他正在与教育部“死磕”。
“教科书出错,是一种文化丑恶。”这句话,彭帮怀重复了多次。
10年来,他以近乎洁癖的目光,从国内几家教育出版社发行的小学课本中,找出了数百处“瑕疵”。
但是,除了人民教育出版社(以下简称人教社),其他出版社并无改观。
彭帮怀将这些问题,诉诸了法律。为此,10年间,他每年都要上法庭,但从没胜诉过。
彭帮怀有些感慨:“证据摆了一大摞,官司怎么就赢不了?”
46岁的彭帮怀,个子不高,微胖,近视。谈话时,透露着传统知识分子的固执与严谨,他始终坚信,错的东西就要改,即使是教科书。
有人说,彭帮怀像一个孤独的“英雄”,正凭一己之力,推动中国教材管理体系的改革。
这条路走得异常艰难。
“我面对着一个体系,非常不易,可无法接受这些少年在成长阶段,被有瑕疵的教材误导。”彭帮怀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现在,除民事官司外,他还同时与教育部打着行政官司。
01
“即便它错了,也是对的”
彭帮怀的求学路,非常不易。
在老家河南信阳固始师范学校毕业,做了几年老师后,他又一级一级进修,完成了中文大专、思想政治教育本科,以及法学研究生课程。
因为有从教经历,又熟悉教材,从1998年起,彭帮怀开始在郑州一家民办作文培训班任代课老师。
培训对象多是小学生,授课内容全部依托教材。2000年,彭帮怀独立创办作文培训班,授课对象和方式几乎未改。
他忠实地执行着课本里每个字词、标点,以及所有任务。2006年之前,彭帮怀从没以怀疑眼光看教材。
具体在2006年哪个时间,彭帮怀记不清了。这一年,他检查学生习作时,发现有学生在标点符号占格上出现了错误。
“省略号是六个点,规范写法应该是占两个格,一个格里三个点,他写成一个格里四个点,一个格里两个点。”彭帮怀马上指出错误。
“怎么不按老师教的写?”彭帮怀问。学生答:“书上就是这样。”
迟疑了一下,彭帮怀找来教材,果然发现了这个问题。
在五年级《语文》上册里,一篇名为“读《给予是快乐的》”示范文第二段中,省略号占格,确与学生写的完全相同。
这本教材出版单位是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业界称之“苏教版”。
当即,彭帮怀告诉学生,这种写法是错误的,以后不能使用。
很多学生并不买账,说:“书上可以这样写,我就可以这样写。”
不久,第二个问题又出现了。
另一个学生在习作中,将冒号和双引号写到了同一个格子里。彭帮怀再次打上错误标示。
学生找过来说,仍是依据课本标准写的。
在名为《我真棒》的教材示范习作中,彭又确认了这个问题。
这本三年级下册的《语文》课本,同样是“苏教版”教材。但在该版本其他《语文》课本习作中,冒号和双引号,也有各占一格的时候。
不敢马虎,彭帮怀马上查询了国家语委和新闻出版总署在1993年的标准,又咨询了当时的新闻出版总署,标准是“一个标点符号一般占一个格”。
“特殊标点有占两格的情况。”彭帮怀称,“按照规定,前一半不能为一行之末的时候可以调整,后一半不能为一行之首的时候可以调整。”
《我真棒》出现错误之处,并不在使用规定内。
将这些错误指出后,有的学生家长不愿意了。
在他们看来,升学考试依据的是课本,即便它错了,也是对的。
彭帮怀被迫为这名学生办理了一期课程120元的退费。每期课程为4个月,总计十五六节课,当时学生才20来人。
临走时,家长说:“你连标点符号都教错了,还教什么学?”彭帮怀没有挽留和埋怨。他深知,任何时候都要以书为标准,“无论你多权威。”
02
错字、错词、错语句
这名学生退费后,彭帮怀觉得这挑战了自己的底线。
“家长肯定认为,是社会上培训班不行,不是别的原因。”彭帮怀说。
他静下心来,开始认真审读“苏教版”小学《语文》课本的每个标点。结果,从三年级到六年级整套语文教材里,出现了63处标点符号错误。
彭帮怀又多次查阅标点符号正确使用规范,并向数位专家请教,确认他发现的标点符号属于错误使用。
紧接着,他给国家语委、出版社打电话、写信,全部石沉大海。他还向《咬文嚼字》编辑部咨询,对方回应:“教材这个东西我们不好说。”
反映了一大圈,彭帮怀连国家对教材的监管,都不知道是哪儿。
最终,彭帮怀将这一情况在“央视3·15晚会”上投诉给国家工商总局。国家工商总局转办给江苏省南京市鼓楼区分局。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查询到了当年“苏教版”出版社对这一情况的“说明”。“说明”称,他们一方面查找有关问题,一方面请教了北京的专家——厉兵。
厉兵当时是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生研究员,我国《标点符号规范用法》方案起草人之一。“专家向我们解释,目前出版的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上的标点符号经核实符合规范,没有错误,可以使用。”
彭帮怀发现,虽然出版社不承认错误,后期却偷偷改了42处错误,“还有些地方至今没改。”
于是,彭帮怀对教材的纠错,进入“第二季”。
除标点符号外,他开始审视这些《语文》教材的字、词、语句等。结果,他很快发现了错别字、不通顺语句等5处“错误”。
并且,他还提出了教材的合法性问题。在一篇《黄色奇松》课文里,出版社没有标注作者姓名。这种情况则比比皆是。
“这是在侵犯人家的著作权。”彭帮怀认为。
彭帮怀还发现,各个出版社的教材并不是按同一标准编写,并出现同个知识点相冲突情况。
比如,在《盘古开天辟地》课文中,苏教版有一句“一个叫盘古的大神,一睡睡了十万八千年”,人教版的教材里写的是“一万八千年”。
又如,在唐代诗人刘禹锡《望洞庭》第三句诗中,人教版为“遥望洞庭山水翠”,苏教版是“遥望洞庭山水色”。
记者就此咨询了多名语文老师,答复基本是:“说不清,应该都行。”
截至2015年12月31日,彭帮怀仅在“苏教版”小学1-6年级《语文》教材里,就陆续发现368处“瑕疵”和一项产品缺陷。
“瑕疵”主要指错别字和语句表达不充分等,产品缺陷则是作文教学没有完全按照相关标准编写。
“另外,人教社、上海教育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在出版的语文教材里几乎都存在一些错误。”彭帮怀说。
但很多业内专家认为,彭帮怀发现的问题,不是原则性错误。但彭帮怀觉得,既然是教材,就应该统一、规范。
03
诉讼倒逼纠错
彭帮怀心寒不是教材出了“瑕疵”,而是没一个单位去担责。
通过反映、投诉渠道无果后,彭帮怀想到了法律,他相信,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实际上,早在2006年,他就将江苏教育出版社、河南省新华书店以及教育部起诉至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
起诉教育部,是因为全国中小学生教材审定委员会,属教育部主管。
“这三方包含着审定、出版、销售。”彭帮怀称,法院没受理此案。
彼时,全国疑似没任何一级法院,受理过这样的案件。
彭帮怀在咨询律师后,以产品有瑕疵导致买卖合同纠纷,再次起诉,律师告诉他,不能带上教育部,否则法院不敢受理。
彭帮怀只能诉新华书店和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等。虽然都立案了,但至今他提起的20起诉讼,开庭的只有11次,且没一次胜诉。
这些年,除金水区人民法院外,彭帮怀还去过郑州高新区法院、市中院,以及南京、北京等地打官司。无一例外,全部败诉。
败诉理由多是,“苏教版”书籍经过了教育部审定,以及彭帮怀无法举证证明,没有鉴定机构鉴定这些教科书内容不符合行业标准。
记者查阅多方资料后,发现国内目前并没有行业标准。
即便如此,彭帮怀也没放弃,他想通过诉讼,让“苏教版”纠错。因为全国多个省份的学生在使用“苏教版”教材。
很长一段时间,法官都有些烦彭帮怀,认为他重复起诉同一个问题,但他认为,这些教材每年都出修订版,所以就一直起诉。
彭帮怀原本以为,起诉后,能在法庭上和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实现平等对话,但10年官司下来,他只见过代理律师。
唯一和出版社一次见面,在去年年底。他突然接到电话,对方让他到中原图书大厦下面的一个宾馆。
当时,出版社来了6个人,拿着一份打印好的和解意见书,让彭签字。总体意思是,支付其960元劳务费,然后撤诉。
谈话不到20分钟,彭帮怀拒绝签字,说教科书对错是原则性的事,没法和解,除非改正,便离开宾馆。自此,双方再无见面。
在彭帮怀纠错历程中,取得最大的成就是2013年倒逼人教社,向使用该社出版教科书的学校,进行了道歉,并下发勘误表。
人教社致歉信表示,在对七年级《语文》上册进行适度修订时,出现了编校错误,给广大师生带来了困扰,“对此,我们深感内疚,特此致歉。”
人教社还向彭帮怀个人道歉。
同时,并承认自己出现了6处非标点符号错误,“实际上,我发现了37处错误,虽然没完全承认,但态度是好的。”彭帮怀称。
这些成果,也是他通过诉讼取得的,“总共20场官司,3场是和人教社对垒。”彭帮怀透露,人教社为感谢他,为其出版了一本教作文的书籍。
04
“通过法律途径很难”
2015年9月,彭帮怀开始与教育部“交锋”。
因为现在苏教版的小学《语文》教材,标注了“2015年修订本”。所以,他申请教育部公开相关的审定信息。
教育部回复的告知书称:“目前教育部正组织对义务教育课程标准《语文》教材进行修订审查,教材正在审查中,各版本教材尚未审定,因此尚无教材修订本审定的有关文件。”
彭帮怀不服,又申请了行政复议。
教育部政务公开办公室在2015年10月8日收到了彭帮怀的申请,在与教育部基础二司沟通后,又答复了彭帮怀。
答复书显示:“相关教材在2001年至2004年经教育部审定通过使用,为使教材更加完善,编写组对教材个别内容进行了微调,并在书脊处加印了‘2015年修订本’字样,但未向教育部报备。”
看到这个结果,彭帮怀大吃一惊,“没有报备,就是非法出版物?”
并且,他不满意教育部使用的“微调”二字。因为“苏教版”2015年修订版《语文》教材,私自增删了19篇课文。
记者经过对比后,也佐证了彭帮怀的说法。
今年年初,他在金水区人民法院诉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时,增加了新的请求:“对所购教材退一赔三,责令召回本案所涉及的非法出版物,并要求判决被告公开道歉。”
出版社就此提出异议,法庭宣布延期审理。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在彭帮怀反映的教材问题上,坚称通过了教育部审定。
彭帮怀还认为,教育部的“微调”结论,并没经过核实。
今年2月16日,教育部向彭下达的行政复议决定书中,坚持回复程序合法,并维持最早的告知书。
教育部表示,如果对这个决定不服,可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简称一中院)提起行政诉讼。
实际上,在1月18日,彭帮怀已向一中院提起诉讼。那时,教育部还未作出行政复议决定。
最终,一中院没有开庭,直接裁定驳回了彭帮怀的起诉。
记者调查发现,一中院在对此案的审理上也出现瑕疵。
今年1月27日,教育部向一中院提交行政诉讼答辩状请求,裁定驳回彭帮怀的诉讼请求。2月3日,一中院向彭帮怀下达的告知书上,称已经组成合议庭,要依法进行审理。着急等待开庭通知的彭帮怀,最终等来的是裁定书。彭帮怀不服裁定,又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简称北京高院)提出上诉。
眼下,案件还没开庭。但北京高院向彭帮怀下达了行政传票。6月14日,在该院第二法庭,有法官与其进行了谈话。“这个事,你通过法律途径很难。”法官对彭帮怀说。
05
无法回头
6月1日,彭帮怀诉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一案,于金水区法院再次开庭。
开庭前几天,他收到了3封邮件。
第一封说他出版的教作文书籍上也有错误。彭帮怀让其指出来,对方没理会。第二封邮件说,要诉诸媒体曝光彭帮怀。彭帮怀没理会。开庭前一天,邮件再次发来。意思是,某媒体收到群众对彭的举报信,在未见报之前,先发给其阅读。
彭帮怀不仅没退缩,开庭当天还增加了诉讼请求:就本案所涉问题向教育部、河南省新闻出版广电局、江苏省新闻出版广电局、河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等行政主管部门发出司法建议函。
他还建议有关行政部门就本案所涉问题依法处理,完善教材的管理评价机制,比如第三方评估等。
眼下,此次开庭的判决还未下达,彭帮怀猜测,应该会败诉。
彭帮怀不断起诉出版社的同时,也有记者质疑他:“你是不是在利用此事为自己炒作?”
面对质疑声,彭帮怀不想去解释,“谁会为一个问题去炒作10年?外面怎么说,都随他去吧。”
就是这一次的努力,教育部给他答复“研究处理”,在下一年出版上市的教材上,彭帮怀反映的问题被修正了42处。
这些年为此花去的金钱,彭帮怀难以估计,“家里就是个小教材博物馆,我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新教材上市就买,花在路上的钱,更不知道有多少。”
不过在彭帮怀看来,自己也有收获。最明显的是,他成为全国很多中小学老师的“偶像”。
他们还有一个名为“中国教材亮剑”的微信群,里面500多人几乎都是老师,“只要发现问题,就马上反映给我。”彭帮怀说。
依据彭帮怀描述,除语文课本外,政治、英语都有不少错误之处。
像彭帮怀这样,敢于公开向教材纠错的还有两名老师。
一名是浙江籍老师,他也通过司法渠道表达诉求,但以败诉告终。
另一名是山西运城的张姓老师,他走的是信访渠道,“主管单位的门都没进去,就被赶出来了。”彭帮怀说。
“这个事,难就难在没有监管机制和法律约束。”彭帮怀坦言。
记者从教育部信源获悉,目前教育部正组织对义务教育课程标准《语文》教材进行修订审查,各版本教材尚未审定。
教育部对彭帮怀反映的情况,已转到编写出版单位,并责成他们认真听取意见,组织专家进行研究。
在彭帮怀影响下,不少人纷纷加入为教材纠错的队伍。
他的学生甚至经常站起来说:“老师,我又发现一个错误。”
虽然很多时候,学生发现的问题,是因理解错误,但彭帮怀觉得,至少学生有了对知识探究的质疑意识。
彭帮怀说:“教科书上的事都是大事,既然走上纠错这条路,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也没妥协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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