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曹征路小说 | 那儿(上)
一
开头很简单。
某天,半夜两点多了,霓虹灯下的哨兵杜月梅杜师傅顺着工人新村的小马路朝家走,走到公用自来水龙头拐弯的地方,冷丁蹿出一条狗来。杜月梅妈呀叫了一声,那狗回头看看,也汪汪狂吠两下,然后就往工人东村方向去了。可就是这两声,把杜月梅吓瘫了,站不起来了。开头她还想爬回家的,她不想叫别人看见。但水龙头那儿结冰了,加上害怕和委屈,她居然爬不上台阶。绝望之中她只好喊救命。深更半夜的,惊动了很多邻居,出来好多人看热闹。一看,杜月梅把裙子都尿湿了,就七嘴八舌埋怨,说天寒地冻地你穿什么裙子呀?你他妈的找死啊?
杜师傅是那样一种人,每天早晨六七点就推着一辆小车,上头装着几个暖瓶,几袋面包蛋糕,穿白大褂戴大口罩满大街吆喝:珍珠奶茶,热的!珍珠奶茶,热的!而到了夜里却换上一身时装,浓妆艳抹,十分青春地去霓虹灯下做哨兵。逮住一个可疑分子就笑:先生洗头不洗?不洗?敲敲背吧,舒服,小费才一百!当然这种情形也不常有,主要是缺钱花的时候。干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远,谁都知道,可谁也帮不了她。她太穷,太需要钱,也太要强了。
人们把杜月梅抬回家再一看,见一脸的脂粉已经千沟万豁被泪水冲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这才知道夹住臭嘴,男的摇头叹气离开了,只剩下些妇女,有几个老娘们还抹起了眼泪。杜月梅捶着床哇哇大哭,说我们家小改后天就开刀了!我要有一点法子我都不会去的呀,我没法子啊!
开头就是这样,小事一桩,可后来居然也弄出七荤八素来。谁都没有想到。
所谓的工人新村其实并不新,只是顺着睡女山搭建的工人宿舍,东边的叫东村,西边的叫西村,中间的叫新村,随便取个名字而已。平时也都三号妈四号妈地叫着,其实全都是矿机厂工人,谁还不了解谁呀。所以到天亮的时候,角角落落都已经传遍了,都在叹息杜月梅命苦,都在骂那只缺德带冒烟的恶狗。
在我们那个地方,邻里纠纷吵嘴打架的事天天都有,但在这样的问题上人们不会有第二种看法。原因很简单,生活越来越难了。生活越难人们对领导的怨气也就越大,这也是常识。这样到了中午,住东村的小舅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尽管小舅只是个破工会主席,但大小也是个厂领导(别的领导早搬走了,他算是坚持到了最后),何况那条狗就是他们家的罗蒂。这样他就不得不作出反应。
小舅经过怎样的思考不得而知,反正到了晚上,他趁月月在里屋看电视剧,跟着韩国美女抹眼泪的时候,把罗蒂牵到外头拿一只塑料编织袋套住,然后扛到西村跑个体运输的丁师傅家里,让丁师傅连夜开车出发,拉到两百公里外的芜城才放了生。
此后那几天,小舅就跟傻了似的整日发呆,一天总有五六个小时站在家门口,望着厂区沉默不语,叫他吃就吃一口,不叫他他就那么站着。厂区还有什么可看的?荒草,斜阳,铁疙瘩?小舅妈那几天也在气头上,也不愿管他。那几天的气氛确实不太好。
那条狗叫罗蒂,是条真正的好狗。让它代人受过实在有点不公平。
为了好狗罗蒂,月月跟我哭过两回了。说,捏不住鼻子揪耳朵,算什么本事啊?你心里有气你就怨我们罗蒂啊?
月月是我表妹,在集贤街开鞋店的,别看她读书不行,做生意绝对一流,她要有机会准能当上大老板。她是我们家的先进生产力。可她毕竟是个女孩,犟不过小舅。犟不过就一直哭,一直哭。
罗蒂是在很小很小就跟上月月的。说来也是有缘,考不上大学的月月有一天正无聊着闲逛着,罗蒂就来咬她裤脚,月月到哪它就跟到哪,躲都躲不开。月月回到家,罗蒂就跟到家,趴在门槛上,眼睛直眨直眨。后来月月给它一点水喝,一点馒头吃,它吃了喝了就爬到一个鞋盒子里睡下了,比人都乖。再后来,月月受到罗蒂的启发就开始卖鞋了,而且越卖越多,成了老板。罗蒂也就跟着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罗蒂的名字是这样来的:这小东西别看它平时不吭不哈,可一旦叫起来嗓门特别宏亮饱满,比那些大狗都厉害。我那时候非常崇拜帕瓦罗蒂,我就主张叫帕瓦罗蒂。月月说,万一它长出一脸脏兮兮的大胡子怎么办?就简称罗蒂吧。罗蒂长到八个月的时候,有个宠物贩子找到月月,愿意出三千块买它,磨了好几天。那月月就能干了吗?月月说你问它自己答应不答应。罗蒂就冲宠物贩子吼了一嗓子,那小子一屁股就坐下地了。后来那小子才说出来,这是一条纯种德国黑背,说跟着你们可惜了。月月说放你妈的屁。而罗蒂自从明确了身份,就越发显得优雅高贵,它目光深沉,神态安详,轻易不作声,可一旦发起威来没有哪条狗敢靠近。特别是罗蒂那身毛皮,黑缎子一样,油乎乎的,闪闪发亮,谁见了都想摸一把,只是不敢。还有罗蒂的额头,在眼睛上方长着两个白点,像黑夜里的星星,显得特别机警。总之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世外高人游侠武士派头,无与伦比。罗蒂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只在乎月月。在外面如果月月不发话,任何美味佳肴是休想引诱罗蒂的,它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月月如果说那就吃一点吧,它才会慢腾腾地踱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嗅,吃上一点,然后又很快回到月月身边。大多数时候它就蹲在月月身后,成了她的贴身保镖。月月长得不算太漂亮,可她个头高皮肤白,穿的又时髦,在集贤街那种地方自然也是少不了骚扰的。所以有了罗蒂,家里也都放心些。可罗蒂万万没有想到,是月月的老爸骗了它,把它骗进了麻袋。毕竟罗蒂是条狗,不像人那么狡猾。
也是该着罗蒂倒霉,那天月月的鞋铺关门才七点多钟,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想去看一个老同学,这样就到了湖边。那一带都是高尚住宅,自然养狗的人家就多。有一只花皮的母狗见了罗蒂,多老远就把屁股撅起来。开头罗蒂还不为所动,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月月。后来月月回来时,那只花皮狗就一直跟着,而罗蒂也显得焦躁不安,跑几步就回头看看,又瞧着月月呜呜地叫。这样月月就笑了,说我早就知道你花心了,说你想去你就去吧,记着早点回家。于是罗蒂就领着花皮,不知到哪狂欢了几个小时。于是就发生了深夜吓着杜师傅的事。
其实真正吓着的是我小舅。
那天,刮了一夜的风,还夹着冰雹。晚黑还挺来劲,风硬硬的,冰尖尖的,电线嘘嘘的,要吃人的样子,可到早晨就化了。那天小舅只讲了一句话:终于下下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也猜不透。也许指的是暖冬,该下又不下。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总之,那天小舅站门口看了半天,然后摔上门就走了。
另外在走之前,他和外婆还有几句对话:他说雪化了。外婆说雪化了好。他说外面不冷。外婆说不冷好。他说天暖和穷人就好过了。外婆说穷人好。他说妈,你好生躺着不要下床。外婆说好,好。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雪早就化完了,哪儿哪儿都现了原形,坑坑洼洼,垃圾遍地,还有破鞋烂纸,一踩一腿泥。要是雪不化表面上还能好看一点,还能平整一点,心里也能素净一点?另外,人穷人富跟天气有什么关系?难道连一床被子都没有的人才能算上穷人?总之他是烦透了,糊涂了。
我妈来电话时我们报社正在传达文件,内容是关于正确掌握突发事件的宣传口径。有人进来说我们楼顶上有一个民工好像要表演跳楼秀,警察已经把这一带封锁了。就在这时我妈来电话说小舅离家出走了。
当时会场就如一幅潦草的铅笔画,主编那张脸比擦脏的橡皮还难看。我的注意力肯定也在跳楼秀上,没怎么在意这事。我看见楼下有人正在给民工加油:跳啊跳啊,想跳就快跳啊,召仓都跳下来了,你狗日的怎么还不跳?可是警察很快就拿来了充气垫。接着电视转播车也来了,主持人扔掉大衣就开讲,一阵风把她的裙子掀翻过来,露出了里头的红毛线裤。结果那哥们错过了时机,又不跳了,楼上楼下全都白为他激动一回。后来我们分析,那小子不是真想死,想死他早就跳了,不用等警察。他不过是想讨回三个月工资,三个月也才七百块,想想也不值。于是我们十分悲愤,感到这年头实在没劲,连跳楼都学会造假了。
后来才记起我妈来过电话,说小舅失踪了。我小舅不是小孩子了,过年就五十的人了,这情况怎么说也有点严重。我妈责备我,出了这么大事你也不说一声?小舅从前对你那么好,你良心叫狗吃了?又问:他们也没怎么大吵,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走了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呢?这样的连珠炮显然多余,谁也无法回答。既然是真想离家出走他就不会通知你,既然不通知你他就是不希望你知道,小舅可不是个能造假的人。
我听见手机里小舅妈在那头哭喊:这回你们信了吧?这是他的灵魂大暴露!小舅妈不识几个字,可有一嘴电视剧词汇,一见电视里有第三者就联想丰富义愤填膺。小舅和杜月梅究竟有没有关系谁都说不清,他们那代人在爱情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奇怪。依我看他们是没有,否则杜月梅就不会去做那种事。如今下岗女工靠上一个拉边套的并不稀奇,毕竟活下去是第一位的,毕竟比当霓虹灯下的哨兵强。稀奇的是小舅竟然也玩起离家出走了,这倒是闹出了新意。
然后就是数日不归,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妈天天晚上和小舅妈通电话,了解最新动态。但每次说到后来小舅妈就来气,总要强调指出:就是因为罗蒂!罗蒂咬了那个婊子,他心疼了!
然后我妈就骂她,说你昏头了你!这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在我们那个地方,如今看法已经变了。下岗工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有亲戚朋友,骂婊子,被视为不凭良心。你可以骂小姐,可不能骂婊子。小姐都是外来的,她们年轻,一般都在娱乐场所坐台等候顾客上门。而这样的岗位下岗女工是很难参与竞争的,她们只好在霓虹灯下晃来晃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家没有老婆孩子啊,谁家没有七灾八难啊,谁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啊?谁又敢保证自己没有那一天呢?所以她们是被划入好人行列的,她们是没法子才去当哨兵的。至于说小舅是因为心疼杜月梅才离家出走,这话就更加离谱了。所以我妈也每每坚决予以反击,我妈说:弟妹你这话就说岔了,朱卫国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还能没数吗?几十年夫妻了你这点良心都没有吗?现在人都失踪几天了,你不去找人你还说这种屁话!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舅妈才不敢吭了。其实小舅妈也是个老实人,她也是心里急,说话才不着四六的。
放下电话我妈就流泪了,说:你小舅是心里有事啊,他心里苦又不愿意说啊,他心事太重啊。父亲只好过来劝,说这年头谁没有心事,心事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父亲及时提议把外婆接回来住,说这样小舅妈也用不着一心挂着两头,咱们也可以表现表现。于是我妈这才好过了一点点,商量着天一亮就去接外婆。而我心里想的是,小舅那样的人,怎么会为这点破事想不开呢?为一条狗?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为罗蒂抱不平的意思,可这毕竟是年轻人的看法。这点看法在父亲母亲、在小舅舅妈、在矿山机械厂几千名下岗职工看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好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在干那事了,你们还养狗?还放狗出来咬人?他们就是这么看的。所以小舅把罗蒂放生其实还是爱护它。要是留在家里迟早叫人砸死。所以小舅妈再有气也不敢到外头去说。所以月月要死要活要跟她爸拼命也不过是闹腾两天而已。大家冷静下来,都明白当务之急还得把小舅找回来。
可上哪去找呢?该汇报的汇报了,该报案的报过了,谁也不知他上哪了。最后只剩下领导说的那句话: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我们并没有把外婆接回来。外婆死活不愿下床,她说,躺着好,大头说躺着好。大头是小舅的小名,大头说过的话就是真理,她就听大头的。我妈把舌条都磨短了,气得眼睛水直喷,等于零。
外婆说好,好,就是不肯下床。你要来硬的,她就哇哇直叫,杀猪的样。
外婆的老年痴呆症其实并不严重。你要跟她聊天,她都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她的反应是一律的好好。你说下雨了她就说下雨好,你说吃饭了她就说吃饭好,你说死人了她就说死人好,她是我们家的好好主义者。清醒的时候她还会唱歌:英——特——纳雄——那——儿就一定要实现……
我们说是英特那雄耐尔,不是那儿。她说就是那儿,那儿好!一点办法没有。
对于小舅的失踪,她也说好。好,大头是去那儿了,那儿好!
母亲流着泪说:你可不敢瞎说啊妈,不吉利啊。
外婆说,不吉利好,那儿好!
二
回到家我妈一直难过,心口疼。父亲就劝,说老太太是有心灵感应的,她是要在床上等儿子回来呢,还举例说明谁谁家出过的怪事,以证明心灵感应确实是存在的。其实父亲是学理工的,这时也不得不装神弄鬼让我妈睡一会儿。
其实我妈气的是外婆,她对外婆偏爱小儿子一直心存不满。我外公去世早,两个大姨嫁人也早,从前一个家庭的全部重担早早就落在了我妈身上。她作出了巨大牺牲,自认为是家庭的功臣,甚至直到小舅插队回来结婚以后她才松下一口气。可外婆就是和她不亲,就是愿意和小舅过,一点法子都没有。这让母亲觉得很委屈,小舅讲什么外婆都说好,小舅至今住平房也说好,没有厕所也说好,她觉得她把心操烂了外婆也不心疼。我知道她心里最气的是这个,对小舅的事她还没绝望。只是这些琐事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简直太可笑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小舅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外婆是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快乐里?母亲说才不是呢,你小舅从前特别淘,在家老挨打,上学老挨罚,天天站墙跟,是个出了名的逃学大王。你外婆是有病才那样的!
说起来也确实奇怪,小舅是个天才的技工,车钳锻铆焊没一样不精通,年年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可小时候居然也不爱上学,看见书就头疼。小舅说,那时候老师负责任,要是一天不给我板栗子吃(敲脑壳),老师就会觉得那一天没干活,缺了点什么。他说,小时候我耳朵天天都是红的,是让你外婆揪的,还是你妈最疼我,经常给我揉揉。
那时,小舅最爱做的事就是看人家打铁,他看见人家风箱一拉炉口火头一窜,就浑身发热,血往外直喷,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十来岁就学会给刀口淬火,能做出像样的锻工活。他说他有了这个手艺下乡插队也没吃过苦,他打的镰刀锄头在那一个县都很有名气。
小舅十五岁下乡,十九岁回城,招工单位就是外公干了一辈子的矿山机械厂。谁也没料到,进厂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厂在维修一条外国客轮时遇到了麻烦:有一种推八的铁楔要求手工砸进榫槽里,但作业的场地是个半人高的圆筒,大锤抡不开,小榔头又力量不够,而且铁楔必须一次到位,否则就报废了。这下可难坏了造船厂,没法子就向我们矿机厂求援。矿机厂就找老师傅们开会,问谁会打“腰锤”?老师傅说,现在什么都靠机械靠设备,这种手艺早就失传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榔头抡起来不能超过头顶,而且砸下去要准确够劲,谁都没把握。厂长说,这么个小问题咱都解决不了呀?咱矿机厂的脸叫你们丢尽了。还八级工呢,狗屎!
其实这问题并不小,人猫着腰,还得使那么大的榔头抡圆了砸,今天谁有这本事?这时小舅跑进来说,他愿意试试,他说他在乡下打过“腰锤”。老师傅们全都不信,说你小狗日的老鼠舔猫X呀,你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讲不清,只能犟着脑袋小声嘀咕:试试呗,不信就试试呗,连试都不叫试呀?这样就答应叫他试试,不试不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
厂里模拟了一个半人高的现场,新领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锤,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榔头砸到哪,一锤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见碎壳。玩过榔头的人都知道,榔头不过顶就意味着重力不垂直,而榔头围着腰甩出弧线又不能见碎壳就必须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锤到位。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气。那天的结果一些老师傅至今不忘,说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几颗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厂长大喜,连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车,送到芜城。在芜城,小舅更是风光无限,那个大胡子德国佬一再搂着小舅要亲吻,拉小舅照相。他说小舅要是在德国一定能当上议员,他承认自己是成心为难江南厂的,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中国有这样好的技术工人。报纸电台也来猛吹,说小舅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苦练硬功什么的。
那年也是凑巧,中央美术学院有一个老师带学生到江南来写生,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铁给他们看,看过了个个都叫美。真美,美极了。有个女学生摸着小舅的后背激动得浑身发抖。然后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幅油画,名字就叫《脊梁》,这幅画今天还在省博物馆收藏着。
八十年代的审美趣味我说不上来,反正那种画搁今天白送人还嫌占地方。我们市百货大楼门口天天表演内衣秀都没人看。不过小舅打铁的样子我是见过的。他个子高皮肤白身材匀称,身上布满三角形的小块肌肉,榔头在火光中舞动的时候那些肌肉全都会说话,好像全都欢快起来呱噪起来,像一只只跳舞的小老鼠浑身乱窜。那时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榔头像是敲在编钟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整个身心都飞升出去。根本不像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额头赛过皮带轮子。
那一年底,小舅评上了省劳模。
照说,那时的小舅稍微会来事一点就能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他所有的灵气都表现在手艺上。他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嘴巴一张就伤人。所以他即使当了领导也是不讨好的。但是不提拔他好像也说不过去,因为同时期进厂的也都当了干部,何况他还是个劳动模范。
小舅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要不当这个鸡巴干部就好了,我有手艺我上哪混不上饭吃啊?这个问题好像是个宿命,一直在折磨着他。我说,那你现在也可以走啊?听说上海那边就缺高级技工,一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干吗不走?他把眼瞪圆了想半天说,我要是走了这边怎么办?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洞穿出去,似乎看到很远想到很多,很深刻很全面,其实那里头很空洞,什么内容也没有。所以他的悲剧不是当不当干部,也不是有没有手艺,而是他心中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他太认死理了,只有一根筋。
小舅二十八岁才正式谈恋爱,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以他当时的条件,漂亮女工随手抓,可就是搞不成。这期间光我妈给他介绍的就不下四五个,没有哪个能处得下去。原因就一条,他不爱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问他什么都哼哼,哪个女的也受不了这个。
小舅到二十五六岁还爱找我来玩,一到星期天就来了。我妈总骂他:你就不能约个谁出去逛逛?跟个小屁孩玩个什么?没出息成这样!可他就愿意跟我玩,一点办法没有,钓鱼扳虾,上树掏蛋,逮什么玩什么。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这是我少年时代特有的骄傲。小时候我特别胆小,而且我对外界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因为小舅没准儿就躲在哪个路口拐角,冷丁冲出来把我的裤衩往下一拽,让我捂着小鸡满街乱跳。我急了也会骂他:看老子不告外婆收拾你狗日的!他把大拇哥一翘:你告啊,老子要怕你告老子就认你做老子!一直到他结婚,月月出生,小舅和我的友谊才算告一段落。
那时能跟他聊天逗笑的女人就一个,就是他十七岁的徒弟杜月梅。原因是他根本没把杜月梅当女人看,该说的说,该骂的骂,有时候还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舅有个习惯,就是嘴巴表达不清的时候,喜欢用手,捅你一下或者打你一巴掌。但那时的杜月梅对他实际上是有意思的,很愿意挨他打被他骂。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一件是小舅不爱吃蔬菜,但特别爱吃杜月梅腌的咸菜。那时上班就有保健票,两毛钱的保健票能打一个荤素炒菜,但小舅就怕吃这个,筷子翻翻眉头就皱起来了,什么鸡巴菜!这时杜月梅就跟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缸子咸菜,高梗白腌得黄黄的脆脆的,淋上香麻油,小舅立马咧嘴笑了。所以有一段基本上是杜月梅替他买饭,打一个红烧肉或者米粉肉,就她的咸菜。吃完了也是杜月梅去涮饭盒。还一件事是调工作。按规定干部是没有义务带徒弟的,但小舅坐不惯办公室,所以就带了一个钳工徒弟。可有一次厂长找他找不着,大光其火。后来发现小舅在帮杜月梅磨钩针(那时流行编织,钩针的精巧程度也是女孩的人气指标),就下死命令要杜月梅跟别的师傅做。小舅居然没敢反对,大概是觉得自己理亏。这件事杜月梅嘴上不说,可心里难受,据说眼睛都哭肿了。
那时候的杜月梅还是车间团支书,活泼,快乐,天天还唱着歌——年轻的朋友们,大家来相会,天也美,地也美,春风惹人醉……咱们二十年后再相会!
可惜这段日子并不长,如果长一点也许情况就会不同,两个人也许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可惜那时家里人太急,我妈还问过他,是不是对那个小徒弟有点意思,小舅张嘴就是:放屁!家里人只好算了。同时也认为杜月梅太小了,要等她能结婚小舅该三十多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其实现在看来两个人心里不是没有,只是不敢承认。小舅对女人太紧张了,紧张到了无话可说,已经分不清喜欢和需要,以至于该正视的时候他也不敢面对。而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那一年,出现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原因是工人开玩笑。
据我看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免不了男女关系方面的精神生活,谈不上谁高谁低,只不过工人更直接一点,更有创造性。矿机厂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平时嘴巴很油、爱占女人便宜的师傅中午睡觉,被女工解开裤带,裆下糊了一大捧黄油。当然他们全是结过婚的,玩了乐了也就忘了,并不当回事。那天也是这样,午休时小舅睡着了,这时来了个库工找他签字。有人就说,朱师傅啊?睡了,你能亲他一口立马就醒!又有人说,咱们朱师傅什么都行就是那玩意不行,就缺你这一口了!人们嘻嘻哈哈说着这些,库工并不恼,一个人拿着领料单往里去。可到了小舅身边她愣住了。工人睡觉简单,找一张晒图纸或者旧报纸随便一垫就能睡着。夏天,都穿着单衣,小舅那一身肌肉就显得特别动人,让她有点发呆。
这种表情很奇特,触了电抽了疯一样。这表情立刻被几个女工捕捉到了,几个人一嘀咕,一二三就把库工给拎起来放到小舅身上了。放上了还不能算完,还摁着胯子来回搓上下礅。小舅就在这种哇哇大叫的集体快慰中坚挺起来。有人喊,硬了,他硬了,谁说他不行的?他硬了!工人们拍着巴掌笑啊跳啊,肚筋都笑断了,认为这是最富创意最过瘾的一次恶作剧。
但事后,库工哭了,骂了流氓。小舅傻了,觉得抬不起头来。再后来,他就决定跟这个库工谈恋爱,再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这个库工就是我的小舅妈。
当时我妈是不同意的(也没有其他理由,主要是觉得她不太好看),一再跟小舅说,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小舅说,我都那样了,还怎么改?我妈说,哪样了?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可小舅坚持说:我都那样了,我都那样了!
那个时代确实很奇特。在小舅看来,他都那样了就等于作出了承诺,他就不能不负责任,否则他就真是流氓了。
这件事我跟月月交流过看法,我认为人的命运确实不可捉摸。人这个东西,我说,真的很偶然,很虚无,很结构,很符号。如果不是那次恶作剧,可能你就不是现在的样子,假定小舅和杜月梅好上了,也许你就是个大美人,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改写。
但月月不以为然,她说,你是烧糊涂了吧?即使那样又能怎么样?如果我比现在漂亮,也许我就不开鞋店了,而是直接去当破鞋。那个来钱多快啊。
有一天深夜,十二点多了,小舅突然来了电话,说:我回来了。
我妈抓着电话,一个激灵就坐起来,憋了半天才哭出声,骂:你个死大头啊你死到哪去了啊?
小舅说:我去了趟省城。
我妈说:那怎么不招呼一声啊?你要把人急死啊?
小舅解释,主要是跟月月妈干仗,他懒得罗嗦。原来他是找老领导告状去了。一家人这才把心放回去。
三
小舅把一条烟放在我面前,又让月月给我沏了一杯好茶,然后一挥手就把月月撵出去,郑重其事地说:请你帮我搞一个材料。我搓着手说这么高的接待规格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小舅说:应该的,应该的。月月在他身后一劲地撇嘴,我也装看不见。
搞材料就是写稿子的意思,工厂里把一切文字的东西统统称为材料。小舅知道我喜欢写小说而不是搞材料,但小说都能写了材料还不能写吗?我算是个还有点品位的人,也经常参加一些文学沙龙,只是暂时成就还不明显而已。但我们报社有个笔名叫西门庆的哥们,是专门写苦难的,已经很火了,他有一次到前街邮政所拿稿费,把柜台的现金都拿空了。这事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已经成为标志性美谈,我在家也吹过。我一直深信,有一天我也能这么爽一把。虽然我明白小舅这是因为看重这个材料,但小舅的庄重本身就说明了对我的承认。这也让我带上一点神秘激动的想象。
他首先申明:你放心,出了问题一切由我承担。
小舅说,你是我们家的知识分子!
其实事情很简单,他就是要把矿机厂这几年的衰落给领导汇报汇报,把工人现在的处境跟领导反映反映,把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给领导分析分析。其实照我看,这些破烂事你不说领导也未必不知道。现在我们那个地方哪家国营企业不是这样?哪个工人日子好过?男的蹬板爷女的搞破鞋领导不知道?那些早年离职下海的反倒好了,有了位置也有了积累。而那些听领导话要以厂为家的,现在满大街都是。分工越来越细,连掏耳朵挠痒痒的都有了。现在谁要能想出一个挣钱的点子,立马就有成百上千学样的,可谁来消费呢?领导不知道?
但小舅不这么看,他坚决要我给他写。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厂落到这个地步是有原因的。别的厂我不了解情况,不好说,可我们厂我是一本清账,我是眼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把厂子整垮的。他说,这是一场严肃的斗争!我要和他们斗争到底!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很正义。
他都这样讲了,我也就无话可说,只当陪小舅玩上一把。
小舅告诉我,这一趟去省城他把矿机厂的第一任厂长给找着了。他说这老头是延安时期搞兵工厂的,现在住在干休所。他费吃屎的劲才把他给找出来。然后这老头又领着他去见了国资办和总工会的人,现在这些人全都答应帮他告状。他说要是省里告不赢,他就去中央告,非把他们告下来。
说着小舅又拉我到厂里去,他说:眼睛看着我们厂,我才能说清楚。就这样,又陪他在厂区转了大半夜。
其实这个厂我从小玩到大,龙门吊,大行车,车铣刨镗,全都是我熟悉的。这里有我一半的童年欢乐。而今却人去厂空,无比荒凉。小舅就在这荒芜中讲述了他认为不该如此荒芜的历史。冬夜,风很冷,可小舅却讲得一头是汗,把毛衣解开,胸口呼呼冒着热气。这很让我怀疑自己的观察能力。他高大的身影像鬼一样在墙壁上扭动,使他的动机显得宏大而且飘渺。
简单归纳一下就是这样:矿机厂的前身是东北某军工企业,五十年代由国家投资,转战千里来到江南,属于当时国家大型骨干企业中的配套项目,是为周围几家矿山服务的特大机械设备厂。到了七十年代末已经发展成设备总吨位号称江南第一的大厂,拥有三千多工人和五百多工程技术干部。按小舅的说法,除了飞机不能造,他什么都能干。到了八十年代实行价格双轨制的时候,厂里要求分出一部分生产能力开发电冰箱(那时海尔小鸭美菱那些牌子连影子都还没有呢),可上级就是不批准,说是要坚持为矿山服务的方向。好,就为矿山服务。那时厂里每年都有电解铜计划,(当时市场上电解铜八千多一吨,而计划价才四千多一吨,谁能批到条子谁就能发财,当时倒腾铜的人比苍蝇都多。)厂里根据这种情况决定自己拉铜杆拉铜线,这样每吨可以卖到两三万,可上级一看又不干了,愣下文件把厂里的拉线车间给砍掉了,眼睁睁看着那些倒爷在厂门口倒卖调拨单。拿到调拨单还不提货,转手又卖给别人。就是活抢啊!小舅说。可领导还要我们维护大局。好,就维护大局。到了九十年代,等人家把市场瓜分完了,原始积累差不多了,领导说你们该下海了,要自己在市场经济中学会游泳了。也行,就自己学游泳。谁怕谁啊?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我们厂其实还是能生存的。虽然工人多一点效益差一点,可我们生产的收割机拖拉机还是不错的,农用机械还是有市场的,还是垮不了。好,他看你还不垮,他就给你换领导班子。非把你搞垮不可。他给你换上一帮贪污犯来当领导,看你垮不垮!
我笑起来,我说这也太邪乎了,领导还能是天生的坏蛋?非把你搞垮不可?小舅说:我看就是故意的。原来我也不明白,以为真是什么产业结构调整,什么阵痛,现在想想,就是故意的!我说,那领导图个什么呢?犯罪也要有个动机啊?小舅沉默了半天,说:捞钱呗。你想想,工厂是死的,设备是死的,怎么才能变成现钱?
我没有文化啊,是个猪脑子啊,我现在都后悔死了。小舅说。
我承认想不出这里的道道。但是我认为,这年头捞着了算你走运,捞不着也不用心里痒痒,对老实人而言吃亏是福乃绝对真理。现在出事的贪污犯没有一个是真正狡猾的,我在报社干我还能不精通这个吗?
小舅摇摇头:我说的捞钱没有那么简单,要拐很多道弯呢。他说:我会给你一些资料,那都是有数据的,不是瞎说的。
小舅承认,他犯过两次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第一件是让工人集资买岗位,一个人三千块,不掏钱就下岗。他说这是上一届贪污犯来干的事。他们哄他,你是工会主席,老工人,有威信,让他去动员。结果集资款全叫那帮人拿去投资,打了水漂。这帮人调走的调走了坐牢的坐牢了,只有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猪主席。
第二件事更愚蠢,这一届新班子来了以后,政府牵头引进了一个港商,让厂里跟港商签订协议,由港商整体收购,全员安置,改成私营公司。但干这样的事要开职代会,表决通过才行,结果领导又来哄他,让他做工作。当时他想,工人已经吃了大亏了,港商又愿意拿出几千万建立收购发展基金,逐步偿还工人的集资款,就同意了。但职代会开完了通过了,到实际过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称资产十几亿的香港公司不见了,却变成了我们本省的一家港龙公司。注册资本金只有三千万,而且公司副总经理居然就是我们厂从前上级主管局的财务处长(清算时还挂着市中级人民法院破产清算组副组长)!更滑稽的是,他们所谓的注册资金就是以收购矿机厂以后的实有资本来充抵的。空手套白狼啊。
小舅说:我着急的还不是这个,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最着急的是眼下,眼下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厂子。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个材料写好,要有说服力,要能打动人,让人一看就明白,还不能太长!其实小舅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他是心里一遍一遍想,想过一百遍了,可一写到纸上就不是那么回事。
小舅说:我太笨了,没文化真的不行。
我说,我保证给你好好写。不过小舅你也别太认真了。你写了又能怎么样?现在有谁还关心这种事?你们厂工人关心吗?反正你也不少拿一分钱。人家爱怎么整就叫他整去,他能把喜马拉雅山搬回家当盆景,咱没意见呀。小舅发愣: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帮了忙,矿机厂全体工人都会感谢你。他说:现在我已经搞清楚了,这家公司的所有承诺都是放屁,不但拿不出一分钱来实现转产,而且还要职工掏钱集资。当然工人也掏不出钱,有也不可能再掏给他。这样他们就有理由卖厂房卖设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这片地,他们是搞房地产的!
小舅就是这样的人,他认准的道理是不可拐弯的。可是他在那儿一惊一乍地喊,十分痛苦十分正义,在我看来就二十分可笑。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把工厂当成自己家的人,又有谁信?就算你把这个事搞成了,又有谁来感谢你?这话我没有讲,我要讲出来他能把我拍死。
我问,他们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了?小舅说:眼下还僵着。我没签字。我不签字就等于少了职代会这一道。我说,那不就结了吗?不签字他就不合法,不合法他还能把你吃了?小舅又摇头:你到底还年轻啊,法算个什么鸟呀?法院就是他们家开的。现在他还对你客气,又要送别墅又要送小姐。你等着吧,不答应好果子还在后头呢。
我阴笑,我琢磨着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我问,他真给你送过小姐?他点头,是啊。你没要?是啊。你真的没有一点点私心?他愣住了。
我说:我的意思是,让你下这么大的决心,让你激动成这样,就没有一点点个人的理由?
小舅想想,说你是什么意思啊?我说,你太崇高太伟大了,所以让我不太相信。他说:你的意思是我想当厂长?我说一个破厂长能让你这样大动干戈吗?这还不够本质。你就说说为什么非要把罗蒂送走吧,罗蒂妨碍你什么了?你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小舅咂着嘴想想,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想让我说杜月梅呀,我就给你说了又能怎么样?
小舅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他确实去过杜月梅家。是杜月梅的处境让他受了刺激,让他决心去上访告状的。小舅妈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心疼杜月梅了。
小舅承认,他确实喜欢杜月梅,不过这种喜欢是结婚以后自己才发现的,那时已经有了月月,太迟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来往,只是在心里憋着。在厂里碰上了,就多看上两眼,看过了心里就酸酸的。有时候碰不上,他还特意去精工车间转转,转过了心里就好受一点。这种心情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岁数大了才渐渐淡了。杜月梅到了二十七岁才结婚(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嫁的是厂里的一个司机,当时小舅舅妈还包了钱去喝过喜酒。但后来杜月梅的命一直不太好,生过女儿以后丈夫也出了车祸,死了。前年,她女儿小改查出有骨髓炎,这以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凄惶。下岗以后她卖过血坐过台,但岁数大了连这种生意也不常有。这样小舅就时常会有一些愧疚和感慨,但并不像舅妈说的那样。小舅向我保证绝没有干过那种事。我想这也是一个男人非常正常的心态,算不上什么。
那天,杜月梅被狗吓着以后,小舅揣了点钱去看她(工会救济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家里偷点出来)。但没想到的是,杜月梅一见他就破口大骂,能捞着什么就砸什么。说朱卫国你妈了个X,你骗我们集资你喝我们血,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啊?小舅本想说点好听话就走的,可遇见她这样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舌头被台虎钳夹住一样。杜月梅说,你是不是也想嫖啊?这些钱你够嫖几次的,你来啊!小舅吓得掉头就走,可杜月梅把那个钱阄成一团又扔出来。小舅拣起那些钱,可能比他一辈子锻出的铁器份量还要重,那时日头还没下去,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可他眼睛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大锤咣咣地在耳朵边上砸。他一犟头又回来了,说,我早想和你好了,我都想二十年了,钱你先收下吧。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收下钱就行,别的以后再说。谁知这下坏了,杜月梅身子一挺就扑到砧板上,菜刀也抓起来了,说我早知道你就是这么个人,说我就是跟狗睡我也不能叫你污辱我!……
现在我能体会到,小舅为什么要坚决要把罗蒂送走了,其实他也喜欢罗蒂的,但现在罗蒂的每一声叫唤都让他心里滴血。他不杀死罗蒂,他就要去杀人。
现在我也能猜到,一连几天站在家门口的小舅其实并没有想什么,他脑袋里是一片混沌。破败的厂房,昏黄的流云,还有凛冽的北风,都不能让他清醒。在他眼前晃动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他从前喜欢过的女人。这个女人从前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单纯,跟在他后面师傅师傅地叫着,咯咯咯咯地笑着,如今为了三十块五十块就能随便跟人睡一下!她没有法子,因为她还是个母亲,她还有一个住在医院里的孩子。可她心里还有尊严还有向往,她不能让小舅看不起她。这些都让小舅很受伤害,他不能不对这个女人,还有跟这个女人一样的工人负起责任。
他都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站在龙门吊上,瞧着墓群一样的车间,眼睛里全是泪。说咱工人不贱啊,咱要求不高啊,咱工人卖的是力气靠的是手艺啊,只要有活儿干咱就能把日子打发得快快活活,咱怕谁个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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